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畫人畫骨難畫心

一朝天子令,兩處別離心。自那日得了要随軍去西塞的诏令後,蕭、顧二人對彼此便有了別樣的情愫。以往還只是孩童般不着心的相伴,如今卻生出了幾分依戀與不舍來。

且說這日,風光正盛,滿院春色遮掩不住,桃紅柳綠,竹翠水清,幾枝宛若水霧中生發的梨蕊悄然越過了牆頭。幾種離愁似秋風,一場春夢猶節季。不舍秋風夢中人,怎得太平久存日?

蕭啟醒得晚。昨晚他同顧容鬧了許久,只為想出一副對子。難為顧容這向來不喜讀書的性子,也因着離別而扭轉了幾分。兩人翻着各類書籍,直至點燈時分也未想出個究竟來。

用過晚飯,兩人又悶頭讀書去了。張大娘不知聽何人說起了這事,悄悄地來到了沉香苑,不許人傳報,就在那窗下半蹲着瞅了一會兒。完事後又笑着離開了,大抵是為蕭啟的認真念書感到欣慰。

讀書的過程中,蕭、顧二人常常拈出些自認為好的詞句來,只想憑着一時運氣湊成一副對子,好解了彼此将來的相思之苦。可對于一個半吊子加一個幾乎等同于白丁的人來說,這可真是一件難事。

燈已添過幾次油,時間很快就消逝了。這時候,顧容嚷道:“阿蒙,我想出來了!”言罷,一揮手,抓着筆就往紙上潑墨似的寫下了這些字:沉燃或恐是虛妄,香萦怎懼成黃粱。

蕭啟向來由着顧容,又見這對子勉強拿得出手,縱使書在沉香苑大門處,也不會引人生笑,便贊道:“你是用心了,實在不錯,我想的是怎麽也比不上的。”

顧容聽了這贊許,心內歡喜自不用說,臉上早已含笑,用了幾分氣力才拉回那愈加放肆的嘴角,道:“我那是碰巧而已。阿蒙這般才學,我哪越得過去。”

原來蕭啟閑來無事之時總愛給顧容講些地方風化、神鬼故事,因而在顧容看來,蕭啟着實是個學問淵博,縱覽古今之人。他每日都帶着崇拜聽蕭啟這般那般地說,每日又都有些新的內容,也算是累積了幾分學問。可他自然明白,他這點淺水,是比不上蕭啟那浩浩湯湯的汪洋的。

蕭啟忽然從後面捉住顧容的手,引着他執筆,沾墨,然後在另一張紙上把那副對子謄寫了一遍,最後落款處題的人名卻是:蕭顧。

顧容本來是個和順的性子,可不知為何,對這題名怎生也滿意不起來,道:“耍賴,明明是我寫的!”

蕭啟奪過筆來,往顧容鼻尖上點了一下,見他更為生氣了,笑道:“你今日怎麽小氣起來了?我本是想讓你随我姓,可我知你不願意,只好這般寫了。”

顧容聽了解釋,怎會不明白蕭啟的意思。可是,他不喜歡,他姓顧,不姓蕭。他又不想拂了蕭啟的意,又不想委屈自己,當真是兩處為難。

想着,顧容竟也忘了鼻尖那點墨,兀自沉思去了。正是離別之際,蕭啟也不欲為難他,便好聲好氣地勸道:“你若不喜,便罷了。咱們重寫一份就是,何必這時候還與我置氣?”

顧容這才喜歡,把手搭在蕭啟肩上,湊上去,把鼻尖抵在他臉上,蹭了蹭。蕭啟知道他使壞,也不阻擋,笑道:“你那孩子脾氣什麽時候能改?來得快去得快的,一陣雨又一陣晴。”

顧容不說話,就拿那雙媲美星子的眼睛望着他,滿心裏都是滿足。可又瞥見他臉上的墨跡,因而笑了,道:“阿蒙,你真真是個美人!”

蕭啟知他又在玩笑,便沒搭理他,徑自去尋帕子,想要把兩人臉上的墨跡拭了去。

顧容知他意圖,趕忙攔着不讓走,道:“你可別走,先謄寫一遍。”

蕭啟無奈,只好折返,又捉了顧容的手,一點一點地在另一張紙上寫了一次,最後落款“顧容”。

顧容終于滿意,側過臉來瞧着蕭啟,眼睛裏都是得意之色。蕭啟放下筆,用手捏了捏他那沾了墨的鼻尖,道:“你小子盡尋我的不是,莫不是急着趕我走?”

顧容驀地一笑,更為得意了,把臉往前湊,道:“阿蒙哪哪兒都好,我可沒尋你的不是。倒是阿蒙你在尋我的不是,你是不是想着要把我趕走呢?”

蕭啟無奈搖頭,真恨不能把顧容也帶去西塞,好讓他受受驚吓,知道知道世故。這樣一來,顧容雖然會離他遠一點,但卻能更開心一點。

一旁的顧容從未了解到蕭啟的這種想法,他向來認為蕭啟不過是個世家子弟,多只為自個兒謀劃,鮮少想到無關緊要的人和事。就連整日裏和他厮混在一處的自己,也未必會成為他真正挂心的人。他信他不會随意抛棄他,可他也信他會因為一些瑣事而惱他。他們之間,不過是主仆罷了。

這時,門外傳來一聲:“公子,二更了,該歇着了。”那是清若,是蕭夫人遣了清妙和清令後新派進沉香苑的。她是小門戶裏的女兒,雖有一張好臉子,卻不怎麽在意,整日裏只是板着臉,喜歡訓人。就連顧容,也被她明裏勸導過幾次。

因此,顧容向來不喜歡清若。這時又聽見她的聲音,頓時心頭火起,他嚷道:“阿蒙是否歇着,與你何幹?他自有我來照應!”

清若卻絲毫不讓,繼續道:“張大娘來催過了,公子和阿素須得警醒些。”

顧容轉頭看向蕭啟,見他一臉沉思樣,就知道他不高興了。可是,他并不覺得對清若發火是什麽了不得的事。他就是看不得她那樣子,要是蕭啟能把她趕出沉香苑,那才叫稱了他的心。

蕭啟如何不知道顧容的心思,可是他又明白,他若去了西塞,滿府裏恐怕只有清若會護着顧容了。因着這緣故,他無論如何也得留住她。

想着,他拉過顧容的手,道:“你何必不待見她,她待你我是真的好,赴湯蹈火亦是在所不惜的。他日我去了西塞,你在這府中真就孤立無援了。若她能時時照拂着你,我也好放心。”

顧容聽後自然覺得有理,可又舍不下臉來,便一一吹熄了燈火,氣沖沖道:“歇了吧,有話明日再說。”蕭啟知他面皮薄,十分配合地跟着他走進了內室。

因而,蕭啟這一覺醒來心裏着實有些不好過,他可不覺得顧容對這汝陰侯府有什麽留念的。他真怕他走後顧容就厭了,開口讓他母親替他銷了奴籍,放他歸去。母親定然一口應下,快快地打發了他。他慌忙找尋顧容,想要好好看看他,可顧容因為睡得熟,早早地起了,此時也沒見個人影。

蕭啟心內那點惆悵越發深了,他不懂這是因為什麽,只是情緒使然,如何也改變不得。若是由着這情緒繼續生發,他又覺得自己定會溺死在這惆悵裏。他不由得搖了搖頭,連聲喚道:“阿素,阿素……你去了哪兒?”

顧容笑嘻嘻地端了一盆水跑進來,道:“我不是在這兒嗎?阿蒙你慌什麽?”說着把水盆放在架子上,又試了試水溫,才走向蕭啟,道:“你讓我好等,怎麽睡了這麽久?”

蕭啟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疲累,道:“一日比一日近,我這心裏總是不安。阿素……我真想把你也帶了去。”

顧容聞言倒是一怔,繼而又笑道:“我這麽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随你去了,恐是負擔。”

蕭啟知他本就不願,話中理由不過是借口,心中那點悵惘突然瘋長,一吸氣,胸口竟疼得厲害。他伸手覆上痛處,神情苦楚,道:“阿素……你是不是想走?想離開這兒?”

顧容神色有異,不再發笑,攥緊了拳頭,整個身子都在發抖,好半晌,才道:“你在說些什麽?這輩子,你若不趕我走,我定是不走的。”

蕭啟聞言不禁覺得是自個兒多想了,顧容這樣一個任性散漫的人,哪會想到要去外面闖一闖。想着,臉上便有了笑意,拉過顧容,擁在懷裏,重重地吐出一口氣,道:“是我不好。”

若是往常,顧容定然不會輕易饒了他去,今日卻一反常态,起身去給他拿衣服去了,仿若方才什麽也沒發生。

用過午飯,蕭夫人處的張大娘又來了,道是蕭夫人有事相商。蕭啟不敢馬虎,立時就往母親處去了。

到得母親跟前,蕭啟在行禮問安過後,道:“母親道是有事相商,不知是何事?”

只見蕭夫人神情憔悴,有力無力地拉他坐下,道:“我兒要去西塞,我這做母親的,放不下心來啊!”她可沒忘記當年蕭鎮遭遇暗算一事,如今蕭啟又要去那對父子身邊,她怎麽舍得下呀!

蕭啟見她神色不佳,便知她為他憂思過度,心上不忍,道:“母親何必這般,本就不算好的身子,怎可為兒子損傷?若母親不好,做兒子的又怎能好呢?”

蕭夫人聞言愈發悲傷,眼中含淚,道:“你自小便在我身邊,從不曾出過遠門。縱是進宮做那太子侍讀,也是日日有歸。如今卻要去那西塞,沒個三年五載回不來,我這心可就先一步為你擔憂着了。”

蕭啟實在見不得母親哭泣,卻又不得不上前安慰,可又尋不着言語。正在難為之際,外面通報說“夫人,侯爺來了”。

蕭夫人這才整裝端坐,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淚痕,心中卻是萬千思緒難分解。只見蕭欽大跨步走了進來,有意無意地瞟了她一眼,才對蕭啟道:“你且回去,你母親我來安撫。”

蕭啟不敢再留,連忙退了出來。似乎自那年成為太子侍讀後,他父母間的那種默契就淡了,留下的是那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他曾嘗試開解這二人,卻是徒勞無功。

可是,今日這番情狀,若不是父親來得及時,他恐怕就要應下母親的要求了。母親向來是個無事不生非的人,今日突然喚他前去,又是一副曉之以情的模樣,定然是要他做點什麽的。會是什麽呢?其實,随着年歲的增長,他也明白了自己該怎麽度過這一生。無外乎從成家立業開始,沿着老路前行,然後壽終正寝。

若只是想想,他大概會不假思索地拒絕。可要是擺在了面前,他未必能夠如想象中那般堅定。這麽一想,又覺得西塞之行定然是上天的恩賜,欲救他于水深火熱之中。

而在蕭啟走後,蕭夫人與蕭欽之間便只剩下那點冷冷的互不搭理了。蕭欽兀自喝茶,不時發出些聲響。蕭夫人兀自坐着,不知在想些什麽。

好久以後,蕭欽起身,道:“阿蒙的親事,你就別操心了,我自有我的打算。”

蕭夫人哪會不明白他的意思,無非是讓她別再插手。可是,蕭啟也是她的孩子,她怎麽就做不得主。她突地看向蕭欽,道:“你的打算?你能有什麽好打算?”

蕭欽走到蕭夫人跟前,冷笑一聲,道:“難道離了你,我就做不得事了嗎?你要為他牽挂,便去牽挂吧,我和阿蒙就不勞你費心了。”

言畢,蕭欽又如來時那般走了出去,獨留蕭夫人在那裏默默垂泣。于蕭夫人而言,此時的三月好似冬日雪地裏的晴天,雪融化便要帶走溫暖,雪不融化卻又會是漫長的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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