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化身孤島的鯨(六)

空氣尴尬地沉默了兩秒。

巫聆有些倉皇地避開滄寂渴盼的目光,她強裝鎮定道:“我……那個是我碰巧吹出來的……我不能保證……”

“寂大人——”一名戰士的呼喚打斷了巫聆的話,巫聆逃過一劫似的松一口氣,那名戰士急急忙忙跑過來道:“繼任儀式結束了,老族長讓您去他那裏一趟。”

原來兩人不知不覺已經交談了許久,繼任儀式已經結束了有一會兒了。

滄寂心中雖然為巫聆的拒絕有些失望,但此時也不好再耽誤,他歉意地看了巫聆一眼就要轉頭跟着那名戰士離開,一回頭卻見應涵就站在離他們倆很近的地方,看到他發現也沒有躲閃,依舊是那個複雜的眼神,好似有千言萬語想對他說。

滄寂要離開的步伐一頓,旋即掩飾住徑直離開。

等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巫聆冷冷地瞥了應涵一眼,睚眦必報的殺手本性初步顯露,她的語氣有些沖:“你偷聽我們說話?”

應涵神色仍是溫柔淡泊的樣子,一襲做工精巧的藍底長袍,他特地要求的帷帽遮去他小半張臉,幾縷烏發随意垂落在胸前,他靜靜低頭站在那裏,有種超脫于容貌之外的氣質。

他唇角一抿,溫聲開口:“聆,可否借一步說話?”

連低沉柔和的聲音裏都透着股不争不搶的飄渺氣。

巫聆心中一動,她此前與滄寂的幾個追随者都搞好了關系,瀾滄族內也結識了幾個朋友,族內稍有點名氣的都認識了個遍,但應涵她卻是聽都沒聽說過。不過是個一步登天,撞了狗屎運的孤僻小奴隸,她自然是一點都不怕這個溫溫吞吞的醜男人的,若是這人敢對自己不利,直接殺了就是。

于是她爽快地點點頭,想要看看這人要耍什麽花招。

應涵把她帶到一個無人的草垛後面,擡眸打量了她半晌,才低聲道:“聆,我想請你答應寂大人的要求。”

“什麽要求?”巫聆沒聽懂,擰起眉想了想才反應過來,“好啊,你果然偷聽了我們說話!”

應涵看着她冰冷的表情,輕輕退開幾步,不疾不徐道:“其實用樹葉吹奏小調的人,是我。”

巫聆霎時擡頭,目光一利:“……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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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從小就很崇拜寂大人,但有一日我碰巧發現寂大人在失眠,而且後面的每一夜他都在失眠,我怕他這樣下去身體會垮掉,就自己研究了許久,那天我是偷偷地試驗了下……”應涵忽然看了巫聆一眼,繼續道,“然後一時大意把鬥篷落在那裏了,想着第二天一定會被發現的,但我不想被發現——”

“為什麽?”巫聆眉頭皺起,“研究了那麽久的成果,難道你不想得到寂的贊揚肯定嗎?”

應涵再次後退一步,偏了頭遮了遮臉,這次他的聲音裏有些凄楚彷徨:“我這幅相貌,總是惹人厭惡,哪裏能得到贊揚呢?怕就怕寂大人知道了那樂聲是我吹出來的,便不要我幫他治愈失眠症了。我一直敬仰崇拜他,他是部族年輕的戰神,是我心中的神明,我不希望他倒下……”

“所以……你偷走了我的鬥篷,希望我頂替你?”巫聆插話,之前的不安初步消融,寂的一個狂熱粉絲,對她來說确實構不成威脅。

“是的……聽說寂大人很喜歡聆,我想,寂大人知道是聆做的,心中就會欣然接受了吧……”應涵低頭,聲音裏有些苦澀又有些欣喜,“寂大人已經失眠很久了,我昨天那一次肯定起不了多少效果,所以我想讓聆答應寂大人,我得繼續去吹奏那段安神曲,直到寂大人不再失眠為止,功勞什麽的可以全給你。”

“也許……不用這麽麻煩,你可以直接教我?”巫聆試探道,應涵如今在她心裏基本就是狂熱粉,聖母,蠢貨的代名詞了,所以這種問題她都問得出口。

應涵愣了一下,搖了搖頭,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那個很難學會的……是我從許多種鳥鳴中分析了許多韻律,嘗試組合了很多遍,聆你至少無法在短時間學會。”

巫聆看他說得有理有據,這件事總歸是她獲利,巫聆對他的警惕心一時降到最低:“那好吧……不過,你得向我保證,永遠不會對任何人說出這件事的真相,我可不想讓寂認為我是個騙子。”

巫聆嘴上這樣說着,心裏卻想着,以應涵這樣無私奉獻的聖母精神和軟弱性格,到時候治愈結束了,她再動點手腳,讓這人出點什麽意外死于非命應該很容易。

她到底是殺手出身,只有死人才會保管好秘密這個道理,她還是懂的。況且,她要的,從來都不是什麽祭司候選人。

“我向水神起誓。”

巫聆的心終于安穩落回原地,這些愚蠢的原始土著對神明有多重視她是知道的,相信了應涵保證的巫聆已經開始籌謀着如何以這個功勞來獲取最大利益。

草垛旁兩人友好地對視片刻。

應涵滿臉真誠。

巫聆也滿臉真誠。

至于各自心底想的什麽,就另當別論了。

*****

那場交談之後,巫聆果然再去找了滄寂,答應了他之前的要求,只提了個條件,說那段樂聲她只有獨處時才能吹出來,所以想繼續保持那晚的狀态,以安寧寂靜的夜色和川流不息的江水為媒,獨自在角落裏為他吹奏那段安神助眠的樂聲。

滄寂盡管有些疑慮,但一場好眠的滋味太美妙,那段樂聲也足夠令人着迷,他一口答應了。

此後的近半個月,滄寂暫時停止出戰留在了部族內,希望能一舉治好自己的失眠症。

于是除了第一夜,巫聆謹慎地嘗試着跟着聽了次結果什麽也沒發現還被催眠了之後,此後的每個夜裏,巫聆都在神殿裏安睡,而應涵就去瀾滄江畔的小山坡後藏好,等着滄寂一到,他便拿着榕樹葉為滄寂一遍遍吹奏着那一曲《沉睡之時》,他極耐得住性子,除了用樂聲一遍遍安撫着滄寂心中的灰暗孤寂,他沒有做出任何多餘的動作。

而白日裏,為了拉攏人脈,穩固在瀾滄族的地位,巫聆與應涵一同在神殿學習完祭司法決之後,她便會去滄寂和一衆戰士的訓練場上找滄寂,刻意展露自己作為金牌殺手的利落身手和殺人技巧,讓戰士們不動用圖騰能力與她較量,她磨練出的技巧讓她與戰士搏鬥也能勝個幾場,底下戰士們紛紛為她有着普通人的體質還能如此英勇而叫好歡呼。

她在訓練場的優秀表現,以及因為她自己主動透露出的自己一直在不眠不休地為滄寂治愈失眠症的事跡又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遍了整個瀾滄族,整個瀾滄族的族人對她的好感大大增加。

其實她自己的身手倒是其次,因為戰士與普通人的差距不可以道理計,若是戰士們引動水神圖騰的力量,她再如何也是柔弱的祭司體質,不可能是戰士們的一合之将。

最刷族人好感的,是她幫了部族的大英雄滄寂。

因為這點,她在部族的威望開始遠遠地勝過了一直在神殿閉門不出,面容醜陋的新任祭司應涵。部族中開始有人為她鳴不平,覺得她為部族貢獻頗多,天賦不亞于涵,身手更是奴隸中的一等一,不該只當什麽祭司候選人。

而應涵則一直低調地深藏功與名,繼續拿出自己全部的刻苦與天賦去背誦練習繁複的祭司法決,終于成功晉級第三階。

他的勤奮刻苦得到了神殿長老的大加贊賞,而巫聆卻因為有許多事分心做的不及應涵出色,還卡在第二階巅峰。

因為祭司實力這方面被壓了一頭,巫聆心中開始有隐隐的焦慮感。不過想着應涵到目前為止一直老老實實不出任何幺蛾子還在熬夜地替她在滄寂面前刷好感,蠢到這種地步,等她之後旁敲側擊到滄寂不再需要那段催眠安神的小調,她就立即找機會暗殺掉他。

應涵确實是一點不着急。

前段時間他曾碰巧遇到過一次滄寂,那天巫聆跟滄寂約好要出去,結果可能是與哪個年輕的小戰士聊得很開心忘了時間沒有赴約,滄寂擔心她出了什麽事,便前來神殿尋找巫聆。

當時應涵正在神殿最裏面,獨自跪坐在角落裏,默默背着祭司法決,他獨自一人背法決時總想着怎麽符合自己心意怎麽來,他喜歡唱歌,編曲作詞也都會,背東西他不在行,但記歌詞他卻是天賦一流。

于是那天滄寂進神殿時,應涵正大不敬地把法決編成了歌詞,自己瞎安了個調,晃晃悠悠地唱了起來。

他的聲音的确是受上天垂愛的,這麽一通亂唱也格外悅耳,那歌聲如空谷幽蘭,徐徐而開,不知不覺便侵占心神。

滄寂不知道自己有隐藏的聲控屬性,他一回神就發現自己已經呆呆地站在那裏聽了許久許久。

而應涵的唱興還沒結束,滄寂不忍打斷,就靜靜地站在那裏看着,應涵閉着眼睛微微搖着頭,嘴巴一張一合,醜陋的臉色流露出一種溫柔喜悅的神色來,像是完全沉溺享受自己所做的事,那種神色好像給他整個人鍍了一層熠熠生輝的光,讓滄寂的目光忍不住停留。

終于,應涵唱完了一大段。

真動聽,他想,就是有些悲傷。

你在為何而悲傷?滄寂目光不自覺柔軟,沒有問出口,只道:“你可算唱完了?”

“……寂大人?!”應涵被他吓了一跳,趕緊起身行禮,一向溫柔從容的臉上有了幾分窘迫羞赧。

滄寂被他這份窘迫逗得想笑:“怎麽,連莊嚴的祭司法決都敢拿來當助興的歌唱,卻被我吓到了嗎?”

應涵沒料到這個意外,只能努力解釋:“不……不是的,我絕沒有對祭司法決不敬的意思,是我自己……這樣背會記得快一點,牢一點。”

聽到他的解釋,滄寂十分意外,想了想問道:“那曲調是你自己編的嗎?”

“嗯,是的。”應涵不太懂滄寂的想法。

滄寂抿開一個淡淡的笑,點了點頭:“很好聽……你很有才華,有點像上任大祭司,他也老鑽研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應涵看出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懷念,他猶豫片刻,上前一步,右手放在胸前:“願大祭司已至安樂世界。”頓了頓,他有些小心翼翼地開口,“也願寂大人,不再為此悲傷……”

周圍一直都是粗神經的戰士,第一次被這樣敏感地察覺出心事,滄寂怔了怔,有些狼狽地轉移話題:“對了,我是來找聆的,你可知道聆在哪裏?”

巫聆在哪裏應涵的确是不知道的,兩人沉默了會便沒再接着聊下去,他就這樣送走了滄寂。

那次巧遇讓應涵确認了滄寂對巫聆的态度。

很明顯,滄寂對巫聆仍然是欣賞的兄弟情,所以只要巫聆一日不表露出自己的女子身份故意引導,一日不放下矜持說出自己的心意,那常年背負着重擔,感情上冷漠遲鈍的滄寂便不會主動将友情變質。

他目前就還是安全的。

最後一步,便只等不久後的水神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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