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小人作亂一身膻
自陽陵侯離開京中後,陳侃頓時活了過來,有了外出的心思。他向來喜歡出門游蕩,找上幾個志同道合的好友,一起相約花街柳巷,飲酒作樂,好不快活。
這日,他瞧着母親和管家在商量事情,便又偷溜出府了。一路上,他把手中那把扇子搖個不停,看得路人冷氣上頭,直縮了脖子往一邊閃去。他一樣不在乎,大踏步地往前走,後面的小厮追得腳脖子都酸了。
他摸進珍味樓,上到二樓,進了廂房,果見他那幾個好友正在飲酒。他不等人招呼就上前坐下,道:“你們真是好福氣,我這些日子可是悶死了!”
那幾個人的父親都算得上朝中親貴,是入得了今上的眼的。可惜這幾個小子不思進取,整日裏只知道混日子,直以飲酒為業。陳侃自得了這幾個朋友,相見恨晚,每過些時日就會相約來到珍味樓,籌劃着接下來該如何度日。
一桌人見陳侃來了,也是十分高興,慌忙斟上了酒,其中有個道:“好些日子不見,安之似乎越發清俊了!”
陳侃其實不喜歡旁人道他清俊,他自感是将來的猛将,生得一副書生樣,真是把他氣得不輕。他只想成為他父親那般的勇猛模樣,一點也不想成為被人看輕的文人。不是有句話叫“文人相輕”嗎?說的不就是文人被輕視嗎?他可讨厭這句了。
那人說的話實在是未經腦子,這會子經人提醒,自然知道得罪了陳侃,便道:“安之莫怪,方才只是玩笑話!”
陳侃也不想斤斤計較,平白讓人看輕,只好道:“無礙無礙,咱們什麽關系,有什麽說不得的。”
只是,他心裏終究是不大爽利,窩着火的。這火偏又無處發洩,只得憋着,着實難為了陳侃。他照常與這群人說笑玩鬧,又不想先離了席,讓人瞧出不妥來。後來,那群人說要去近郊尋幾個美人,他借口家裏看得緊,得早些回去,便與他們告別了。
回去的路上,他越想越不是滋味,竟是覺得說話那人是在有意揭他的短。他打發一個小厮去買了好些無用的玩意兒,拿到手裏便又扔了,還罵道:“蠢貨,淨買些下等貨!”
小厮知他生氣,不好辯解,只是跟在後面苦着張臉,默念着“祖宗保佑”。按照陳侃的脾氣,回去後他免不了一頓打。因而此時只好求助祖宗,希圖得點庇佑。
正走着,陳侃瞥見一酒樓中坐着一妙齡女子,那女子打扮得嬌豔動人,笑起來猶如春開第一朵,喚了春歸了無痕。陳侃直奔裏去,站到那女子跟前,整理整理衣襟,道:“姑娘是哪裏人?陳某好似在哪裏見過你。”
那女子見他這般,只是一笑,道:“你這人真有趣,逢人就說好似在哪裏見過。”
陳侃見她開了口,那聲音好似二月春風裏第一聲鳥啼,脆脆的,生生的,動聽極了。他一時聽得入了迷,竟也忘了開口,只在那裏呆愣愣的,好似魂游去了。
那女子見他不再言語,還以為他被自己戳中了心思,覺得不好意思,就跟着來人出去了。那來的人正是蕭敬,而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秦遙夜。
蕭敬從未見過陳侃,因此也就沒打招呼。哪知道陳侃尋着了這個機會,着人拉住他,只聽那小厮道:“你這小子好生無禮,見着陽陵侯世子也不問個好!”
蕭敬不得不轉身看向那身後的陳侃,笑道:“是嗎?聽說世子是個嚴于修身,不愛出風頭的人,你這模樣,可不像!”
陳侃頭一次聽人這般懷疑自己,但又礙于面子,不想做那有損名聲之事,只好道:“我這小厮向來護着我,方才無禮了。不如在此共飲幾杯,算是賠罪。”
蕭敬沒料到陳侃這麽好說話,就看向秦遙夜,只聽她道:“我們還有事,不與你多說了。”說着,拉着蕭敬就要走。
那陳侃本就是因她才好聲好氣一番應付,見她要走,自然不答應,眼神示意那幾個小厮把門堵住,又接着道:“相逢即是緣分,喝上一杯酒這事就過去了。”
秦遙夜在這京中就沒怕過人,更何況,她如今有婚約在身,區區陽陵侯世子,她當真不放在眼裏,接着就道:“好你個陳侃,我秦遙夜也是你敢随意威脅的?再加阻撓,我明日就讓你陽陵侯府雞犬不寧!”她來往于京中市井,對這陳侃的傳言實在是熟悉得很。這人在她眼裏,也不過是個吃祖宗飯的,沒啥志向。
陳侃一聽這名字,便知自己犯了忌諱,連忙讓人讓開一條路,由他二人去了。他心中雖對那秦遙夜念念不舍,可也知道這人碰不得,只好委屈了自個。
陳侃帶着小厮繼續回府,越想越覺得不對。他可聽說那肅王世子張掾早已随軍去了西塞,那跟着她的男子又是何人呢?
一種發現秘密的興奮支配了他。他連忙叫來一個小厮,吩咐了他幾句,就叫人去尋那兩人了。再走着,他又不甚放心,擔心那小厮被發現,誤了事,又趕忙自個追了上去。
再說那蕭敬和秦遙夜,他二人已到了城門附近一處小酒家,說了幾句就進去了。到得一間廂房內,蕭敬才道:“本不欲攪擾你,可是這心裏怎麽也放心不下。他随軍去了西塞,你可稱心?”
秦遙夜無所謂地搖搖頭,道:“如此很合我意,我還怕他不日就回,到時候我又得整出些事來,實在費腦子。”
蕭敬不再說話,大抵是覺得這至關重要的話已問完說完了。可秦遙夜不是個靜得下的主,她道:“你今日約我到這般遠的地方,就為了問這麽句話?”
蕭敬頓時不好意思起來,道:“原也不是。我有不少話要說,可你未必愛聽,我便不說了。”
秦遙夜聽後一笑,道:“外間道你是個癡兒,果真不假。可惜我改不了命,做不得自己的主。我現在有一個念頭,你聽後可別說我這個人壞。我真希望,他張掾回不來了。”
蕭敬原本以為秦遙夜嘴上的不嫁只是說說而已,小兒戲言确實當不得真,到了明事理的年紀,自然是知道這婚事的好處的。可如今她這話裏的意味分明是對這婚事百般不屑,甚至還遷怒了張掾,說下了這般惡毒的話來。
“你是厭惡他還是厭惡這婚約?”
秦遙夜因這問話恍惚起來,她記起那日她聽到這件事時的情景。
那本是春日園裏花開之初,裹挾着少許涼意的暖風裏夾雜了一絲花香,甜得她直呼拿酒來。卻不想,母親那邊的丫鬟說有事商量。她慢悠悠地去了,在門外就聽得父親說:“肅王是陛下惟一的親兄弟,世子本就用功,将來定會身居高位,遙夜嫁過去自是不虧的。”
而母親呢?向來疼愛她的母親呢?她聽見母親說:“如你所言,也确實是門好親事。只是遙夜未必同意,她的性子你還不知道?她要是不樂意,死也是不樂意的。”
她的心裏正為母親對自己的了解而欣喜不已,卻不料父親道:“這事由不得她,婚姻大事,她可做不得主。你平日裏疼她縱她便罷了,這種事可是得由你我二人做主的。”
母親沒再說話,秦遙夜卻聽見了一聲嘆息。她垂頭推開了門,若無其事地湊到母親身邊,道:“母親要與我商量什麽事情?”
不待母親說話,她就被父親訓斥了,他道:“你已不是總角小兒了,還這般不知規矩!”
她從未受過這種氣,又加上先前聽到的大事,頓時禁受不住,沖出門去。
如今蕭敬問起自己對這門婚事的看法,她其實已經不如剛開始時那般厭惡了。只是心裏仍然掙紮着,想要尋出一條路來。
“我其實并不厭惡他,他跟我一樣可憐,都是婚事由不得自個的。我覺得,他若是有選擇,肯定會和我一樣想要毀了這婚約。可他是男子,又不能在明面上鬧,生怕誤了我,只有尋個借口……”
蕭敬沒再繼續聽下去,他覺得已然沒了聽完的必要。秦遙夜話中的意思,他明白了。她也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說得惡毒,心裏卻是如明鏡一般。可是,她到底是要接受這命運了。
“你,不再逃了?”
秦遙夜詫異地望向他,有些茫然不解,道:“逃?我本就沒想到要逃。我鬧,只是發洩脾氣,我到底是沒想過要逃的。我和他,都是逃不過的。”
蕭敬聽後只覺得一腔熱血盡是惘然,都似那春日般,落得一片凋殘。他想問她為什麽不争取,可他哪有這樣的資格。如果他能夠站在更高的地方,他絕對會把她奪回來。
“既然如此,我便遂了你的意,往後再不見你。這般省了你的麻煩,也斷了我的念想。”
可巧的是,陳侃在小厮的指引下趕到時,貼牆聽到的正是這句話。他頓時得了主意,破門而入,利落地搖了搖扇子,道:“好啊你們兩個,背着張掾你侬我侬的,還真是一場好戲!”
秦遙夜擔心他聽到了之前的惡毒言論,一張臉霎時白了。這般模樣看在陳侃眼裏更覺有隐情,便湊上前去,道:“被我言中了?”
蕭敬起身推開陳侃,嗤笑道:“青天白日的,你說什麽抹黑人的話。這話說出去,誰信你的?”
說完,他眼神示意秦遙夜先走。可是她放心不下,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佯裝離開,留在附近見機行事。
可秦遙夜哪裏走得開,那個小厮已經守在門外,正替自己的主子把門吶。兩人交手,小厮落敗,她迅速地跑遠了。可又擔心蕭敬與那陳侃鬧出事端來,便又立在酒家牆邊,悄悄地聽着裏面的動靜。
卻說秦遙夜走了之後,陳侃冷笑一聲,道:“你以為我說的話無法上達天聽嗎?我要是真把這事捅出去,你和她都跑不了。”
蕭敬很是不屑,道:“若今上只聽信你的片面之詞,不容他人辯解,這天下豈不成了你的天下了?”
陳侃不再說話,神秘兮兮一笑,大踏步出門去了。那扇子依舊搖得起勁,那背影滿是得意。蕭敬不以為意,只當和那年蕭啟那事一般,陳侃只是嘴上罵得狠,實際上也拿他沒辦法。再說了,縱使他對今上或是肅王說了這事,他們信不信都還是另一回事。
實際上,蕭敬當真小瞧了陳侃。陳侃混在一堆貴公子裏面,可不僅僅是在吃喝玩樂,他還在為自己聚集人力,可見他也并非一個纨绔子弟。本來此事涉及秦遙夜,他是不欲追究過多的。可是,他已經想到了只讓蕭敬吃苦頭的辦法。
說來,陳侃也是頭一回碰見蕭敬,可他早已聽說這人,也知道這人有一外號“癡兒”。在追來的路上,陳侃就聽百姓們說“那癡兒竟同那秦遙夜走在了一起”。既然他是蕭敬,那就好辦了。
次日,陽陵侯夫人進宮觐見皇後,說她兒子看見蕭敬對秦遙夜不敬,有越禮之舉。她還說,因擔心壞了秦遙夜的名聲,她兒子不敢聲張,只好求她這個做母親的暗地裏說與皇後聽。不僅如此,她還将陳年往事一股腦兒倒了出來,說她當年也想過讓自家的女兒與他立下婚約,可後來也是聽說這人品行不端,這才作罷。
陽陵侯夫人說得情真意切,皇後看在眼裏,自然不以為假,當天便将此事告知了今上。今上也不欲大張旗鼓地處理此事,便暗地裏令人把那蕭敬傳進了宮。
蕭敬自那次見過張掾後便去問過自己父親,自然也知道了這背後的曲折和自己的身世。一聽傳召,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身份洩露一事,當下給自己臉上加了點東西。三兩顆小痣稀疏分布,一塊暗淡的胎記待在嘴角,霎時如同換了個人。
其實,蕭敬對秦遙夜無禮并非朝堂大事,今上卻因此宣他入宮,到底意欲何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