第71章 ☆、察合公主

我曾是世間最幸運的女子，我也是世間最不幸的女子。

我有疼愛我的父母兄長，我是高貴的一國公主、金枝玉葉。我是察合，我的父親是夏國襄宗李安全，我的哥哥是太子李承祯。

十五歲之前，我的生活是無憂無慮的，直到應天四年。

那一年，鐵木真入河西，攻克兀剌海城，進軍克夷門，進逼中興府。哥哥李承祯戰死，大都督府主高逸戰死。那是我一生中最灰暗的一年，仿佛一生還未真正開始，便已經結束。

父親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辦法，只得嫁女請和。我，嵬名察合，踏上了和親公主的道路。

在賀蘭山中父皇為我搭建的公主臺上，我含淚拜別了父親，也向我深愛的家國山川訣別。兒子戰死，女兒遠嫁，剛剛經過一場戰争洗禮的父皇仿佛一夕之間蒼老了十歲。

離開中興府時，我回望了一眼，從此以後，這裏便是我回不去的故鄉了。父皇頹唐的身影久久向這邊凝望，那是我此生對他最後的印象。沒有人看到轎辇的簾幕後我的淚光，我踏上了那條充滿未知和變數的路。

我嫁給成吉思汗，居于第四斡兒朵，成為他的衆多後妃之一。成吉思汗衆後妃中，只有被稱為“公主皇後”的金岐國公主與我交好，她是金國衛紹王完顏永濟的女兒，相似的境遇讓我們心有契合。長春真人丘處機前往西域途經和林時，我曾同她一起遣使贈送食物及日常用度以示敬意。

從那以後，我小心謹慎、察言觀色、殚精竭慮，盡我所能保護我的故國。

韋韝毳幕，以禦風雨；羶肉酪漿，以充饑渴。舉目言笑，誰與為歡？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但聞悲風蕭條之聲。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

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我不負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負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制茲八拍兮拟排憂，何知曲成兮心轉愁。

前人之語，從前不覺，如今感同身受，當真是字字泣血。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願為黃鹄兮歸故鄉。”這是漢細君公主的詩句，又何嘗不是我的心聲？

後來聽說夏國發生政變，齊王李彥宗之子李遵顼奪取了皇位，我的父親死了。我并不恨，從和親那一刻起，我就成為一個無愛也無恨的人了，只是我知道，從此這世間，只有我一個人踽踽獨行。

由于西夏政事上的反複無常，成吉思汗終于被激怒了，開始先後六次征讨西夏。成吉思汗，他是草原上的雄鷹，橫掃天下，可是我并不真正了解他，沒有幾個人是真正懂得他的。

眼見家國飄零，我卻沒有力挽狂瀾的能力。只能看着故國一點點在風雨中飄搖，我卻肝腸寸斷、無能為力。

夏國的起起落落不時傳入我耳中，李遵顼禪位，李德旺暴斃，李晛登基。皇位走馬燈似地更疊，重擔最終落到李晛的肩上，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我對李晛僅存的印象還停留在他的翩翩少年時期。他是一個溫暖、謙和、善良的人，而直覺告訴我，在這樣一個亂世中，臨危受命，是他的劫數。

我的日夜祈求并沒有感動長生天，那一天，終是到來。

夏寶義元年，宋寶慶三年，金正大四年，這一年，夏主晛降，夏國滅亡。

我的使命結束了。

一顆心在死生輪回中兜兜轉轉，紅塵再也沒有什麽能讓我有所留戀。答應了拖雷永遠守住成吉思汗葬處的秘密，我回到了賀蘭山，遁入空門，盡己所能幫助黨項遺民。

青燈古佛，梵音呗唱，我在菩提樹下靜靜地觀想。世事如同我身後佛閣的名字——“大悲”，大悲大喜，終究逃不過一個“空”字。

有一天，南邊來的商旅說，黨項的一個拓跋貴族帶領部分遺民遷至木雅地區，在那裏建立了西吳王國。

有一天，弟子來報，一個姓上官的商人回宋之前向寺裏舍了些金銀，以撫恤黨項遺民。淡淡掃了一眼，我吩咐弟子将之收好。只是電光火石地一瞥，我感覺到異樣。“且慢。”

弟子不明所以地停下腳步，我走到她身邊，仔細查看裝金銀的木盒，果然發現有一處夾層，打開一看，父親當年無比珍視的沉水龍雀劍靜卧于內。旁有字條，上書“止戈為武，物歸原主。”

我并不知道這其中曲曲折折的故事，亦不想去追尋。塵埃既已落定，便不該再被吹起。只是天下若真能河清海晏，便是萬民之福了。

我雙手合十，跪坐于蒲團上誦經，香爐中青煙袅袅，四周靜極，只能聽見我的聲音悠悠回響——“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二十五年，改中興府為寧夏路，寧夏者，夏地安寧也。

作者有話要說： 結文感言：

本文至此完結，2013年8月10日~2013年11月10日。感謝一路不離不棄的朋友們，文字是走過的道路，你們的支持和陪伴，一直是輕塵的動力。這是我的第一篇文，也可能是最後一篇，雖說心裏亦有其他想寫的故事，可是不得不說，寫文過程中，查資料、考據、構思，真的很艱辛，雖說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樂在其中，但我并不确定是否有勇氣和精力再重複一次這個過程。這是一個修改增删很多次才最終定稿的故事，不負輕塵對文字的熱愛。關于李晛之死，曾經猶豫過，想給他安排一個出離于歷史的收稍，最後還是遵從了他既定的結局。生在亂世，如行荊棘斷垣中，各有自身莊嚴，就像檐角的銅鈴，風起則響，風止則息，對于這樣的收稍，也只能說一句：一切有情，都無挂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