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顧容返京伸援手
顧容來到京中的時候正好是仲夏時節,街市上仍舊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小販的吆喝聲帶了點奇怪的音調,卻也是他曾經熟悉的聲音。幾家老店還在經營,顧客來往不絕,只是老板換了個年輕的或是老了幾分。某個角落裏碎裂的石磚已經分成了好幾塊,有些小得過分的早已不知去向。幾家幾戶的屋檐上突兀地生着幾株雜草,随着風的來去而搖擺。除了這些變化以外,在顧容的眼中,整個京中還像是四五年前那般。
他這次進京不是秘密而來,而是大張旗鼓,以海上巨賈顧春朝的名號進的京。因而他此時有随從十人,另外還有武英陪侍在側。武英未作女子打扮,而是着了男裝,提了一把劍,跟在顧容身側。其餘衆人也是配了寶劍,露出嚴肅緊張的神色。
到得京中驿站,顧容報上名號,那官人立即退開幾步,讓他進去了。按理來說,顧容的身份住不得驿站,但是他若不主動來找今上,今上恐怕會覺得他有異心,到時候可就難辦了。這一晚,顧容一行十二人都在驿站裏住下了。
晚上掌燈時分,武英來到了顧容房裏,問他進宮後在今上跟前作何打算。顧容道:“如今蕭敬已反,張掾也率軍出征,今上最缺的該是錢財支援。我等到此,不過是借此機會來表表忠心,換得商賈有些許地位罷了。只是,蕭家曾于我有恩,這份情總歸得報,到時候免不了要提一提。”
武英聽後點點頭,道:“你說得也是,只是蕭家如今落得如此大罪,你恐怕也救不回啊!”
顧容嘆息一回,搖頭道:“不管如何,我等情鐘之輩,也須試上一試。如若今上怪罪,也是我的命數。”
武英得了想要的答案,就起身離開了。而在推門的一瞬,她回了顧容一個狡黠的眼神,似乎在說“中計了”。
驿站中的官人好歹是生養在京中,萬事都得仰仗今上幾分,故而對于今上也是忠心不二。如今顧容和這十一人前來,莫知目的。那官人實在放心不下,便決定先來打聽一二,好着人去宮裏報信。
顧容和武英深知京中官員的本性,故而借機引他上鈎,将自己的來意真真假假說上一番,好讓他報知今上。而且,這番随意說來更能令對方信服,不會讓他懷疑自己別有居心。方才武英出去的時候瞥見了一抹急忙躲避的身影,便知道對方已然中計,便用眼神告知了顧容。
顧容得了這個回複後很是受用,高興了一番。可不久後他便獨自一個愁悶起來。因為張掾率兵征讨就意味着蕭家已被定罪,如今來救怕是少刻也耽誤不得,他也不知明日是否能夠如願進宮。
蕭家的處境的确如顧容所想那般艱難,蕭欽已被投入大牢,蕭銳、蕭鎮被削職在家,而蕭钰在事發之時就已被宮裏來人帶走了,至今不知生死。他們的後輩中,蕭啟、蕭放尚未被免官,蕭敏卻已經丢了官職。而旁的小輩更不用說,一紙令下,全被囚禁在家,不許人出入。與蕭家有姻親關系的幾個大家也被貶官,調往外地。雖說這般處理還不足以令今上徹底冷靜,但已經能夠平息他的部分怒火了。至于整個蕭家他将怎麽處置,他心中已有打算。
說實話,在今上看來,窩藏重犯後人的不是蕭欽這些人,更不是蕭啟這些人,而是當年的汝陰侯蕭骥。如今那人已死,再去追究汝陰侯府的責任實在是說不過去。但是,蕭敬的存在又是他的心頭大患,不除不足以令他安歇。
他雖派了張掾前去,但還是不甚放心。一來是張掾對那秦遙夜懷有餘情,若是秦遙夜假意示好,難保他不上當。二來張掾到底姓張,若是他太過勇猛就會顯得太子無能,天下人恐怕會有別的心思。如果蕭啟能夠出戰,那就可以保全汝陰侯府的名聲,還可以免去張掾出戰帶來的麻煩。更何況,蕭啟也曾是太子侍讀,将來若能再打個勝仗回來,太子臉上也有光。但是,如今的難題是,如何讓蕭啟率兵呢?
今上正在宮中尋思如何拿捏住蕭啟,又如何讓朝中大臣對蕭啟帶兵減少戒備,就見一宮人上前來報,說是南方海上巨賈顧春朝來到京中了。今上連忙問顧春朝的來意,那人便将驿站官人來書上的字一個不落地說了出來。今上這下倒猶豫了,這個顧春朝他到底是見還是不見呢?
見了,顧春朝難免不提蕭家之事;不見,作戰所需糧草又實在斷不得。今上思量再三,對那宮人道:“明日便帶那顧春朝進宮來,朕自有話同他說。”
于是,等到這日的二更時分,那驿站的官人就輕輕叩響了顧容的房門,告知了明日進宮一事,讓他切莫誤了時辰。
得了這個準信,顧容并沒有表現出高興,而是疑惑地問道:“我等還未上書請求,怎麽就能進宮了?”
那官人朝他拱拱手,歉意地道:“先前不小心聽到了你二人的談話,便差人去宮裏求了求。未先告知,還請海涵。”
顧容頓時作恍然大悟之态,感謝道:“真是有勞了,我先前還擔心如何尋個由頭進宮,不料已被你這番解決了。”說着,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塊玉石來,遞給那官人,道:“這是我的一番心意,還望收下,我實在是感激不盡!”
那官人原先還推脫不收,後來見顧容用心極誠,便收下了,最後還叮囑他明日進宮的禮數。顧容又一一謝過了,這才送人出門。
那官人一走,顧容那老實本分的神情就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志在必得的堅定。在他看來,第一步走得很順利,後面的每一步也合該順利。
次日午飯過後,宮裏終于來人把顧容接了進去。
今上本是打算早朝散後就見顧容,哪裏料到陳玉和孟祯相約着來為蕭家求情了。這兩人也都是能說會道的,求起情來真是沒完沒了。他二人又深知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把蕭家先祖的功德數了一遍,又把蕭啟曾經擒獲西狄王這一輝煌戰績說了一遍,順帶又說蕭欽、蕭銳、蕭鎮三兄弟這些年來為國為民做下的好事。這一番說下來,早已過了一個時辰。今上由一開始的聽得昏昏欲睡到後來居然聽得津津有味,因為這二人意見不統一,特別是在對蕭銳和蕭鎮的評價上。他二人吵将起來,絲毫不顧及士人的面子,竟差點在大殿之上動起手來。今上原本對他二人的求情極為不滿,這時候竟也笑了起來,然後就着人把他們趕了出去。
這番鬧騰下來,早已到了處理政務的時間,哪還有閑工夫去召見顧容,只好讓他下午再進宮。
顧容等了好久也不見宮裏來人,面上雖裝得雲淡風輕,可心裏已經慌了。他怕是今上臨時反悔,不樂意見他了。等到他覺得實在等得夠久了,才去問昨晚那位官人,道:“今上可有派人來?莫非是不見我了?”
那位官人也不知究竟,便道:“你且等一等,可能是被什麽事情給耽誤了。今上既已應下,就沒有反悔的話。”
顧容得了這話還不安心,央告道:“官人可否派人前去打聽一番?我初來乍到,實在不知道該尋哪些門路。”
那官人也不見不耐煩,只是道:“你莫着急,等着就是了。”
顧容知道自己到底惱了他,便道:“是我心急,官人莫惱。”
那官人本就對顧容存有好意,自然不可能真的惱他,便笑了笑,将此事揭過去了。顧容連忙離開,回了自己房裏,決定睡過一覺再來打算。
其實,在他覺得等得太久的時候就已經派人去查探消息了,自然知道是陳玉和孟祯亂了今上的計劃。但是,他總得在這驿站裏好好表現,于是才有了上面那出。為什麽他要做得如此滴水不漏呢?很簡單,因為事關蕭啟。
顧容随着宮裏人進了宮,來到了一座宮殿面前,等待傳召。在這一過程中,他仔細打量着這個曾經在想象裏被他和武英細細描繪過的地方。飛檐上的龍形态各異,但都是龍。屋檐下懸挂着的寓意吉祥如意的玉片微微擺動,瓦當上的紋理依舊看得分明,支撐整座宮殿的柱子泛着金光,殿門關着,窗棂上龍鳳飛舞。
突然,大殿的門開了。裏面走出一個人來,朗聲道:“傳顧春朝進殿!”
顧容聽得一怔,他緩步徐行,踏上九級臺階,随着那人走進了殿中。随後殿門再次關上,顧容不由得往回望了一眼,又很快轉過頭來,快步跟上去了。
與想象中的寬敞很不一樣,今上處理政務的地方相對逼仄,只能容得下十來個大臣在兩米外立足。顧容站在那裏,低垂着頭,繼而行禮如儀,道:“草民顧春朝參見陛下。”
今上沒想到傳聞中的海上巨賈顧春朝居然還是這般年輕的人物,讓人看座後,不由驚嘆道:“不曾想,顧春朝竟是如此人物!果然風流出少年啊!”
顧容謙虛一笑,回道:“草民不過是仗着祖上的人馬,才有今日。其實,草民也不過是個身卑位賤的小商人。”
聽他這麽一說,今上心中自然想到了昨日驿站傳來的消息,對顧容也少了幾分猜疑,道:“祖宗基業再大,若你不肯守住,也不會有如此大的名聲。更何況南方向來不太平,你能在不太平中尋出一條路來,可見你也并非等閑之輩啊!”
顧容謙虛一笑,道:“草民能夠有今日,其實是有賴于一個人。若無他,草民能否活到今日都難說。”
今上知道顧容要轉入正題了,便順着他的話問道:“哦,是何人?”
“正是蕭啟。好些年前草民曾随先父來京中辦事,不想我與先父走散,先父也因此亡故。而草民生活無着落,流浪于街市之中。一日碰到蕭啟,他見我可憐,将我帶回府中,後來又送我銀錢,令我歸家。此番恩情,草民沒齒難忘。今日草民但求一事,還望陛下恩準。”說着,已經離了座位,在今上面前雙膝跪下了。
今上這才知道他和蕭啟之間的淵源,又見他突然跪下,便知道他這番所求是什麽了,便道:“你想保住蕭家?”
“草民不敢奢望他們仍有官職,但求生命可保,便已足矣。草民身家可全付與陛下,以助而今之戰。”
對于今上來說,顧容所提的建議可謂是兩全之策。今上正想着如何給蕭家的幾位傑出後輩一條活路,好讓他們率兵迎戰。又想着如今國庫不足,長久作戰定然是最不可取的。若能得到南方的大筆資財,國庫自然充盈,作戰便不是什麽難事了。只是,他對于蕭家又并不是完全放心的,蕭欽畢竟有前科,難保他不會暗地裏做出些不好的事來。
“朕能答應你不傷他們性命,但是該關的人朕不會放,一切要等到戰事結束再做定論。”
顧容本就只想保住蕭啟一人,其他人不過是順帶的。他知道蕭啟沒有被抓,此時又聽說不會傷他的性命,頓時一顆心落了地,拜謝道:“陛下寬仁,草民謝主隆恩!”
随後,今上同顧容又聊了不少南方的風俗教化,顧容施展他的圓滑本事,把今上逗得頻頻開顏。今上聽得高興,最後都以“春朝”來稱呼他,還許諾将來戰事停歇後要給他封號,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顧春朝。
到了晚飯時分,今上欲留顧容在宮中用膳,顧容卻道:“草民到底出身卑賤,不能僭越,若草民留下了,今後天下人該如何評說。經商到底是不得已之路,若草民以商人身份受到寵幸,旁人也會走此捷徑,于國于民,恐不是好事。”
今上感慨于他的這番見識,認為他真是一個圖報恩、懂大義的好男子,因而對他也生出了幾絲欽佩之意,索性不再強留,由他出宮去了。
其實,顧容只是覺得這番裝腔作勢實在累得緊,他只想要趕緊出宮,去見蕭啟,告訴他蕭家可保這個好消息。因此,他才出了宮門,就立即往汝陰侯府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