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子之命難為拒

這一日正逢休沐日,蕭銳興致沖沖地到汝陰侯府找兄長來了。按理來說,蕭欽常年任職在外,如今若無大事是不會回京的。可現下,他确實在府上。蕭銳一面高興于将要見到兄長,一面又擔心是否是今上給兄長出了什麽難題。

蕭欽迎他進入室內,茶還未上,就笑着對他說:“你這些日子好似胖了?”

蕭銳略微低頭看了自己一眼,然後說:“弟弟眼拙,沒能看出來。兄長倒是好眼力,把我身上沒有的變化都看出來了。”

蕭欽給蕭銳倒上茶,笑着說:“你這拐着彎嘲諷人的本事越發厲害了,阿讷像你啊。”

蕭銳倒很得意,說:“像我自是不差的,要是像老三,那才叫完了。”

蕭欽不禁搖頭,他真不明白蕭銳為何總是看蕭鎮不順眼,見面與否都要貶低人幾句,兩人卻還能維持較好的兄弟之誼。眼下,他正有一難題要解,也可以試試這兄弟之誼是真是假。

蕭欽緩緩說道:“半個月前,今上發給我一道密诏,讓我從蕭家兒郎裏選出個太子伴讀,你覺得誰去比較合适?”

蕭銳難得有些疑惑,之後才說:“竟然連我也不知道有此事,看來今上的心思是越發難料了。不過,兄長以為,今上這是何意?”

蕭欽重重地呼出一口氣,說:“大概是想要以此代彼。”

蕭銳與他想到了一塊兒,他知道今上對陽陵侯忍耐已久,早就想借機懲治一番,可偏偏西塞頻有戰事,令今上每每提起又放下。而汝陰侯府也是武将之家,若能再予重任,必能削去陽陵侯府在朝中的不少影響。

蕭銳不自覺地用手敲打着幾案,說:“那咱們怎麽也不能趟這趟渾水,前車之鑒猶不敢忘啊!”

蕭欽知道他所言為何事,自然也是和他抱有同樣的心思。說來在多年前,汝陰侯府也曾名聲赫赫,為皇帝所重用,蕭家子弟常常位同三公,令不少世家歆羨不已。可有一代汝陰侯不慎被卷入儲位之争,在新帝登基後倍受冷落,漸漸遠離了皇帝中心。自那以後,蕭家就多了一則家訓——不涉足皇位更疊之事。

但是眼下,今上顯然是不想讓汝陰侯府脫身了。只是,怎麽也不能抗旨不遵,總歸是要挑出一個孩子送進去的。蕭欽和蕭銳都有些難下決定,他們都覺得自家的孩子适合。蕭欽覺得這是蕭啟的責任,今上要的人定然是能承襲侯位的蕭啟。蕭銳覺得蕭敏機靈,保不準能全身而退。不過,他們都沒有說出來罷了。

這時,蕭夫人進來了,她親自端來了幾盤點心,對二人說:“瞧你們面有難色,可是有誰惹事了?”

蕭欽眼前一亮,說道:“本是不該叨擾你的,但這件事我們都需要好生計量一番,你且坐下。”

蕭夫人也知道若非難解,他定不會留她,便在一邊坐下,說:“侯爺,可是牽涉了陽陵侯府?”以她的聰慧,自然猜出了一二。如今能令汝陰侯府煩惱的,除了陽陵侯府,再無人了。

蕭欽點頭,便把事情的緣由說與她聽,希望她能夠選出一個較為合适的人。

蕭夫人驀地想到了前些日子陽陵侯夫人到府時的事情,便說:“蕭钰家的,總是可以的。一來蕭钰為人并不愛權勢,不易被人說動。二來蕭钰官職不高,若将來犯了什麽事也并不傷蕭府根本。”

蕭夫人所提及的第一個原因在二位男子心中倒好理解,但在對第二個原因的理解上他們卻出現了分歧。蕭欽與蕭夫人是十幾年的夫妻,自然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可是蕭銳本就文人性子重,對于家族內部的棄車保帥實在是不能茍同,便說:“叔叔這支本就單薄,如今哪還禁得住折騰,此舉萬萬不可行。”

蕭欽知他誤會,便說:“你嫂嫂的意思,是将來讓蕭钰自己随便犯個小錯,遠離官場,将自己摘出來。”

蕭銳這才認同地點點頭,但又擔憂蕭钰不肯,就說:“若是蕭钰不肯,就讓阿讷去吧,反正我是個文臣,就算辭官也掀不起多大風浪。”

都道世家大族的子弟彼此聯系密切,可這汝陰侯府又着實是個例外。第一代汝陰侯嚴格教導子弟,令他們各憑本事做官,平日裏絕不提升官之事,無能之輩不到混不到飯吃都不能向其他兄弟開口。在這般嚴厲要求之下,汝陰侯府的兄弟之間就沒了勾心鬥角的想法,都是一心求進取,對于兄弟的落難,也是不到難以維持生計不予援手。這便是蕭钰父親被貶官後無人助其回朝、無人幫扶蕭钰的緣由所在。

蕭欽如何舍得蕭銳辭官,便說:“你父子二人是将來朝堂的希望,休要再說起這番話。再不然,不是還有阿斂嗎?”

蕭銳嗤笑一聲,說:“兄長真是糊塗了,阿斂和蕭鎮一個德性,哪懂那些彎彎繞繞?要真是送進去了,估計就得橫着出來,蕭鎮不得哭死去!”

蕭欽得了想要的答案,稍微放了心。可心裏還是懸着一塊大石,怎麽也落不了地。他忽而面色凝重,低聲說道:“老三在西塞差點被暗算。”

蕭敏半晌無話,一時間換了好幾個坐姿,好久才狠狠地說:“怕是陳孚老賊啊!那老家夥按捺不住了,想要向今上示威了。”陳孚是陳侃的爺爺,從軍三十載,功勳卓著,似有震主之意。

蕭夫人也明白就中緣由,便說:“陽陵侯夫人前些日子上府,想要和咱們結親,被我婉拒了。”

蕭欽點點頭,對蕭夫人說:“你做的沒錯。”接着他又說:“關于老三的事,且別聲張,免得引來嫌猜。”

說罷,蕭欽又對蕭夫人說:“選人的事就要有勞你了,蕭钰未必不肯,難的怕是他夫人那關。”

蕭夫人笑着應下,心中卻有了想法。上次便聽蕭鎮夫人說起,那位是個賢良淑德的人,想必也是識大體,能忍讓的。可女子本就重情,何況親子,她總是舍不得的吧?

幾日後,蕭夫人邀來了蕭氏一族的好幾位夫人,除了蕭銳夫人、蕭鎮夫人和蕭钰夫人外,還請來了同輩中的蕭鐘夫人、蕭錦夫人和蕭鈞夫人。邀請時說的是妯娌小聚,共同讨論族中子女的婚事。可到了汝陰侯府,諸位夫人才知事實有異。

蕭夫人在諸位夫人到來後先是斟好了茶,又令人端來了點心,最後才笑着說道:“各位夫人應該明白,咱們汝陰侯府是因何得以存續至今的。遠着的,當年的武英侯,封地內有數萬戶人,可謂是侯位之極。無封地的,像文烈侯,也是位極人臣。可這二位,不思君主之恩,意圖謀反篡逆,不僅自身難保,還牽累家族,滿門未獲保全。近來的,像振威公,意圖主掌朝政,挾天子以令諸侯,終被識破,最後身首異處,九族盡沒。還有成王,因涉入皇儲之争,意圖自立,哪怕他是天子後裔,也沒落得個好下場。咱們汝陰侯府當年不也差點被連累嗎?所幸的是,罪止于成王府。”

蕭鎮夫人是個伶俐的,很快就明白今日之事不簡單,便趁着蕭夫人停下來的當兒說:“嫂嫂有話便直說吧,咱們哪有不照辦的道理。何況此事必然關乎侯府存亡,咱們還是明白事理的。”

蕭夫人作勢嘆了口氣,把妯娌們默默環視了一圈又一圈,接着又嘆了口氣,好似怎麽也很為難。

蕭钰夫人難得地開了口,說:“嫂嫂,若有難處,盡管說出來吧。”她這話絕不是随便說的,她感覺得到,蕭夫人一直在看她。

蕭夫人這才猶猶豫豫地說:“此事說來,定是要委屈一位夫人了。太子如今已入學四年,身邊還缺個可以照應的人,咱們蕭家要為今上出一份力了。”

蕭钰夫人的臉色霎時就變了,她總算明白今日是鬧哪一出了,原來是要舍了她的兒子。可她能拒絕嗎?蕭夫人怎麽舍得自己的兒子,蕭夫人與蕭鎮夫人和蕭銳夫人素來親厚,總會偏袒幾分。蕭鐘夫人、蕭錦夫人和蕭鈞夫人的孩子都還是三四歲的稚童,是絕不可能送進宮裏的。她忍了又忍,眼睛通紅地望向蕭夫人,說:“嫂嫂,我家阿慎……是個難得的孩子啊!”

蕭钰夫人明白,汝陰侯府斷不會介入皇位之争,那與皇位之争有關的族人就會被徹底舍棄,蕭钰淪為平民不說,她的兒子也會沒了倚仗。将來除非太子即位,不然她的兒子是再無出頭之日的。

衆位妯娌若是到了此刻還不明白蕭夫人的真正意圖,就顯得太過愚蠢了,她們都同情地看着蕭钰夫人,一邊慶幸此番事情沒落在自己身上,一邊又為侯府的将來擔憂不已。樹大方可遮風擋雨,若是這樹倒了,哪還有躲避的地方?覆巢之下,無有完卵。

蕭夫人心下不忍,畢竟同為母親,若是蕭啟被舍棄,她也會無比痛心。可是事到如今哪還有轉圜的餘地,她只好狠下心腸說:“你應當明白就中道理,侯府要是沒了,哪還有你們的栖身之所?”

蕭钰夫人雙目含淚,一臉哀戚,覺得老天爺待她實在不公。丈夫不愛權勢,她也不怪,她本就不好名利。可她兒子,那麽特異的孩子,她怎麽舍得他被埋沒!

蕭夫人走到蕭钰夫人跟前,緩緩跪下,說:“此事是嫂嫂難為你了,若我有兩個孩兒,我又怎敢難為你們呢?”

蕭钰夫人此時最不願看到的便是蕭夫人,又聽她說得理所當然,實在氣不過,推了蕭夫人一把,說:“你何苦這般作态,你軟硬兼施無非是想要我主動接受。天底下哪有這種事,你舍不得孩子,我就舍得?!侯府存亡與我何幹?我何曾受過蔭蔽!舍了我兒來保全你的位置,你倒是打的好算盤!”

衆位夫人無不被此番動作吓到,她們沒想到平日裏文文弱弱的蕭钰夫人也會有這麽動情的一面,可又不免為她方才的放肆捏一把汗。

只見蕭夫人自己起身,繼續跪下,說:“今日要打要罵,都随你,咱們蕭氏一族,都欠你這份恩情。”

蕭钰夫人頓時淚如雨下。她何嘗不明白其中的利害關系,她何嘗不知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要汝陰侯府還在一日,她兒子定将一世無虞。可要是侯府不在了,她到時候再怎麽撒潑打滾也難保全她兒子。

想到剛才對蕭夫人的無禮,她趕忙将蕭夫人扶起來,說:“嫂嫂,剛才是我沖動了,我不是不肯,我只是舍不得。”

蕭夫人見她語氣軟了下來,就說:“改日你把那孩子帶到侯府來,讓他同阿蒙認識認識。”阿蒙是蕭啟的小名。

蕭钰夫人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便垂首說:“嫂嫂的好意,我定将轉告夫婿。”

如此一來,滿室終于寂靜下來,所焚之香緩緩向上,繼而又消失不見。一陣風穿堂而過,室內響了幾聲。蕭夫人望着門外,說:“出去走走吧,天地闊大,人心自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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