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因緣巧合向西塞
三日後,陽陵侯依旨入宮,一衆自西塞随行的武官也同時進了宮。與別的述職官員不同,陽陵侯述職總歸是嘉獎為主,今上何曾仔細要求過他。因而述職一事不過走個過場,其中機要早已呈之奏章,哪容殿上細說。
不過小半個時辰,陽陵侯一行人就已在殿中依次坐定,各人面前還置有瓜果茶盤,酒水杯盞。俨然是要論功行賞,及時行樂。酒席間再雜以君臣把酒同歡,談議軍機要務,的确是上下同心、天下太平之象。
宮中樂師按令奏着樂聲,那調子時而沉沉,時而悠悠,伴随着殿上的香煙,緩緩升騰,卻又倏地散開。像人一時聚在一起,一時又四散而去,悲樂之間,不過一撫弦罷了。
端坐于大殿之上的一國之主,聽着這沒甚氣力的樂音,心中沒來由地一個猛跳,半睜半閉的雙眼透出了幾絲清明。他端詳着坐在他下首的一衆武官,感覺四面仿佛皆是刀刃之聲。自踐祚以來,十五年過去了,初時新貴已爪牙豐滿,似乎把他這提攜之人也不放在眼裏了。此時又遑論前代舊臣呢?他們只望先帝再生,恩寵又複,好把這天下玩弄于自個兒的股掌之間。既有新貴又有舊臣的陽陵侯府,此時到底謀劃着些什麽呢?他真有點捉摸不透了。
“牧之,這樂音可合你意?”皇帝與陳牧自小相識,平日稱呼他多用其字“牧之”。
陳牧起身行禮,繼而笑道:“禀陛下,可合半分。”換作常人,哪敢對皇帝言及半個不字,可這陳牧偏偏做到了。不僅做到了,還活下來了。
聽了如此回答,皇帝并未生怒,卻是吩咐樂師換曲再奏。一時間,殿上的煙霧彼此缭繞,似沙場厮殺之狀,難解難分。這樂音乃是正經的軍中之樂,武官們此時也不顧忌規矩了,只是連聲叫好。
曲罷,皇帝又問陳牧此曲何如,陳牧照例起身行禮,說:“禀陛下,可合半分。”
皇帝的眼神變得晦暗不明,看着陳牧坐下,他不禁想起了幼時初見陳牧那一幕。
那年陳牧以侍讀身份入宮,他聽說要來的是陳孚的兒子,滿心裏都是大仇将得報的喜悅。可是,看着那個比自己要年長的人步态從容地走進殿內,繼而又規規矩矩地行禮如儀,再領命端坐,他竟覺得不報仇也是可以的了。
那時候的陳牧,像是一陣古樹林裏的風,清幽,冷冽,可令他沸騰的心緒寧靜下來。可如今的陳牧,卻像是一只食人的上古猛獸,令他的冷靜灰飛煙滅。
“牧之可還記得,當年陳大将軍讓朕丢了面子的事?”“陳大将軍”說的是陳孚。
“家父早年提過,說是那時陛下實在頑皮,不知規矩,才勸谏先帝小懲大誡。”
當年皇帝不過七歲,正是玩性大的年紀。那日他瞞着太傅,拉了一衆奴才往禦花園去了。幾個人躲到假山石後,在水池邊蹲下身來,掬起一捧水,往對方的身上潑去。恰逢先帝帶着一衆臣子經過,略一聽便知是何人在嬉鬧了。
先帝本想裝作未聽見,便調轉了方向,打算離開。卻不想,陳孚猛地站到了先帝面前,說:“太子年幼,尚需陛下多加引導,萬不可壞了規矩。”
先帝本欲不管,可被陳孚這麽一說,不管便有失皇家顏面,只好着人把皇帝帶到面前,打算訓斥一番就讓人回去。可是陳孚卻像個谏臣般絲毫不放松,說言語上的教訓不足以令皇帝長記性,須得略施小懲。先帝無法,只好罰皇帝閉門思過,抄寫經書十卷。
此事過後,皇帝便記恨上陳孚了,一直想着要抓住他的把柄,好好懲治他。可巧的是,先帝令陳牧做侍讀,皇帝立時高興壞了。
當然,皇帝後來并沒有把陳牧怎樣。他覺得,陳牧這樣的人就像是一卷經書,一個個字安安分分地待在那裏,令他不敢去随意擺布。那時他是極崇拜陳牧的,一個能夠把克己刻進骨子裏的人,他如何不敬佩呢?
憶起往事,皇帝有些恍惚,他向來認為,陽陵侯一家當是極重規矩的,怎麽就不重君臣之道呢?
陳孚并沒有繼承過陽陵侯的爵位,只因他是次子。可先代陽陵侯英年早逝,未留一子,陳牧便被過繼,順理成章地繼承了。皇帝從未懷疑過先代陽陵侯之死,可如今,他覺出了不對。
陳孚父子并不像表面上那般順從,他們像是黑暗裏蟄伏的猛獸,只拿一雙眼睛盯着你,等到你睡去,便會上前咬斷你的脖子。先代陽陵侯,難道真的是病重而亡的嗎?
皇帝并不知道。可是對于他來說,不管真相如何,只要被證實并非病重而亡,他就占據了有利地位。
“陳大将軍向來重規矩,怎麽從不見他請旨回京,祭拜父兄祖宗呢?”
陳牧的眼神暗了幾分,他一點也不樂意聽皇帝提起那些“父兄祖宗”。可是,他到底是官場上的老手了,心內也不複當初的坦蕩,便道:“家父一心為國,寧願以西塞為落地之所。”
皇帝心中暗罵一聲“老狐貍”,臉上卻是欣慰之色,大抵是想表現出對于忠臣的感激和信任。他幾乎是喊出了最大的聲音,道:“有牧之這句話,我朝江山可保永年!”
孟祯在一旁聽得有趣,時不時拿眼神示意蕭鎮好好看戲,可惜蕭鎮對這些絲毫不感興趣,生生錯過了一場大戲。不過,好戲往往還在後面等着。一場接着一場,總有一場輪到旁觀者做主角。到那時候,縱然學得了裝傻充愣的本事,也得硬着頭皮演場正兒八經的戲。
這不,皇帝忽而話鋒一轉,道:“前些時日南邊出了點亂子,鎮南将軍又值丁憂,朝中武将難有能主持大局之人。朕思來想去,覺得鎮西将軍早年涉獵書籍多論及南方風化,對彼地甚為了解,可以一戰。不知,牧之是否舍得這員愛将?”
皇帝既已開口,陳牧就算死咬着不放人也沒個道理。他早已得知蕭家得寵一事,可是派往南邊,卻又像是貶谪之意。他習慣性地用右手大拇指摩挲着食指,想要尋出個借口來拒絕,可怎麽也湊不出來。一來朝廷正值用人之際,西塞武官大都身有長技,不是蕭鎮還會是旁的,到時若是拔了他的爪牙,他更心疼。二來蕭鎮身邊的孟祯着實令他生厭,若有忍不住時動了他,孟學士那張嘴能把黑的說成漆黑、墨黑,平白惹事不是他所長。
“陛下所選正當,臣靳固不得。”
如此,蕭鎮自然要有所表示,只見他離席而出,行了禮,道:“承蒙陛下擡愛,臣定将竭盡全力平息南方亂象,不負陛下與撫軍的信任!”蕭鎮心中到底是慌亂的,若是陳牧不松口,皇帝恐怕也難把他摘出來。到那時候,不僅皇家和陽陵侯府之間的間隙加大,汝陰侯府和陽陵侯府之間也會愈發生疏,那天下可就難安寧了。他是武将,他更關心天下是否太平。
在他看來,學武不為謀求官職,只為守住天下的太平。鎮守西塞的十年裏,他看過太多的無可奈何和勾心鬥角,可他依然未忘初衷。他之所以向往南方,不僅是因為那裏迥異于京中,更是因為那裏是前朝舊臣避難處,埋伏着不知多少隐患。他有心為國除弊,南方自是不二之選。
正當此時,一人來報,道:“禀陛下,太子已在校場準備停當。”
皇帝心內歡喜,不防喜形于色,大笑道:“來,朕今日帶諸位瞧瞧小兒們的能耐!”
言罷,皇帝出了宮門,登上步辇,領着一衆随從往校場去了。
到得校場坐定,與太子寒暄一番後,只見兩位着勁裝的十五六歲的少年正在比武臺上躍躍欲試。只聽得一聲令下,兩位少年一板一眼地行了禮後,便以迅疾的動作糾打至一處,直打得難舍難分。一個似出淵潛龍,一個似脫鞘利刃,雖無兵器較量,卻似有刀光劍影。
皇帝撚須點頭,不住贊嘆,道:“此二子定是國之棟梁!”一旁的宮人見狀自然少不了溜須拍馬,都接着道:“此乃陛下之福!國家之福!”
蕭鎮和孟祯都知道其中一位少年是何人,那位便是曾經的太子侍讀,如今的鴻胪寺主簿蕭啟。而另一位則是肅王之子張掾,是諸多皇室子弟中的佼佼者。
陳牧對這二位都不太熟悉,便問身旁的宮人,道:“這二位,究竟是何人?”宮人正想着巴結陳牧,對此自然無話不說,把這兩位的家底掀了個明明白白。陳牧聽罷,計上心來,朗聲道:“陛下,這二位雖已有了些許能耐,卻到底少了歷練。要成大事,非上戰場不可。”
皇帝摸不準陳牧的意思,只好順着他的話道:“牧之有話,但說無妨。”
陳牧看向比武臺,指着稍高一點的那位道:“那個孩子根基不錯,若是随我去西塞,将來定有大作為!”被他指着的那位,毫無疑問就是蕭啟。
蕭鎮一聽,心裏鼓聲大作,他可沒預料到會有這般變化。他可不覺得陳牧此舉是憐才,他完全是想再想個辦法牽制住汝陰侯府。他正欲出列谏言,孟祯卻先他一步站了出來,道:“陛下,那孩子可是汝陰侯府的獨苗啊!”
皇帝本就不樂意應下這事,見孟祯相助,便打算以此為借口拒絕了了事。卻不想陳牧并不在意,只是說:“臣與家父在西塞征戰多年,又未嘗不是冒着斷子絕孫的風險。孟長史不也是家中獨子,緣何也随着鎮西将軍去那兇險之處呢?”
這番話倒是令皇帝沉默了。不管怎麽說,陽陵侯府這三代人确實是一脈單傳,也确實是在西塞立下過汗馬功勞。而他自己,若無當年陳大将軍的有意引導和陽陵侯的不懈規勸,恐怕也會與大統無緣。如今要是拂了陳牧的意,倒顯得他這個做皇帝的不念舊情、不顧功勳了。更何況,讓蕭啟去西塞還能借歷練之名行監督之實,未必沒有益處。
正猶豫間,蕭啟與張掾的比試已然結束了。他們來到皇帝跟前,問了安,行了禮,之後便在下首依次站立。孟祯是個閑不住的,他偷偷溜到蕭啟身後,悄聲道:“你小子好運氣,陽陵侯想讓你去西塞呢!”
蕭啟一聽不明所以,但也感覺大事不妙。他今日出門時右眼跳個不停,顧容還對他說:“阿蒙,你莫不是昨晚沒睡着?”他睡沒睡着顧容未必不知,可這般問定是看出了他的忐忑不安,所以他回道:“不妨事的,你好生等着,給爺備好酒菜,晚上和你大喝一場!”
那時,他可是春風得意出門來,滿臉堆着笑,滿心裏都在想着回府後的種種。可這時候,他笑不出來了,心裏也是一時靜不下來。孟祯所言,定不是什麽好事。
果不其然,皇帝思慮過後,對陳牧道:“牧之此次回西塞,便帶了他去吧。”說罷,又喚了蕭啟上前,把那事說了個明白。
蕭啟頓覺五雷轟頂,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呆愣在了那裏。已而,一宮人上前提醒,他才恍然驚醒,道:“臣叩謝,此去西塞,定為國盡忠,不負聖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