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有人歡喜有人愁

自那日蕭瑾來過之後,蕭夫人的心思便越發重了。一面是兒子即将開始伴讀生涯;一面是舊人并非存心負她;一面是汝陰侯對她有了疑心;一面是父親讓她拉着汝陰侯協助今上。她累了,着實累了。

她不知道,這十多年來的斤斤計較和處處謀劃于她可有半分好處。她只知道,她并沒有想象的那般快樂。底下跪的人越多,她越孤獨,越不敢行差踏錯,越不敢叫人瞧了不好去。她像一個身份,而不是一個人。

當年父親毀了她同蕭钰的婚約,一時間她唐雲卿便成了攀名附利之人,是京中世家再不敢求娶的唐氏女。那時她雖不甘,卻從不認為父親做錯了什麽。她知道父親是為她好。後來,唐府來了個做媒的人,說是汝陰侯嫡長子求娶。那時候,她很興奮,甚至覺得這是因禍得福,是否極泰來。

可如今看來,那時候的興奮裏,究竟是摻雜了幾許愁悶的,她多希望,那個人是蕭钰。她知道她這輩子都欠着蕭欽的,可是那并不是心甘情願的。如果可以選擇,她那時是寧願孤獨終老的。

因而,在多年後的現在,她想見一見蕭敬,見見蕭钰的兒子。如果可以,她還想把蕭敬過繼過來,就算自己成了個笑話也不介意。只要能讓她瞧着那人的半分,她就不再只像一個身份了。

可就是因為這份私心,她知曉了當年蕭钰不得不放棄她的緣由。這個秘密啃噬着她的心,燒灼着她的欲望,令她頭腦昏昏,心思郁結,幾欲成疾。

這日,蕭啟打宮裏回來,念着母親近來身體不好,便匆忙去看望。

到得卧房內,只見蕭夫人半躺着,手中拿着本書,正看得入神。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先是問了安,才問道:“母親今日怎麽看起書來了?”

見是蕭啟來了,蕭夫人放下了書,有氣無力地說:“閑着無事,總得打發了時間,才好過點。你今日如何?沒再被訓斥了吧?”

太子雖已入學五年,卻最不愛讀書,整日裏只知道玩鬧,累得蕭啟這伴讀挨了好幾回罵。他起初氣憤不過,總愛在仆役們面前念叨,蕭夫人也就知曉了。

今日太子更是爬上了樹,掏了鳥窩,捉着一只麻雀玩得不亦樂乎。太傅拿着戒尺都要打到太子身上了,又轉而朝蕭啟打了過去。他不敢有半分怨言,只得生生受下。

被蕭夫人這麽一問,他覺得肩上被打到的地方更疼了幾分,直想撲進她懷裏找尋安慰。可也只是這般想想,說出口的還是那句“沒有,母親不用擔心。”

蕭夫人細細把蕭啟瞧了好幾眼,左右沒發現傷處,便放他先回沉香苑了。

蕭啟一進沉香苑就大喊道:“顧容,我回來了!”

其實顧容早早地就等着他了,聽丫鬟們說他去了蕭夫人處,便先回了房內。這會子聽見這麽一聲喊,便又笑着出來迎他了。

顧容接過蕭啟手上的東西,笑着問道:“你今日可又遭罪了?”

蕭啟氣不過,賭氣說道:“我可不說,你每次都當笑話聽,都不知心疼心疼我。”

蕭啟第一次抱怨的時候,顧容還知收斂,不會變了神色。可在那之後,他每次聽他說起太子的種種,就會捧腹大笑,也不顧忌他是否好過。

“阿蒙,我在這府裏無甚事可做,一整日都呆坐着。你好不容易回來了,說的又着實可笑,我便笑了。”

蕭啟知道他這是在跟自己抱怨陪他的時間太少,可他也無法可解。今上時常抽空去查看皇子念書習武的情況,他真是絲毫不敢放松。趁機早溜回來的念頭起了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地放下。

“你啊,就不會找點別的事做?要不,我明兒個給你帶幾本書回來?”

顧容給蕭啟斟好茶,在他旁邊坐下,說:“你那書房裏的書我都不怎麽看,你還是省省心吧。”

蕭啟一把勾住顧容的脖子,說:“你就是太懶。若是哪天你要賺錢養家了,你定不會這般的。”

顧容掙脫開,站了起來,走到蕭啟桌對面的地方,笑着對他說:“我顧容生是汝陰侯府的人,死是汝陰侯府的鬼。除非你能銷了我的奴籍,還我自由身。”

蕭啟的眼睛就沒從顧容身上移開,他呆呆地望着他,耳邊又聽着他說的這番棄世之話,不由得有些惱怒。他覺得,顧容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在我眼裏,你從來都不是奴仆,不然,你何以未改名。若将來你親人來尋,我定會放你歸去。你且好自修身,這般才不負我與你親人。”

顧容不曾料到蕭啟有這番心思,他原以為他就是富貴人家的玩物,只能求得一時的庇佑。若是有幸,能一直受寵,至少一生無虞;若是不幸,半路被棄,也不過是尋常事,怨不得人,只是要過得辛苦些。

“阿蒙,你這般待我,不怕我将來賴着你不走嗎?”

蕭啟笑了,走到顧容身邊,拉着他往外走,一邊道:“我可不怕你賴着我,我就怕你這小沒良心的拍拍屁股走人後,把我忘了個幹幹淨淨。”

出門後向東走便是沉香苑內的一小片竹林,穿過竹林後,入目的便是一條引入活水的小溪,溪面上還架着一座由兩塊石板簡易搭建的石橋。再往前走,穿過一條牡丹□□,便是一座石亭。

蕭啟拉着顧容在亭內坐下,也不言語,只是靜靜地用兩只眼睛瞧着他。顧容初時還覺不适,後來竟也直直地看回去了。

蕭啟在顧容臉上看到了日落,看到了薄暮時分的浮雲,看到了偶爾飛掠而過的燕影。而顧容在蕭啟臉上看到了真切,看到了堅定,看到了信賴。

須臾,蕭啟突然撲哧一聲笑了,說:“阿素,你該是餓了!”原來,他方才發笑是因為聽到了一陣咕嚕聲。

顧容一時氣惱,撇下蕭啟,一個人飛快地往回走去。他這才知道,蕭啟也是個愛捉弄人的,這一點比起蕭敬來,不差分毫。

蕭啟在後面追着,嘴上說道:“餓了就是餓了,為何還要羞赧而逃?我還能短了你的吃食不成?”

顧容可不管他說了什麽,只想着趕緊逃離。卻不想,在穿過那片竹林時,與一身着青綠色衣裳的丫鬟撞上了。這丫鬟不是旁的人,正是清和。

清和本就因着失寵而對顧容懷忿已久,這時又見他慌慌張張,沒甚禮數,便脫口數落道:“這般慌亂作甚?要是讓外人瞧了去,非說咱們汝陰侯府的下人沒規矩不可!”

清和的話才說完,蕭啟就打竹林後走了過來,一時間也有些尴尬。他想着是自己心虛,才會怕見着清和,平日裏也多由着她去。可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為所欲為,就如現下她那含譏帶諷的話,本是不該說的。

思來想去,蕭啟只得狠下心腸,說道:“按規矩,他是我身邊伺候的,還輪不到你來說教。”

清和神色哀戚,淚水欲流又止,只拿一雙帶淚的杏眼瞧着蕭啟。她那張豔若桃花的嘴唇緊抿着,像是要抑制住難以控制的哭泣。在暗黑色的林子裏,淚珠中映着月光,透着深深的寒氣。

顧容見這二人不尋常,有意查探出點什麽,就說道:“阿蒙,清和所言無甚錯處,是我沒了規矩,你犯不着這般責罵她。”

顧容話中有為清和求情之意,可惜她并不領情,反而急道:“你少在那做好人!你是個什麽貨色,我還看不出來?咱們公子要是身無長物,你未必會如此忠心!”

她這話說得雖然不留情面,但也有幾分真切之處。顧容自問,也知道若蕭啟是一介平民,他斷不會這般死心塌地賴着他。甚至,他們二人連點頭之交都做不得。可是,命運已經做了最好的安排,清和的假設不過是洩憤之言,無法取代上天的意旨。

“清和,若再要讓我聽到你這般言語,我便只好将你送去張大娘處了。”

蕭啟見清和越發過分,竟連他也不放在眼裏,往日的情分也就散了,威脅的話語自然不假思索就說了出來。他絕不能容忍一個下人爬到他頭上去。

清和豈能不知被送去張大娘處的後果。張大娘雖跟在夫人身邊,卻管着整府的丫鬟。凡是各院不懂規矩的,都會被送去她那裏。表面上只說是教導一番,實際上便是要動用私刑,打得人棱角盡無。若是性子再烈點,就幹脆趕出府去或是賣到別處。

“自那以來,也快兩年了,清和自認未曾犯下過錯,緣何要落得如此境地?”她真的很不甘心,蕭啟原先也曾待她好過。雖比不上待顧容的好,可好歹比尋常丫鬟要多一份心。

蕭啟不欲令顧容知曉此事,便找了個借口支走了他,讓他先回房吃點東西。接着,他轉過身背對清和,望着遠處天空裏的一顆星子,說:“你該知道,事情已成定局。你若再做糾纏,從今往後這沉香苑也容不得你了。”

清和深深吸進幾口氣,硬是壓抑住了哭聲,往西邊跑走了。夜幕下,那青綠色的身影像是一條蛇,也許哪天她就會吐出她的舌頭,張開血盆大口,咬住打擾了她的過路人。

打發了清和,蕭啟半輕松半沉重地回了房。顧容眼巴巴地望着他,想要知道事情的究竟。他可不覺得清和純粹是在指責他的沒有禮數。

蕭啟見今日實在是逃不過,便把兩年前那件糗事說了出來。顧容非但沒有生氣,還覺得好笑。一聽說那射箭之人還是熟人蕭敬,他笑得更為嚣張了。

“阿蒙,你也有那般的時候!沒想到你瞧着正經,實際上卻是個愛胡鬧的!”

蕭啟也沒再覺得那是奇恥大辱,究竟是時間發揮了效用,令人不再為過去而煩憂。對于顧容的嘲諷,他也不惱,只覺得這般模樣的他格外讨人喜歡。

“別說那些有的沒的了,趕緊填飽你的肚子,別再讓它叫喚了。”

解決了清和這件事後,顧、蕭二人越發沒了忌諱。每到蕭啟下學歸來,二人就厮混在一處,說說笑笑,鬧個不停。

日子久了,一旁服侍的仆役們也就看出了幾分門道,嘴上直說“公子知趣了”。可這件事于蕭夫人而言,卻又是一件麻煩事。蕭啟到底年紀小,若是就此被人誤導利用了,将來難免不走上歪路。可要是橫插一腳,又顯得做母親的不體諒兒子,壞了兒子的興致。

這時候,張大娘說道:“我看那清妙和清令年紀大了,也該許了人家去,夫人何不趁此挑幾個年歲小的丫鬟進沉香苑呢?公子許是嫌她二人年紀大,才找了個小厮。”

蕭夫人沉吟許久,最後才道:“也罷,便照你說的去做吧。”她也怕,怕這幼時所系,會牽絆蕭啟一生。就如她和蕭钰,雖是再未見過,卻終究害得她差點迷了心智。可是,真的是迷了心智嗎?她不敢确定了。但不管能否确定,她都得按部就班地往前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已無,後續更新不會斷,不過會慢一點了。【如果有人去看《許世長辭》,我要說聲抱歉了,目前是不想更了,因為在現實生活中,男主的參照已經是個徹頭徹尾的渣了,繼續寫下去,我沒那個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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