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卷十三,懷此思(十) (1)
「這藥,名喚『懷此思』。鴉敷……你不會叫我失望的吧?」
眉目溫善的男子攏袖站在馬車前,依舊是一臉驚人的慈悲。
駕車的男子篤定的搖了搖頭,「放心吧先生!」
蘇提燈将茶盞緩緩遞了過去。
鴉敷将藥丸先抛入嘴中,借着茶水一送,爾後猛的一仰頭幹盡了。
蘇提燈繞到鴉敷身後,故意讓他瞧不見自己。
只是伸出一只手去,手上是一張寫滿了字的信箋。
靜待了一會兒,鴉敷緩緩睜開眼,閱讀了一下那些字,爾後順着握信箋那只素白的手,想要回頭看去,卻發現他索性将信塞進了自己懷裏。
順勢望去,那人臉上覆着一張純銀面具,無太多花色,卻反而簡潔成另一種最繁複的境界。
将信箋貼心口放好,南疆來的漢子一扯缰繩,車辇便辘辘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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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花期終是無人共賞了。
蘇提燈拎着月娘最喜吃的玫瑰酥,緩行過這稍微有二三行人,不像是一座死城的青石板街。距離成親那日,只剩下兩天了……
雖說濟善堂這幾日奮力搶救,已控制了瘟疫蔓延,但到底也只是堪堪控制住罷了,不讓其擴散出去,但已被傳染的人,怎麽從閻王手裏搶過來,又是另一回事了。
本是買完糕點打算直接回霧臺山的,走了回路鞋子卻忘了原來的方向,竟不知不覺的走到了一處僻靜小院落的回門外。
因為濟善堂已經住滿了病患……有些還是家裏人怕患病的家人傳染,索性将人丢了出去,,也都叫薛黎陷挨個挨個的撿回去了,所以說,有時候這親情吶,也無非如此涼人。
薛掌櫃最後索性又在其不遠處盤下個空宅子,仔細料理着藥材,柳小喵那個閑不住的卻寧肯出去四處亂奔,搶救其他病人。
罵也罵過,簡直就差動用暴力将她強行關押起來了。
可真關起來了,還能是她柳小喵麽?
薛黎陷認命的嘆了口氣——其實,他又何嘗不知,誰留下守着家,才是更提心吊膽的那一個,心慌慌的提到嗓子眼兒處,沒得安放落腳之所。而且現在沒了那一身好武功,也就真本本分分平常心的做起個真真正正的郎中。
一邊搖頭一邊嘆氣,還得一邊維持着內心平和繼續調着藥材。
每日的湯藥需求量都很大,自己這邊也算是耽誤不得、怠慢不得……
得啦,就讓自己提心吊膽着吧,反正早已知她是不喜歡過這種『太猶豫』的生活的。
只是……蘇提燈的婚禮,勢必要被沖淡一些喜慶味兒吧?
等着終于分抓好了這幾大幅藥材,薛黎陷剛打算舒展一下手臂,好捧着去煎一下藥的時候,一擡頭瞧見院落便是一怔。
蘇提燈後倚着回門,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提着糕點,就那麽靜靜的正盯着自己看。
「來,來多久了?」
「不久。」蘇提燈笑了笑,微風拂面說的也無非是這種感覺,眉目如畫的男子便是連不笑時唇角亦是含笑,雖說下山一趟見了這般景象可能會被影響心情,但是一想到這是他和月娘的親事,便也不覺得有甚麽了吧。
畢竟,他們兩個實在歷經太多波折了。
又一眼掃到他手裏的玫瑰酥,薛黎陷挑眉,「綠奴忙的走不開了?雖說昨天才解了封城令,但是你體質弱也不要随便下來了,萬一被沾染上污穢之氣怎麽辦。綠奴是不是這幾天也很忙?」
「無礙。小小一包玫瑰酥罷了,月娘忽然想吃,綠奴正在籌備晚飯,鴉敷又到了鬼市幫我坐鎮,月娘還在堅持不懈學熬粥,反倒小生一個閑人了。趁着三月暖風出來偷個春意,也是好的。」
「她,她啊……柳小喵說喝粥對你身體有好大用處的……嘿!」
「嗯。」蘇提燈緩緩離開了倚靠,站直了身子道,「我只是買了糕點順道來看看你,看來這疫情雖得控制,消亡還需得一段時日啊,你也有的忙了,小生也不多加叨擾了。」
擡頭瞧了幾眼天色,忽又輕笑,「我這也得回了。不然月娘又好發脾氣了。」
薛黎陷撓頭,他這次是真想留也沒法留。雖然表面上大家都說的風輕雲淡,其實只是為了安慰那些芸芸衆生罷了,但凡懂點醫術,便都心知肚明,瘟疫哪是那麽好控制的呢?其實守在煎鍋前等藥開的時候,薛黎陷也未曾不是尋思過,如果這瘟疫沒被這麽幸運的控制住,那麽,正淵盟是不是又會被推出來,會演繹一場當初同四大家同樣的笑話,只不過,這次是真謠言,而非假謠傳了。但同樣,如果治好了,大家一傳十十傳百……百口之後,是不是又會出一個另外的神話版本?便是濟善堂連瘟疫都能治的好?
但是無論怎麽想、怎麽去看這件事。薛黎陷現在能做的只有靜觀其變,便是連之後的變數也無法預測,又何必去預測?江湖給的教訓還不夠?還是蘇鶴當初親手處死茶蘇時說的那襲話不夠?明白人便該知道,這個世界,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個兒罷了。若真有上蒼所在那麽一說,想必諸天神佛也是先救那些自救之人,畢竟你自己不去試着拉自己一把?誰還願意去幫你一下?
又恍惚思及那次因為鬼火的事,濟善堂做了些食物分給那群失了溫飽的人,那時候蘇提燈借着自己的所作所為去訓誡烏椤将來要成為一個怎樣的明君,當時忙活至半夜仍不肯放過他,喋喋不休的去跟他對峙了半宿,當時唯一念頭便是覺得——這個人何止病的不輕,簡直病入膏肓了,在心裏頭!
可是如今看來,薛黎陷倒有些恍惚,救人是必須的,與這場瘟疫抗衡也是必須的。
但是之後呢?輸了,倒也沒什麽,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呗,至少是努力過的。
可是,贏了呢?贏了之後,便不會有人把自己傳成神仙什麽的……其實,就算有人不懂蘇鶴那襲話的用心良苦,自己卻是個不要臉不要皮的,大不了就跟江湖撕破臉皮——硬是不被推舉出去,不站出去,再不行,大不了卷鋪蓋跑呗!
思及此又頓然了悟柳小喵的常态,薛黎陷心底啊呀了一句——果然吶果然,這一個個的眼界都放的如此長遠!早知道自己先前也應該四處跑跑,不困居于救援一個地方。這下倒好,此時再想跑,也是沒了什麽武功的。
罷了罷了,想那麽久以後的事做什麽呢?現在瘟疫能不能抗的過去都不一定……而且,心底隐隐的總覺得,這并不像瘟疫,而是一種很像瘟疫的毒罷了……不然他們幾個雖說是做了些防護措施,可是一點中招跡象也沒有,也是有點奇怪的……
撓了撓頭,尋思着他們好歹之前練過武體質還能強些,蘇提燈還是別出來亂晃悠盡快回去吧,于是便點點頭,回了句好。
跨出回門四步左右,已互相隐隐瞧不清面容了,蘇提燈忽又頓住,眼波微蕩,慢慢回頭道,「薛掌櫃……沒有偷偷開過那個盒子吧?」
「沒啊、沒啊。」薛黎陷認真眨眼,随即又認真搖頭。
那麽一個小盒子……嗯,是沒開過,但是薛黎陷閑着沒事的時候想過無數回裏面會裝了甚麽。
此刻那盒子也随着藥材一起被運到了這邊小屋,若不是得他提點,自己倒是差點忘了還有個他給的小禮物。
剛想要不直接光明正大的問問你送了我甚麽吧,才發現那人已經拐出去了。
又暗自搖搖頭,薛黎陷将剛才被風吹亂的幾味藥材重新扒拉的散一些,剛準備對着方子拿幾幅包好,卻發現自己心亂亂的,老是在那個盒子上打轉……
便是強自鎮定心神,也定不下來,覺得好像不提前看看那盒子,就要發生甚麽了不得的大事一般。
單手隔着衣衫按住那一顆亂撲通的都快跳出來的小心髒,薛黎陷單手在藥材裏扒拉,猛撕了包裹拆開,便差點被其中的清光給晃得一耀眼。
盤了好幾圈,乍一看還以為是蛇魄銀銀,再仔細一看,才發現……
是蘇提燈的那條『腰帶』。
這把護身軟劍,他給我做甚麽?
微有不解,薛掌櫃輕輕拈起劍柄,才發現上面赫然刻了二字——蘇瞳。
一瞬如遭電擊。
『都說蘇家男子多習劍,女子多用鞭……死後屍骨可以找不回來,标志其身份的利器卻必須尋回,葬回蘇家墳冢,那是他們的榮耀……』
『這把……到底是劍,還是鞭子?』
『你又把我當做了甚麽,是男還是女?是蘇瞳?還是你的兒子?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還是一個你不肯放手固執留作可供回念的祭祀品?』
……
『十六歲的時候,我回中原那次,他贈了這把軟劍與我。那時候,很高興。覺得……得了劍,算是被接納進蘇家了,死後,不必作孤魂野鬼游蕩,有個歸處可回。那裏興許還有蘇家的許多前輩,大家在一起……清明得個祭祀甚麽的,也不會太過孤單吧。』
『畢竟,被孤立太久了呢。』
『我也是後來才想明白。』
『如果我當初代六哥死在了那場喜事裏,那麽,也算是可追個英雄烈名,這樣,葬的許是我肉身,可刻着蘇瞳的名字,卻終究能如他所願,葬入他蘇家的墳冢。你當他心底沒魔的?怎生會沒魔呢,當初說放手便也真是假放達、真小人罷了……他希望她生是他的,死後,還是他的……』
『若我不死,那麽,十六歲之後,想必模樣更張開了,或許,就更如蘇瞳那般了,更可供他天天看着哄着,将對另外一個人的思念,在我身上延續下來吧。』
『都說蘇家多癡情種。』
『這般癡情,哈哈……真是可笑到讓人牙根癢癢啊……』
『你當我有多少個想要把他開膛剖腹咬齧啃噬入肚的沖動?』
『不計其數……不計其數!!!』
『便是他小時候給我起名作蘇瞳,光這一點,也無法原諒……』
『其實,我是有自己真真正正的名字的,這個名字,不必借蘇家榮光庇佑,哪怕孤身一人,也足以讓自己撐着這口信念活下去。』
……
心跳一瞬間停了。
薛黎陷将軟劍棄置一旁,有點顫抖的去看那鋪陳在盒底的一小片樹葉。
微微拈起,翻過來……幽翠葉身,邊緣潤滑、收角卻鋒利,只六個大字——
懷此思。
娑婆葉。
他,他……
薛黎陷忽然拔足狂奔了出去。
十丈左右遠處的那人依舊淡定從容的緩行着,好似,已經無法再走更快了。
手中的燈籠落在了幾步之後,薛黎陷追出來的時候,只看到他緩緩倒下的身姿。
遠處剛行完針回來的柳妙妙幾乎同時和薛黎陷一起撲過去接住了他。
跪在了地上将他放置到自己腿上,才發現,那人好像只不過是安詳的睡着了。
沒有上上一次的幾竅流血,亦沒有上次的瘋躁癫狂,無非就是閉着眼安安靜靜的躺着罷了。
可柳妙妙和薛黎陷誰都沒有因此而多注目一分,只不過慢慢從他身上移開了目光,在空中略微交流碰撞,爾後幾乎是同時回頭,不由自主的屏氣凝息,去看那身後落了幾步遠的燈籠。
『噗』的一聲燈盞陡滅,徒生一縷淡淡青煙,如霧漸散。
而今年的花期,終于是應約前來了。
--正劇終。
古物,于二零一五,三月二十六,晚九點。
作者有話要說: 小天使們看清楚了啊!這是正劇到這裏結束了……然而還有番外!還有番外!還有番外!懸燈的番外也是算作正經劇情裏的!實際上懸燈還沒完!還沒完!!到了番外我标上完了才是整個《懸燈錄》的劇情都完了的!
信我不是BE!信我!(記得之前有個小天使給我留言說特地登陸求別BE,然而當初在我腦海裏構思就是懸燈的正劇是BE不假【求你憋打我!】但是番外是HE回來的,畢竟懸燈如果主角挂了的話我第二部還寫個毛喲_(:зゝ∠)_不過因為第二部裏面每一個故事都是可以獨立成篇的,所以不一定每篇都拉出這第一部的人物出來溜。
關于劇情要交代的就,就,就,就這些了....(古物君默默縮在角落啃筆杆中。)
接下開始放番外了啊=w=【再說一遍,信我HE!
☆、番外——娑婆葉。
「十歲那年遠赴南疆。師父重新給我起了個名字。名喚『娑婆』。」
「說是『娑婆世界』衆生罪業深重,必須忍受種種煩惱苦難,故「娑婆世界」又可意譯為『堪忍』,也被稱為『五濁世間』,是『淨土』的對立面,這裏容易産生各種罪孽,於是又言『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後來大了些許,有一日我翻佛經也瞧見了這話,又作了另一番講述,說是佛菩薩很能忍受勞累,在污濁的『娑婆世界』中不懈地教化衆生,表現出大智、大悲、大勇的精神。」
「我一開始并沒分清這二者區別,尋思着,不都是一字『忍』言罷了,分甚麽菩薩,分甚麽衆生?衆生不是業者,業者而又非菩薩?及至後來再大一大,才曉得,佛菩薩和衆生雖都能堪忍,區別卻在于,衆生的果報是緣于自私,貪欲,癡愚;佛菩薩的果報卻是緣于無私,有情,智慧。一言概之,說的便是衆生是為自己而受苦受難,佛菩薩是為衆生而受苦受難罷了。」
「師父雖給我取了這二字,卻從未用這二字喚過我。其實大多時候他也甚少喚我。」
「但是,如果能不用蘇瞳這個名字,有一個獨獨屬于自己的名字,也是開心的吧。」
「後來也不知怎麽了,又在娑婆二字後添了個葉字。當時也未覺心底餘情,只是覺得,自己不想要兩個字的名字,但凡兩個字,好像就還沒脫離蘇瞳這二字魔力的範圍。我好端端的一個男子,做甚麽要用娘親的名字。」
「及至……許多年後見着了薛掌櫃,聽他那簡簡單單的一句,才頓覺一語驚醒夢中人。」
「他說,『我覺得葉門這主人起這個名字,許是用的落葉歸根這一說吧。』」
落葉歸根?
當真笑話。
你又怎知他不是因為名字中有個葉字,而随手拈來呢。
手中如骨灰般的白沙順着指縫緩緩流下,抓玩了幾把又覺無聊,索性鋪了鋪沙,将燈籠往旁側一甩,整個人撲回地面,接着睡覺。
阖眼不過半柱香的時間又恍然驚醒。
多久的時光了?
自己都不記得了吶……這裏連一個可供記錄歲時的東西都不曾有,便是拿着手指在白沙中劃字,也不過風一吹一卷便滅至無蹤。
仍舊是一雙素白幹淨的手,比這白沙都不知要白上幾許,可是,恍惚一阖眼,便是滔天的罪孽殺伐。
大概是那『七日為期』吧。
南疆的聖女說話豈有戲言之時,某種程度上同『閻王叫你三更死,留你五更等不得』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縱使自己體質不可堪比平常人,那也只是……自己的本體罷了。
更何況,自己是南疆歷年來,最強大詭異的一位蠱師啊。
連冥蠱都可随意可控,連蠱命都可随意可得……
但,七日之後,醒來的,大概不是真正的那個『自己』吧?
坐在一片蒼淨白茫沙地裏的男子忽又輕聲笑了起來。
陌生的,有些不認識那個自己呢……可是那個自己,趁着夜晚,去吩咐了甚麽命令,自己卻眼睜睜看的一清二楚啊。
只是手不受控制,腦子不受控制,心……也不受控制。
啊。
并不是這樣的吧。
其實也是另外這個自己所想的,是正确的呢。
反正地城那裏僥幸存活下來的奸邪之人,自己早有一份名單,他們手上的作惡罪孽便是死有餘辜,不如多做幾具屍體,來給自己做食料……這般壓制下來,冥蠱也會不鬧騰了,自己也就不會不受『自己』的控制了。
多麽一舉兩得的妙計啊。
當時未覺如何,日後細思起來便是哭笑不得,能想出這種法子的自己,不就本是不受控制了麽?那是自己不受控制想了這惡毒念頭先去行兇,還是,本就是自己清明着?
這些都不敢細思,卻清楚的記得,那時趁夜行兇完回來後繼續睡自己的安穩覺,第二天天明之時,仍舊是個無法睜眼的活死人。
自己,确實是不會在起蠱之後這麽快便蠱化,便離世了。
蠱化可得薛黎陷的血相助拖延,亦可得他的血來壓制冥蠱。
不歸……不歸雖說戒起來太困難,但是自己自控力這麽強,早晚是有法子的。
往後的日子簡直太圓滿了,至少對他來說,已經很滿足了,縱使跟月娘只有□□年的人間奔頭。
可是……又為甚麽寧肯放棄了呢。
再度畫沙的手又一頓。
大概是……自己眼睜睜的看着另一個『自己』,在自己面前活生生吃了一個未死的人吧。
那是個姑娘,還是個有活力、青春年輕着的姑娘。
她或許以後會有很多美好的前程,她的人生還有很多可能。至少比七八年後終至朽木的自己,有太多無限的可能……
可是就那樣因為驚恐連一聲慘叫都發不出,被自己的利爪活生生撕抓的四分五裂,鮮血噴湧,肉塊嚼碎……啊,真美妙啊,女子的血液,本就更滋潤蠱蟲。
「不……」
白沙蒼茫中,可聞得誰人輕輕顫嘆。
索性再度跪坐于地上,一筆一劃重新開始抄寫起佛經。
娑婆,也作『堪忍』,因此世界衆生,堪能忍受十惡:
殺生、偷盜、邪淫、妄語、绮語、惡口、兩舌、貪欲、嗔恚、愚癡及諸煩惱而不肯出離,故也作名『堪忍世界』。
娑婆葉……
娑婆葉……
我不叫蘇提燈……我叫娑婆葉……
娑婆……堪忍……
堪忍……
怎麽能忍!!!
怎麽能忍得了這樣的自己!!!
這怎麽會是自己!!!
發瘋了一般将那些白沙重重捧起再摔落。
緩緩站起的身姿又再度跌回沙地。
他将臉埋回白沙之中,輕喘了一口氣。
他不該是死了嗎?!
不該是死了嗎!!!
除了自己,沒人再能殺得了已有脫離主人所控傾向的冥蠱了……但只要冥蠱還寄存在自己體內,還沒得全部掙脫、破體而出從而為禍人間……他就有法子滅掉它。
燈籠中的火焰,是不會被外界幹擾所熄滅的。
只要自己內心念頭不滅,本就是靠蠱術意念作燃的燭火,怎可滅?怎會滅?!
除非,自己寧肯放手了。
放手……差一點點就可以厮守的月娘。
不過沒關系啊,她還有退路。她還有可以護她一世平安的人。
鴉敷……應該已經将她送到了吧。
『懷此思』。
『不可得』。
他又将臉蹭了蹭沙,輕輕笑起來。
還有……祈安鎮的蠱毒疫情也該好了吧……只要,喝了自己的骨灰。
不,準确來說,是喝了自己,同冥蠱的骨灰。
『若要蠱蟲永久消亡,非火燒者不可。』
也不知道薛黎陷知道了真相後又是怎樣的跳腳。
哈哈……
哈哈哈……
骨灰都撒入鍋裏同藥一起煎熬,肉身早已付之一炬,那麽,自己現在到底又是在哪呢……在哪啊……
騙人的。
冥途沒有忘川,亦沒有奈何,連一碗孟婆湯也不肯施舍于我,便是叫我懷此思念,備受永生永世的煎熬麽?
哈……
哈哈……
當真走得一盤好棋啊,這便算作報應,那自己也一并承下了。只要帳不算到月娘身上。
他再度坐起,開始認認真真的撲在白沙之境裏重新書寫——
「複次、曼殊室利,若有淨信善男子善女人等,乃至盡形不事除天,惟當一心歸佛法僧……」
師父給自己起名作娑婆,也無非是叫自己堪忍罷了。
寫着寫着,指風又一滞。
他忽然省起——當時年少無知,還可少年意氣,好像有個生平唯一知交寥落,曾言之鑿鑿同自己道,「那我日後奈何橋也不過了,就在中央坐穩妥了,看你何時來尋我。你這種比我不知要歹毒過多少倍的蛇蠍之人,怕是謄寫佛經謄寫斷了手指頭,也照樣去不了箴言堂的。」
擲諾斬釘截鐵,大抵全因少年戲言。
花期毀約不可同賞,最後一面不肯來見,便是屍首都是托旁人尋回……沉瑟,好你個沉瑟!便是不動聲色的奚落嘲諷我,也不至于把我逼到如此難堪境地。
縱使尋得到奈何三生,你又叫我如何有臉去見你?
也罷……『願永生永世,你我二人,再不相見。』
遂了你的願,可好?可妙?
他又癡傻的坐在靜茫白沙中狂笑,指間微顫,在剛被微風覆卷過重鋪平的沙地裏,重新一橫一豎一點一捺的勾勒畫言——
『懷此思』。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懷此思。
五年春過,風吹浮屠也不過一眼。
祈安鎮仍舊是那個自顧自安穩的不起眼小鎮,步入中年的濟善堂掌櫃卻仍舊出落的矯健,夏日晴朗灼人午後,似乎是硬偷浮生半日閑,頂着濟善堂內所有小夥伴們灼灼似烈陽的目光,薛掌櫃淡定且從容的搬了把藤椅靜坐在樹下養膘。
其實,一開始他是拒絕的,并不信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奇跡——他的武功不止回來了,而且是成千上百倍的回來了。
『一無是處』。
他忽然有點明白那個心法的名字了。
起先還覺得,起這個心法的人多半是同蘇提燈一樣有點毛病的,一個清心寡欲的走了奇異路數的心法,做甚麽要叫做一無是處?
大概是蘇提燈走後的第三年裏吧,那天夜裏忽然沒睡着,想給他掃掃墓吧,可骨灰最後一丁點都沒私扣的下來,全他娘奉獻給江湖蒼生了,哪裏還有墓碑可言呢,就算有,又能葬什麽?那家夥什麽東西也沒留下來。走的那叫一個幹淨!
吐出口惡氣,薛黎陷索性提了壺悶酒一步步爬山去找了沉瑟。
當時也只不過自斟自飲,有點像是上了歲數的老人閑閑叨叨嘀嘀咕咕個不停那個家夥有多煩人有多絕情,自己都犧牲那麽大了他倒好二話不說一撩腳走的那他娘叫一個幹淨。
之後大抵是喝多了,還踹了沉瑟的墳墓幾腳,破口大罵了些你娘個叽的不是說要同老子幹一架才會心甘情願覺得此生安穩了麽,你特麽幹架在哪裏啊?有本事現在找老子打啊……
罵着罵着好像被月華那光亮一澆又清醒了一些,想到自己原來早已沒武功是個廢人了哦,來這山上也不像是以前那樣說飛就飛來了。
忽然又有點惘然,最後像個二傻子一般笑着摸了摸沉瑟的墓碑——「得啦,你就死不瞑目吧,你現在找老子陪你打,老子也沒武功了。」
自嘲完了便棄了酒瓶子躺在墳墓邊上睡,一邊睡還一邊嘀嘀咕咕,「那甚麽,十七的屍首叫你藏哪兒去了反正這麽多年我們是沒找到,不然将你和她合葬了……不過還好你沒和她合葬,不然這時候我過來陪你聊一會兒算甚麽是吧……」
頓了頓又神色異常嚴肅的補充道,「其實,我現在睡在這裏也不大合适吧,如果十七姑娘也在的話……欸,加我一個其實也不算甚麽對不對?」
「雖說死者為大,你們還是原諒則個好啦。我有點困,晚上山路滑,老子現在又沒武功,萬一摔下去咋整,就這樣吧,湊合一晚見諒啊。」
於是薛掌櫃就心安理得的睡了。
睡了會,他就聽到了山間蟲鳴,甚至聽得見樹木葉片那種輕微的吐息……
一開始還以為是在做夢,後來越睡越覺得各種氣息都聞得一清二楚,方圓幾百裏不同的氣息……不同的聲音……
略微像以前那般凝心一感應周圍,一清二楚不說反而範圍擴大了不止百倍。
而且,這還是只是略微随意一點的像往常那般凝心試試,不像是以前真出甚麽任務半夜窩在房頂上使出了全力。
當時吓得一瞬酒醒,渾身發涼,心說該不會是真見鬼了吧卧槽,老子就是想借酒吐個槽而已幹嘛啊這是,怪吓人的,於是起來拍了拍身上連跟沉公子告別都來不及就準備往山下趕,然後……驚禪都沒這麽快的速度就到了山下了,好像也無非就是心念意動罷了。
做夢吧,這是做夢吧。
又把他老爹那個吓死一群武林中人的悟道掌法拿出來試了試,然後薛黎陷就徹徹底底炸毛了。
他好像,已經融會貫通了不止百家……已經到了一種新的境界了。
就是忽然……甚麽都明了了。
『無中生有』。
『從一而終』。
實際上,都是『一無是處』罷了。
他是一無是處,可這個一無是處,卻不是那個普普通通一無是處的意思了……
竟然,這跟他那老爹的掌法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當時薛掌櫃突然意識到自己武功不僅僅蓋世,而是到了一種恐怖的境地——明明甚麽都不會了,卻反而甚麽都會了的時候。
就默默的蹲在街角拿石子劃了一晚上的地磚玩……他當時忽然就覺得,這個世上,果然太多事不可思量。
小時候有位師父曾同他講過,不喜弄人非造化所為。
當時偏生要細細思量一番,也言不出個二五六。
如今忽解其中意,鬓邊皆作白。
……
武功重回到身上薛黎陷也沒表現的過多開心,還和以前一樣偷着閑散時光。可惜阖眼不過片刻便覺腹上一沉,薛掌櫃斜睜了一只眼,看着這只渾身烏黑、四腳卻雪白的肥貓發愣。
怎麽說呢……這小黑貓在五年前還是那麽小小一團,不小心被卷入那場疫情裏頭去了。
到最後,薛黎陷死活想留下點那人的骨灰來,沒過三天又被這不請自來要飯常客的黑貓給占了便宜去。
那一小撮骨灰從小瓶子裏撒出時還萬分不樂意。
柳妙妙卻跟自己更不大樂意——「你克扣下來的那點量,全融進藥裏也不一定救不救的活這只小奶貓。」
那救是不救?
不救一只畜生麽……
可是……欸,又怎能不救呢。
不救它,只能将它燒死了,防止傳染它物……那到底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啊。
幾乎是不忍看,別過頭去将那小瓶子全傾入藥裏,手又被柳小喵壓着過了幾過,将瓶子徹徹底底的滌了個幹淨。
便是連蘇鶴想來要人都不可。
連點骨灰粉他都沒能見着。
蘇提燈……啧,他黑起來可真不是人,他是一死一了百了了,可暗下又隐隐逼瘋了多少人。
依稀還可見蘇鶴那日斬釘截鐵的「我拒絕,他的屍體我要領回去。葬入蘇家墳冢。」
薛黎陷默不作聲的把蘇提燈讓他代為轉交的軟劍遞了過去。
不用多說,僅僅一個轉折,便化作惡狠狠的一巴掌,活生生扇的臉頰生疼發辣,烈陽下一烤似乎都滋啦作響。
那一刻,憶起很多過往。
憶起當時那個少年在伫月樓時,寂靜笑言——
「蘇家墳冢?小生這等污垢之人如何得入。大抵……處處青山可葬我罷。」
薛黎陷又看了看這只體色奇特的小黑貓,頓了下,自言自語道,「你還和他挺像的啊,看起來挺黑心的,其實,也是有點白的。」
黑貓連理都不惜的理薛黎陷,只覺得他這肚子不錯,是個睡覺的好位置,繼續阖眼補眠。
如果沒有那一丁點微善的光亮,又怎會那麽想不開呢……
起先還會為無法葬入蘇家墳冢,将來沒有魂歸處而心下戚戚然。
後來境遇随眼界化開,心也徹徹底底寂然,心說,随便一處青山孤丘,埋了便埋了吧,歷來凡千名士君魂,誰不是千百年後一座黃沙白骨罷了。
随後……是所有人都想挽留住自己了,自己卻硬要粉身碎骨,連渣都撈不出一碗的讓任何人無法留住。
微微嘆了口氣,薛掌櫃忽然一把将貓單手抱在了懷裏起身,悠悠蕩蕩頂着烈陽,掀了簾子往外溜達去。
邊走還邊問他的那群小孩子,「小喵今早出診的時候,說沒說晚飯回來……」
「欸大哥你要出去啊?」剛從外面出診完歸來的柳小喵恰恰與他打了個照面。
「嗯,伫月樓這月雜草還沒除呢。」
「我這邊剛好完事,下午沒有要出去看的。」
薛黎陷眨眨眼,「一起?」
「嗯。」
「那,豆芽,店裏面交給你啦,有事叫瘋跑上去叫我。」
「好嘞放心吧老大!」
「嗯。」
及至二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走過街巷,快要步得山路,忽聞不遠處聚香閣琴音渺渺,一句唱詞随意,女子嗓音宛如天籁——
「你想聽我言凡塵三千,我便偏生不稱你意,只留一句『過往已矣』。當得坐守好戲,瞧你悔意無邊,猶自淨理……」
薛黎陷一笑,微自無奈搖頭,繼續同四處張望看風景的柳小喵往山上走着。
同樣對這潑辣又不講理戲詞無奈搖頭的,還有同樣一個溫文爾雅的男子,他的身邊,也同樣牽着一個四處張望看風景的姑娘。
小姑娘不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