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憶往昔今猶重

今日,是宣威将軍成婚的好日子。全府上下無不喜慶非常,諸人匆忙來往于大紅色的燈籠、喜字和帷幔之間,像一根根大紅色的蠟燭長了腳。這番喜慶感染了許多人,就連平日裏臉色蒼白之人的臉頰上也露出了幾許紅潤。

忽地爆竹聲響起,前門傳來一聲夾雜了喜悅的高亢的叫喊,道是“新人來了”。待客的侍從們趕忙抽空瞅上一眼,恨不能腳底增高幾寸,做第一個瞧見的人。府上的賓客們也都翹首以待,喜笑顏開。

這時候,夫人處的張大娘打外面進來,眉開眼笑地湊到丫鬟們面前,相當自豪地說:“瞧見了,咱們将軍今天可真威武!滿街都是看熱鬧的人,那些個沒見過咱們将軍的,眼睛都看直了!”

丫鬟們“嘻嘻”笑着,并不應聲,因為今日并不是個一心能二用的日子,須得小心細致,千萬不能馬虎了去。

張大娘并不多留,徑自往後走去,她還要到夫人跟前說道說道吶!

正在她跟夫人聊得興起的時候,宣威将軍攜着新娘子進來了。只見那身着紅衣的男子擋住了半邊日光,整張臉半明半暗,令人看不分明。他雖臉色嚴肅,可神情卻透着緊張。他雙目流光,卻顯得黯淡。他依着規矩恭恭敬敬地行禮,間或把目光停留在面前的那頂紅蓋頭上,神思迷茫。

這宣威将軍出身世家,家中叔伯諸多,堂兄弟更是不在少數,偏在他父親這一支僅有一子。由此備受寵愛,自小便與旁的堂兄弟不同,胸懷間多了偏狹,少了豁達。縱使曾經出入戰場,也未改分毫。

早年他以文職入仕,後因武學根基尚佳,被鎮守西塞的陽陵侯挑中,随兵出征。戰場上,他英勇善戰,多次被置之死地而後生。他還屢設奇謀,曾助一支百人軍隊襲擊敵方三千人駐紮之地,大獲全勝。而他更是睚眦必報,将曾刺傷他的敵軍盡皆屠戮。

經此一役,他聲名大振,今上特頒旨封其為五品宣威将軍。其時,他也不過十九歲,尚未及冠。西塞戰事方停,他便立即請旨回京。

回京之後,他先去宮裏面聖,接着急急忙忙地見過了雙親,便趕緊一路小跑着去了沉香苑。沉香苑前有一副對聯,是他親筆題上的,寫着“沉燃或恐是虛妄,香萦怎懼成黃粱”。而想出這副對聯的人,正是這沉香苑的半個主人——顧容。

在這宣威将軍大婚的日子,顧容卻好似沒了蹤跡。前門無此人,廳堂亦無此人。人多處無此人,人少處亦無此人。莫非,他是随了風,消散了去?

但見某處假山堆後,寒梅樹前,一人迎風而立,神情悄怆,若有所失。突地,他轉了個身,端的是個面如冠玉的公子。他瞧着不過二十出頭,眼底的年紀卻像是經歷了滄海桑田,令人不由驚詫。這人,正是滿府無尋的顧容。

他緩緩步行于這荒涼冷清的沉香苑裏,有些莫可奈何,又想要仰天長笑。他不是很明白今日的處境,他好像并沒有犯下大錯,卻被告知再不能踏出沉香苑一步。他問是何人的意思,那傳話的人卻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道:“咱們将軍沒把你趕出府算是仁慈,你就收起那番心思吧!”

這桶冷水澆得他整個兒地濕了個透,和着冬日的寒風和冷氣,他微微瑟縮了一下,又恢複了冷靜的神色。他有什麽心思呢?他的心思,天地可鑒,昭昭如春日之光,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怎麽如今,真的成了一時虛妄,半枕黃梁呢?

風仍在吹刮着冷寂的沉香苑和瘦削的相思骨,一株血色紅梅仍在枝頭含苞,天地間的闊大都不及此時沉香苑的半分。顧容恍惚間明白,等待着自己的命數會是怎樣的了。他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前路有多漫長,去日有多難耐。

他像一只困在籠中的鳥,原本以為打開籠子便能飛了。卻不料,腳踝上還連着細細的鎖鏈,那鎖鏈沒入了肉中,長在了骨縫間,根植于心頭。若要飛走,便要削肉剔骨剜心,舍下一條命來。

而那廂的宣威将軍将夫人送至青廬後,一路神情恍惚地回到諸賓客之間。衆位堂兄弟多幫他擋酒,他卻想要大醉一場。最後,他搖搖晃晃地走了出去。卻差點錯了方向。

好在張大娘眼尖,拉了一把,才把人往青廬送去。

這一夜,顧容獨坐至天明,蕭啟,也就是宣威将軍,半喜半憂地同夫人行了周公之禮。

在蕭啟尚未入仕之時,他整日在下學後同官家子弟追随時流,這一日去酒樓痛飲狂歌,那一日去郊外賞景作樂。偏這一日他怎生也邀不到人,這個要當值,那個要陪貴胄。可已決定出門,豈有興不盡而返的道理?便帶着三五個小厮,往那從不曾去過之處走去。

小厮們又怎會不攔住他,可他卻說:“今日你們攔我,我改日偷着來,夫人定是只罰你們的!若是今日我無恙而歸,你們又不走漏風聲,那我定是要賞你們的!”

于是,他們只好幫蕭啟多方遮掩,到了勾欄院外。一行人在外來來去去,忽聽遠處在叫賣,又湊熱鬧去了。

待走到附近,才聽人說那被賣的竟是個活人。蕭啟不曾見過,越發好奇,直往裏鑽。到了裏面,只見一個身形枯瘦的十二三歲的少年正跪在那裏,低垂着頭,有些不敢看向周圍的人。

蕭啟立時耳聽八方,好歹将事情緣由弄了個明白。原來那少年一年前在南邊與家人走失了,一路過的商販見其有幾分姿色,就将其誘拐至京中,打算賣到勾欄院裏,換幾個錢花。奈何勾欄院裏的人見這少年像是個賠錢貨,怎麽說也不肯要。那商販無法,只好把人放在這裏叫賣。

要說這光天化日之下怎會容許這般買賣行徑,還得了解一下這商販的靠山。這商販姓陳,是陽陵侯的遠房親戚,這種事早已不是頭一次幹了。而當今聖上念及歷代陽陵侯為國戍邊,老死沙場,只要陳氏一族未害及人命,總是不多責罰的。于是這商販就有了足夠的膽子,敢在京中随意買賣人口。

當時的蕭啟年歲尚小,經事不多,本性純良,便對這少年起了憐憫之意。他也不與那些小厮們商量,直接将少年買下了。這少年,正是那沉香苑裏的顧容。

顧容初被誘拐時被商販的恐吓吓壞了,生怕那商販不稱意時便殺了他。他只好跟在那商販身邊,一邊想辦法逃走。可是那商販睡覺時總是用繩索捆住他,讓他掙脫不開。他也想過向人求助,可是那些人都不理他。有的是聽不懂他說了些什麽,有的則是懼怕那商販。

終于到了被賣的時候,他的心情跌落至低谷,一直在後悔沒有想到辦法逃走,竟然跟着一個壞人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只希望買主能給他留一條活路。

可是,買走他的人卻是個和他約莫年紀的人。只看那周身的氣度,他便知道眼前的人非富即貴,絕對能夠掌控他現在的命運。那毫無拘束的姿态和随手一揮的傲然都令他好生羨慕,他想他這輩子都不會有這般模樣了。

但是,原本已經做好倍受欺淩準備的顧容卻發現,蕭啟待他實在是太好了。好到他都懷疑這人是否是之前欠下了他的債,現在想要借此還給他。

跟随蕭啟進了汝陰侯府後,他先是被府內的簡單擺設驚訝得充滿疑惑,緊接着又被仆役和丫鬟們的穿着打扮給吸引了,最後進了蕭啟的院落,又被裏面的精致弄得眼花缭亂。

不過,他還尚未忘記自己的身份——已在奴籍。入府前,在官府的契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時,他手抖了。他不是不記事的嬰孩,他知道自己來自何方,他明白只有逃走才是正途。然而,他的家鄉遠在臨海之濱,他的父母已含恨九泉,他的餘生已如飄蓬。他不知道要怎麽過完此生,只能随着旁人的安排一路走去。

進入苑內不過半晌,就有丫鬟端來了熱粥,香氣撲鼻,令顧容不由得狠狠吸了幾口。他想吃。原先在那商販身邊時,他每日只得一碗清粥和一個饅頭,哪怕餓得要暈過去也不敢吭聲。

蕭啟卻把粥推向他,十分熱切地說:“你先喝點粥,等會我讓人帶你去沐浴更衣,再來吃點好的。”這個年紀的蕭啟總有無限的熱情,他想要對一個人好,只是出于內心的熱望。換了個人,未必不是如此對待。

顧容看了看蕭啟,想要借由眼神表達自己的感激,只是不知蕭啟是否感覺到了。他小心翼翼地端過碗,盡量小聲地喝起粥來。而蕭啟,正一臉喜悅地望着他。他很喜歡顧容這般的人,和他完全不像,可是待在一起又不會不舒服。

幾日後,顧、蕭二人便已十分熟稔。顧容總記挂着自己的身份,蕭啟卻好似忘了這回事。莫說平常進食時也讓顧容一道,就連就寝也要拉着他同睡,惹得丫鬟們起了旁的心思。

這一天,蕭夫人處的張大娘到了蕭啟的院子,一陣寒暄過後,就單刀直入,問道:“夫人聽說公子前些日子新買進了一個小厮,想要把人叫過去見個臉,囑咐幾句。”

蕭啟明白母親的意思,只道:“他不是小厮,只是我的玩伴,你讓母親少費些心。”最後一句話是在指責張大娘不僅多管閑事,還叨擾了母親。

他母親的身體一直不算好,一旦勞累過度就會以勞生疾,之後再怎麽好生調養也無補于事。他和父親一直不拿事情煩擾她,能自己動手解決的絕不鬧到她跟前去。而張大娘又偏偏不讓母親安生,令他甚為忿恨。

再加上他素來不喜張大娘,她為人最喜嚼舌根,但凡府裏的事,都會被她論說一番。顧容之事,若不是她亂言語,母親斷不會差人來問。

張大娘見沒有讨到好,只好悻悻而去,在院門處還對正在晾曬衣被的丫鬟說:“公子年紀大了,越發不喜我這等老貨了!”

丫鬟們不敢違逆張大娘,卻又只能往好處說,回了句:“公子那是一時癡迷,過後還是會惦記着您的好的!”

到了此時,張大娘才心滿意足地笑着離開了。

其實,這事還真是蕭啟冤枉了張大娘。蕭夫人早早便知道了顧容之事,也差人好好打聽過,知道是個本分的,也就不欲多管了。哪知道,沉香苑的清和卻跟她說起了蕭啟與顧容同吃同住一事。她心內自覺有異,着實放心不下,便讓張大娘去沉香苑走了一遭。

而張大娘一離開,顧容的心也就落了地。他未曾想過自己這卑賤的身份還能與蕭啟作玩伴。他有些隐隐的高興,在蕭啟面前也越發放得開了。他仿着蕭啟的語氣和動作,一身的姿态早已不複往日。

事後蕭夫人并未就此事而發作,只是在私下裏問過蕭啟這麽一句:“你可是想要有個弟弟?”蕭啟不甚明白,說:“顧容不是弟弟,是玩伴。母親也不希望兒子今後繼續出去喝酒作樂吧?有顧容在,我就會早早回府了,以後定會常來陪您。”

蕭夫人只道是蕭啟無兄無弟,一個人在偌大的院落未免感到孤寂,買來顧容不過是一時喜歡,過後還是會厭棄的。從此,她便不再拿此事詢問蕭啟,而是經常邀請妯娌們到府小聚,還請她們帶上孩子來與蕭啟作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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