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戰後各人有籌算
蕭啟回到軍隊後一直在做噩夢,那騰飛的馬蹄總是在他眼前閃過,驚得他在昏迷中也出了一身汗。張掾只要得空就守在他身邊,能不假他人之手的事就親自做,生怕又有人使暗箭來傷人。
兩天後,蕭啟才算徹底清醒了過來。失血過多的臉上仍舊蒼白得很,渾身的疼痛依然令他難以動彈。看見張掾走了進來,他問道:“我的腿,怎麽樣了?”
張掾臉色凝重,道:“軍醫說,至少得養個半年。再過不久就到冬天了,那時候會很難熬。熬得過,仲春時就會好得差不多;熬不過,要麽廢了,要麽落下病根。”
蕭啟咬牙長呼出一口氣,閉上了眼,好久後才聽他道:“此事,別傳回京中,我就在這裏養着吧。”方才,他想到了顧容,他可真不願意讓他聽到這件事。
張掾知道他性子倔,勸不過來,只好道:“你要在這裏也不是不行,只是好歹要有點防備之心了。陳家的,可一個都別信。”最後一句,是張掾放低了音量,湊到蕭啟耳邊說出來的。
蕭啟吃了這番苦頭,自然不會還傻到認為我不犯人,人必不會犯我。有時候,樹欲靜而風不止,适當防備着點總是好的。
“你放心,我心裏有數,今後定不會這般輕率了。”
張掾并未受傷,因而還有他該做的事,每進來一會就要出去好半天,直到晚飯時分才徹底坐下來。
營帳外傳來談話聲,每個人在吃飯時都是開心的。帳內的蕭啟卻是怎麽也開心不起來,因為他的右手擡不起來,只能用左手來吃。可左手偏又笨拙,使不上力。
張掾一邊吃一邊笑他,道:“你這叫做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上天都覺得你的左手是可造之材,必須要把你鍛煉成能雙手并用的人。”
蕭啟氣得拿筷子去扔張掾,道:“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人有無賴的秉性呢?要不是生在王府,你估計會和那些個鬧事的狼狽為奸!”
張掾也不幫他把筷子撿回來,只顧火上澆油道:“你這是要練習單筷子吃飯啊?不錯不錯,你一定會成為一代大師的!”
蕭啟幹脆不吃了,把碗放回床邊的小桌子上,嚴肅道:“說實話,你該回去了!”
張掾頓時睜大了眼睛左顧右盼,道:“你可別,我在這裏,他們到底會忌憚些。我要是走了,你小子可就真是他們的盤中肉了!”
蕭啟卻道:“我只是覺得,你這脾氣遲早惹怒他們。到時候火上你身,你又水油不分,全往身上澆,那可不是完了?!”
張掾全然不顧,低聲道:“他們要想動我,其實還稱了我的意。畢竟,這軍中我也就只讓他們不高興,其他人我可從沒招惹過。哪天我要是出了意外,你說這軍中誰不覺得是他們幹的。到了那時候,他們就算有一百張嘴,也逃不過悠悠衆口。”
蕭啟指着地上的筷子,道:“給我撿起來!”張掾的确按他說的做了,還把筷子在他身上擦了擦才遞過去。蕭啟皺了皺眉頭,他原本以為張掾會将那筷子洗一洗,不過他還是接過了。
接下來,兩人十分沉默地吃完了飯。這時候,蕭啟才悄聲問道:“你跟我說句實話,你到底是來幹什麽的?”他的确得了今上的意旨,要監督陳孚父子,可這并不妨礙今上再找個人來監督他。
張掾依舊一副纨绔子弟模樣,漫不經心地道:“還能幹什麽?躲避婚約呗!那麽個可怕的姑娘,我可真不敢娶!”
蕭啟冷笑一聲,用看穿一切的眼神看向他,道:“你呀,口是心非,真不想娶的話,今上哪會舍得為難你,你就裝吧!”
張掾一點也不像被人戳破了真相的樣子,笑嘻嘻道:“哎,還是阿蒙你懂我。那姑娘,可真美,那脾氣,我也真喜歡。我跟你說,這天上地下,真就這麽一個人。可惜呀,人家死活不想嫁。”
蕭啟沒想過這浪蕩子張掾還有替人着想的時候,不由得大為驚奇,一點也沒想過同情二字,只道:“你不是向來想要什麽便要什麽的嗎?突然怯懦起來,可真不像你!”
張掾苦笑一聲,道:“阿蒙,你傷還沒好,別笑了,不然等會又要上藥了。”
上藥的過程其實算不上艱辛,主要是藥粉落在傷口上時真是痛得厲害,咬牙也是難捱。蕭啟知道他是在威脅自己,便擺擺手,道:“好好好,我不笑。但是,還是祝你早晚抱得美人歸。”
張掾沒再說什麽,又出去了。他心裏着實苦得很。他不信蕭啟不知道秦遙夜的事,更不相信他不知道蕭敬喜歡秦遙夜的事,這會子還祝自己早晚抱得美人歸,真是諷刺。
其實,自那日撞見蕭敬後,他就去查了他的事。雖然看起來沒什麽問題,可沒有問題往往是最大的問題。他很想把他的想法告訴今上,可又擔心秦遙夜會因此恨他。正好今上讓他來監督陳孚父子,他便忙不疊地應下了。可是,他倒寧願沒有來,這樣似乎就有借口娶她了。
不過,他不是個善于沉湎于往事的人,很快他就又把目光調轉至當下。他那日去尋蕭啟的時候,發現那裏只有兩個人的腳印。也就是說,從頭到尾,蕭啟都是跟那個人走着的。他還看見了馬蹄的印記,說明那人應該是西狄人。
他問蕭啟那人是誰,蕭啟卻不吭聲,只是道:“終有一日會在戰場上遇見的,你到時候看我的眼神行事,這個仇,我一定得報!”
張掾知道此事定然不簡單,那西狄人很有可能是與陳孚父子聯手了。他想把這事告訴今上,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蕭啟回京休養。可這家夥實在倔得很,怎麽也勸不動,他也就只好作罷,再去找尋別的辦法。
其實,在蕭啟看來,如今這危險的地方才是安全的地方。如果他因為這傷就嚷着要回京,陳孚父子很有可能會在他回京的路上結果了他。倒不如裝作完全不知他們的陰謀,繼續留在西塞,還有可能躲過劫數。
他不是沒想過要把這事告知今上,但是一想到自己是怎麽來到西塞的,他就沒那念頭了。他不是個忠君的人,因為這個君主從來都只是把他當作棋子,只有在可用之時才會記得他。至于太子,他自小便不喜歡他,若不是有那點舊日的交情,他也不會答應他同張掾一同演武。可以說,沒有太子那出,他就不會被陽陵侯尋着借口帶來西塞。不來西塞,又哪會遇上這些事。
想着,他又想起了慕容忱,那又驚又喜的夜晚,最後居然以如此慘烈的方式告終。他不得不承認,慕容忱身上有很多他很欣賞的點,适當的柔軟和絕對的堅硬,明明矛盾,卻在他身上達成了一致。他自認為做不到絕對的堅硬,他向來缺少果斷,就像當年叔祖父蕭瑾所言,他的人生終究會因此而多磨難。他知道,可他改不了,所以他羨慕慕容忱,也希望這樣一個人從未存在過。
這是頭一次,他有了極為強烈的殺人的念頭,比第一次上戰場時的殺念還要深得多。
另一邊,不曾想會在失手的同時失去一個得力下屬的陳孚正在咬牙咒罵。他與西狄人合作已不是頭一次了,這卻已經是他們第二次糊弄他了。第一次是蕭鎮之事,那西狄人明明就要得手了,卻又不知得到了消息什麽又放過了他。這一次,他千叮咛萬囑咐,卻還是功敗垂成。
以他的經驗來看,這定然是西狄人的陷阱。西狄在幾年前還是需要倚仗他的小部落,如今卻已經發展壯大,不再聽他之命了。兩次失信于他估計是想要更多的東西了。
而他要殺蕭啟,并非因為蕭啟招惹了他,而是因為他背後代表的汝陰侯府。汝陰侯近年來在今上跟前很得重用,遲早會與他翻臉。倒不如斷了他的後,讓他先與今上有了嫌隙。縱然他懷疑到自己身上,也找不到證據。今上更是拿自己沒辦法,汝陰侯這般器小之人定會遷怒今上。不用自己從中斡旋,今上就會遠離汝陰侯府了。
當然,他也會擔心蕭啟已然知曉這是他謀劃的。但一看他那邊毫無動靜,便認為他并未察覺。如若不然,那蕭啟的心機就太深沉了。這樣的人,留在軍中定會是個禍患。
在他想要将蕭啟受傷之事上報之時,張掾卻攔住了他,道:“他不欲家人知曉此事,就不勞煩大将軍執筆了。”
他一看見張掾就來氣,又聽他這般散漫語氣,心中早已火大,臉上卻還是笑着,道:“好說好說,世子放心。”
旁人或許不明白張掾到軍中的深意,他卻是明白的。這個張掾必然是今上派來的,雖說由頭令人無法懷疑,可他整日裏只與他父子二人作對,恐怕也不是什麽安分的人。比起蕭啟這個從未惹怒過他的人,張掾是他更為容不下的。
然而,蕭啟想要藏着的消息終究是傳到了顧容耳邊。
那日,顧容正在沉香苑內的小溪邊,望着遠處天空下的那輪圓月發呆。他終于在那月亮上看到了蕭啟的影子,看到了往日的種種。他為自己曾經對蕭啟的懷疑感到可笑,也為自己如今的孤身一人感到可笑。他分明可以離了汝陰侯府,往那南方歸去,等到蕭啟得勝歸來,他再回來也是不遲的。可是,他猶豫了,他只想成為蕭啟所喜歡的那個不谙世事的自己。突然,一陣響聲傳來,一只鳥輕悄悄地落在了一旁的樹邊。見左右無人,他随手抱過那只鳥,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鳥帶來的信箋。
他漫步回室內,屏退了屋內之人,急急忙忙展開了信,卻看到了蕭啟重傷一事。他立時站起身來,想要出門去找蕭啟,去他身邊照顧他。可是,不過一霎時,他又坐下了。他知道,他還不能走,也不能讓蕭啟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
他穩下心神,繼續看信,卻看到了慕容忱如何與陳孚勾結,又如何在戰場上逼退蕭啟的內容。信中雖未言及慕容忱如何重傷蕭啟,可他知道西狄人向來手段狠辣,折磨人也是不留餘地,不知蕭啟是經受了怎樣的折磨才逃脫生天。想到這裏,他的眼神變得狠厲,腦中回響着“慕容忱”三字。
他知道,慕容一族乃是西北地界皇族中的一支,只因對政權和領土分割存有異議,才與皇族斷了關系。西狄不過是部落名,他們的野心不在于稱霸西北,而是妄圖揮兵南下,占領中原地帶。
原本他是不欲理會西狄的,如今卻不得不收拾一番了。他立即修書一封,派出了一個高手前往西塞,令他找準時機取了慕容忱性命。
那高手得了書信,立即快馬趕至西塞,混入百姓之中,一邊探聽消息一邊找尋機會。可惜的是,自那一戰之後,西狄人連續好幾年沒再侵擾西塞,他不得不長留于此。
沒曾想,這一留,便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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