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風又起幾人來去
又是一年臨近冬日的時節,西塞的風早已帶上涼意,林木落葉蕭蕭,江川細細流淌,有一人執戟坐于山坡,看着遠處那蒼茫的天空,目光裏滿是堅定。風吹動了他的散發,一身铠甲的背影宛如歇伏在地的老虎,只等着咬死獵物的那一刻。
突然,那人身後走來一人,在他身邊坐下,道:“又來這裏?你到底在看些什麽?”
那人道:“你看那邊的炊煙,袅袅升起,真是如畫般的景致。”
他身邊那人看了看那處,不甚明了,問道:“這炊煙分明是西狄人的軍隊,你緣何說其如畫?莫不是還未忘三年前的事情,想要借機報複?”
原來,那人正是蕭啟,他身邊那人正是張掾。
聽到張掾的問話,蕭啟心上說着“倒也不是”,嘴上卻說道:“那是當然,這一次,我定是要手刃他的!”
張掾有點擔心,這幾年西狄未再侵擾,一派寧靜之下定然藏着更深的陰謀,此役恐不會輕易結束。不過,值得欣喜的是,西狄人似乎已經和陳孚父子撕破臉面,不再合作了。既然這般,鹬蚌相争漁翁得利,今上應該會很樂意見到這個局面。
三年前蕭啟受傷那件事後,張掾還是尋着機會讓人把消息傳回了京中。他知道軍中有定時的軍需補給,每過一段時日就會有人運送物資來此,終于有一日他見着了一位熟悉的押運官,便央他将消息傳回去了。
因此,今上早就等着西狄大舉來犯以及陳孚父子戰敗之時。這般,便有借口将這父子調回京中,好好監管起來。
但是,蕭啟這模樣,是非要打贏此仗的。如果真讓他做成了,今上是否會遷怒于他呢?汝陰侯這三年也不是很得今上喜愛,他的器量也給他惹來了不少麻煩,今上頗為後悔招攬了汝陰侯。可是,今上到底顧慮着,畢竟東邊還在蕭家人手裏,他也尋不着機會懲處汝陰侯,只得走一步看一步。如若蕭啟此番捋了虎須,不知是否會惹來一身腥膻。
“你何必只想着報仇呢?要知道京中還有父母等候着你,你與他們決一死戰真有必要嗎?”
這下便換作蕭啟不明白了,張掾這幾年收斂了不少,性情上的散漫居然沒了大半,只餘那決然不同于常人的灑脫之氣。可是,當初說要助他報仇的不也是他嗎?如今為何轉變了心思。
“你可別是長了年歲,減了勇氣,你何時這般不思進取了?”
張掾不好開口,因為他發現他和蕭啟真是生來就不該成為朋友。當初蕭啟對自己的防備和疏離果然是對的,只有自己才會覺得不論身份終将會親密無間。他必然是要站在今上那邊的,而蕭啟卻不一定。
“沒什麽,只是擔心你又如當年那般,那可不是你一個人的噩夢。”
蕭啟明白了,張掾有事瞞着他,可是這又不是頭一次了,他早已不如初發覺時那般憤憤不平了。張掾不希望他報仇成功,未必沒有稱他的心,他原本也只是想着要好好教訓一番慕容忱,大不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至于當初那想殺了他的心思,的确随着時間的流逝淡去了。
蕭啟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着枯草葉的地方,道:“放心,這一次,我定不會舍身犯險。”
到了號角吹響的那一天,蕭啟和張掾各騎一匹馬在城下迎敵。他們在各級将領的後方,被藏在層層人群後面,可是慕容忱還是在那不長的時間裏捕捉到了蕭啟的身影。
今日的慕容忱比起三年前的多了好幾分堅毅,那股子柔軟似乎随風散去了,眼神裏滿是殺氣。看見蕭啟,他倒也吃了一驚。他自認為三年前并沒有手軟,那傷勢就算無法令蕭啟立即死去,也會讓他半殘。可是如今這人卻立在馬上,又将要和他交鋒了。
兩軍對陣不過一小會兒,騰騰殺氣立時彌漫開來,雙方将士都有吮吸對方骨血的勁頭。一陣鼓聲過後,地面上的軍馬混作一團,厮殺起來。蕭啟尋着機會湊到了慕容忱身邊,慕容忱亦是默契地順勢帶着他往人少處去。
到得戰圈之外,兩人居然各自撒手,停下打鬥。只聽蕭啟笑道:“你沒料到我還活着吧?”
慕容忱亦是一笑,瞅着他,道:“确實沒有料到。不過,更讓我驚訝的是你居然還敢湊上來,不怕我這次真要了你的命?”
蕭啟立時橫戟,指着他道:“誰要了誰的命,還說不準呢!慕容忱,你別太過自信,我要是不将我所受之苦加諸你身,就枉費了這三年的勤練武藝!”
慕容忱看他目露兇光,心中興味更濃,他扭了扭脖子,笑道:“你最好還是殺了我,不然我一定會率領大軍攻到西塞城中,向東直搗皇城,占領中原!”
蕭啟暗笑這人不自量力,居然妄圖以鐵騎三千攻破西塞。他也不挑明,直接策馬上前,與那慕容忱打鬥起來。兩人的身影瞬時混作一團,且下手絲毫不留餘地,很快就有人受傷流血。打到最後,他們跌下馬來,氣喘籲籲地半跪于地,卻還把那兇狠的目光投向對方。兩人身上皆有傷口,地面上也已染上了幾點暗淡的紅,可他們還想繼續打下去。
不遠處的士兵也被逼退到他們身邊,有了遮掩後,他們開始一邊躲一邊出擊。兩人依舊下狠手,大概是想要盡快結束這種無法争個輸贏的局面。
幾個時辰後,西狄軍隊潰敗,慕容忱見勢只好收手,率領自己的軍隊慌忙撤退。他此番率兵前來本就是為了試探虛實,不想這西塞守軍在陳孚父子手中還能如此勇猛,看來這對父子又并非虛有野心之人。
撤退途中,慕容忱身邊一員大将問道:“王子,是否要通知大王率兵前來?”出兵前慕容忱與父親約好,戰後無論輸贏皆要派人告知戰況,來定下出兵計劃。
慕容忱沉吟一聲,道:“暫且不必,我還想同那陳氏父子好好玩玩!”他父子二人被那陳孚父子着實擺弄了好些年,也是時候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也正是因此,他壓根不想立即舉兵入侵,只想着把那對父子攥在手心裏玩玩,再看他們如熱鍋上的螞蟻般亂了陣腳的模樣。此次戰敗本就是預料中之事,他還想多敗幾場,讓那對父子嘗嘗高興到極點又猛然被擊倒的滋味。
另一邊的陳牧見西狄人又如幾年前那般來了又去,便以為一切還在他的掌控之中,因而興致頗高地收了兵,還說要犒賞殺敵最多的兵士。西塞守軍們本就因為戰勝而極為振奮,如今又得了這麽個消息,便也含着笑意回了城門內。
而回到戰馬上的蕭啟和張掾卻并不是那麽喜悅。蕭啟意識到自己要獨力打贏慕容忱是不可能的,被挫敗席卷了的他有些怏怏地低着頭,突然又将兇狠的目光投向了迎接他們的陳孚。還好,他習慣了隐藏對陳孚的惡意,一瞬過後,那目光便消散了。而張掾借此一役弄清楚了當年是誰對蕭啟下了毒手,可是蕭啟并沒有像當年約定好的那樣給他眼神示意,而是選擇了單槍匹馬迎戰。他只能在不遠處觀望着他們的戰況,要想靠近卻是難的。蕭啟也許是忘記了,可是沒把他當朋友卻是真的。
晚間夜深人靜時分,西塞的街道上走過一個黑影。那個黑影身姿挺拔,腰配寶刀,迎着月光,地面上拉出了一道長長的影子。他像一把劍,渾身冒着冷氣,令見着的人心驚,雙腿顫顫地直往後退。突然,一只貓出現在了他的後方,小聲地叫喚了一下。他側過臉來,一派柔和地看着那貓,好久後才道:“別調皮了,回去守着。”
那只貓沒有動,只是靜靜地蹲在那裏,眨着眼睛望着他。那人轉過臉去,又接着往前走了,沒再回頭。而那貓的眼角,滲出了淚。
那人是來到西塞後才見着這貓的,當時貓被自己的同族排斥,好些只貓聯合起來欺負它,把它抓咬得渾身是傷。那人見着後,趕走了欺負它的貓,把它抱走了。自那以後,他就一直帶着它。這一次,是他頭一次把它放在家裏。
那人一直往前走,直走到林木變多的地方才停下來。他攀上了樹,躺在了上面,開始閉目休息。
這天早上,西狄軍隊突然來襲,一支支箭矢直飛到了城樓之上,驚得守城官軍立馬來尋陳孚。陳孚不想西狄軍隊這般快就又來了,而且還是偷襲,只好慌忙迎戰。
蕭啟逮住機會,連馬也未騎,就沖出了城門。張掾緊跟在他後面,生怕他又去找慕容忱決一死戰。而事實也确實如此,蕭啟出了城門就開始尋找慕容忱,卻怎麽也未看見。突然眼角劃過一道紅,他轉過身去,正好看見了同陳孚糾打在一處的慕容忱。正要上前之時,一支箭從後射來,射中了他的左肩。
這支箭比當初蕭敬的箭要狠多了,力道也是十足,蕭啟立時脫力,半邊身子傾倒在地。張掾見了,立刻沖上前去,把人扶起來,直往城內走去。蕭啟卻不舍得回頭,一直看着慕容忱。照理來說,陳孚同慕容忱是聯手了的,蕭啟擔心慕容忱的死活着實沒有必要。可是,他心裏總是不安。
是的,蕭啟對慕容忱的感覺是複雜的。他的确想報複他,可這報複裏又含有欣賞的成分。如果他同慕容忱處于同一陣營,他定會同他成為把酒言歡的知交。可是,他們生來就是敵對的,是水火不容的。
沒過多久,西狄軍隊再次潰散而逃,慕容忱又一次領兵回到駐紮地。他身邊的一員大将再次問到是否要通知西狄王率兵前來。慕容忱難得地猶豫了,過了好半晌他才道:“通知父王立即率兵前來,與我共同謀劃大業。”
慕容忱率領的西狄軍隊在回到駐紮地的途中要經過一片樹林,這林子裏時常有些飛鳥走禽的叫喚,這會子卻都沒了聲。慕容忱心道不好,大喝一聲:“快走!”不等他策馬轉身,一支淬了□□的箭镞破空飛來,正中他的左心。
西狄軍隊并未慌亂,一行人護着慕容忱,其餘人等都在這變得詭異的林子裏找尋下手之人。沒過多久,一員将領發現了一個黑影,追了過去。一群人緊随在後,其餘人就立即護着慕容忱回到駐紮地。
可惜的是,慕容忱回到駐紮地後便陷入了昏迷,軍中大夫也無藥可解。另一邊趕去追尋下手之人的将領很快就追蹤到了黑影,把那人逼到了半山腰無路可去之處。
那将領問道:“究竟是何人派你來的?!”
那人卻旁若無人般道:“難怪那貓兒……原來是命數到了,也罷,本也是偷來的!”
話才說完,那人就從半山腰跳了下去。原來,他就是三年前顧容派到西塞的高手。可惜,今日卻将要命喪于此。他在墜地前想起了自己的一生。他也同那貓兒一樣,是個被同族兄弟欺負得遍體鱗傷的人。那年,武英卻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像他對待那貓兒一般對他,照顧他,教他武功,教他認字。知道他父母原本是京中人氏,又帶他去京中。這條命,本也是她救的,如今也要還給她了。恍惚間,他似乎又聽見武英在呼喚他:“梁述!梁述!你可小心點,別傷着自己了!”下一刻,一陣骨肉碎裂的聲音從山底的大石上傳出。
那将領見他跳了下去,心知他定然無命可還,就帶着一群人去山底下找尋屍首。也不知是因為方向錯了還是那人的屍首已被野獸叼走,那将領以及一衆小兵都未找到梁述的屍骸。最終,那将領還是悻悻然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