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萬花筒

等到醒過神來,孟雪回郁悶地撓了撓頭,暗道自己今個兒不孚衆望,是把該辦的事又沒給辦成。

他心中寥落,一個人默默在路邊蹲了許久,直至肚子發出叽咕一聲餓號子,方才拍了拍發麻的大腿,去取回寄在車庫裏的腳踏車,特特騎到路邊攤上點了一碗不地道的熱幹面。

老板看到他來馬上笑咧了嘴,孟雪回是店裏的常客,十天半個月裏總有半數日子要在這裏解決吃飯問題,着實當得上老主顧三個字。

只可惜老主顧反複光臨此地,倒不是有什麽深刻的飲食情結在裏面。此路邊攤的優點在于實惠,缺點是沒滋味。一碗醬少菜碎的白花面條擱上桌子,單瞧着就寡淡的很,而吃到嘴裏也确實不怎麽樣。

幸而孟雪回頭頂窮字,動筷不嫌,等叉完面條後,尚能嘬盡碗裏的最後一口熱湯。待他吃飽喝足後拿餐巾紙一抹嘴唇,決定避過今天的風頭再去向傅老請罪。

孟雪回的心結跟腸胃通在一起,飽腹之後得以一身輕松。自打他來上海闖蕩之後,因為忙于生計,都好長時間沒正經逛過大街了。這下有了時間去放肆,他推着腳踏車走走停停,沿着大街一路熱鬧看過去,直晃到了電影院的大門口。

近兩年,随着西洋風氣的湧入推崇,上海開始興起影視産業,孟雪回這趟走過來,正巧碰上影院員工們在外面粉刷新的宣傳欄。

旁邊的材料箱裏卷着幾張大海報,擺在矮桌上攤開來,上面印的人物一水兒都是炙手可熱的大明星。這點子東西準備起來可不容易,為了追求賣相跟叫座,都是影院老板親自到印刷廠裏找專人定制的。

孟雪回路經此處,饒有興趣地打量了一眼,發現候在旁邊盯進度的老經理,嘴裏惋惜了一聲,單獨把桌子中央的一張海報給撤到了廢紙箱裏。

孟雪回納悶了一瞬,走過去望了望,目光落在海報之上心念一動,立馬把東西給撿了回來,臉上笑得欣然,“好一個秦慕白,送上門去見你不着,偏在這裏叫我‘遇’到了。”

說罷,他刻意把手移到海報下方的簽名處,曲起手指彈了彈“秦慕白”三個字,心中莫名得意。

海報上的影壇新秀,乍瞧上去一雙桃花眼很是招搖,若細細思量卻又是深邃的,配上那副高挺的鼻梁,隐約還帶了點西洋美男子的風格,是美而不膩,英挺闊氣。大抵是因為,相較于硬漢那類富有張力的魁梧人物來,秦慕白的骨相偏于柔些,所以時常能夠讓人忽略他氣度中的一層剛。

孟雪回的手指從“畫中人”的臉上輕輕拂過,滿意地點了點頭,賞飯吃的好苗子就應該長這樣嘛。都說照片不如本人上相,秦慕白能達到這般感官效果,他孟某人是欽佩的。

想到這裏,孟雪回熱情地拍了拍老經理的肩膀,揚了揚手裏的海報向他開口問道,“大爺,這海報瞧着蠻好,您這就不要啦?”

“哎呀,你這小哥就莫過來添亂了,海報拿出來的不小心被折出了一道深印子,挂到玻璃窗裏不美觀,叫大老板看見了要罵人的啦。”老經理見着了東西,連連沖他揮手,“小哥,你喜歡就拿走好嘞,省的我過去扔了。”

孟雪回聽到“喜歡”二字,忍不住把落在海報上的目光往回收了收,幹巴巴地站在那裏咳了一嗓子,言不由衷道,“我只是、只是見不得人浪費東西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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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經理忙着指揮員工幹活,根本無暇跟他搭話。孟雪回撓了撓頭,動作利索地把海報卷成小圓筒,徑自往挎包裏一塞,靜悄悄地撲紅了臉頰子,是未起賊心先而露怯。

回去的時候,孟雪回騎着一輛六成新的腳踏車走街串巷。從五金店裏新修好的收音機,別在後車座上一路響過去,把他身上的薄外套呼啦啦吹起。孟雪回在惬意之餘,快活地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意圖重溫自己上輩子戴着耳機飛單車的潇灑。

舊民巷一帶的水泥路修得坑坑窪窪,是遠近居民們公認的難走。平時除了孟雪回這等窮住戶,幾乎是人人繞道而行。久而久之,這片環境的節奏也跟在後面慢下來了。外頭的小馬路跟大商場成了城市街景,舊民巷則成了拖着上海的小尾巴,逢人走過,動僦能擦出兩道黑灰來。

而帶動本地經濟的是一棟掉了牆皮的老居民樓,此建築如同一個包羅萬象的小萬花筒,樓上住着上海口音的老姑娘,樓下騰給香港來的包租婆,另有邊角旮沓的小空屋裏擠滿了拖家帶口的外地戶。

孟雪回所住的那間小破院子,正對着老居民樓,兩相較之甚至條件還比它不如。因為小孟是實打實的窮,日常除了把屋子給打掃幹淨以外,根本沒有閑錢去維修零碎物件。這般看來,說他住的是陋室也不為過。

孟雪回一路颠着屁股回陋室,途經老居民樓,聽那咕哝的上海話跟咿呀的閩南話煲在一起,是左一嗓子南腔北調,右一亮喉天高地闊,罵孩子的,念老公的,叨媳婦的,協力奏出一支缺章欠序的交響樂,嘈雜又熱鬧。

他踩着腳踏車搖頭晃腦下了坡,想剎輪胎帶一下緩沖,沒想到勁兒使出去了,手裏卻把了個空。松動的剎車失去了挾制速度的好作用,車龍頭撞在前籃上哐當哐當地響。孟雪回在下坡路上停車未果,飄了一頭的冷汗,他“嗳嗳嗳”,“嗳”了一路,連人帶車直直沖了下去。

是時,巷子口停了一輛頂闊氣的別克汽車,一層黑色殼子亮锃锃的,從後視鏡裏倒映出孟雪回發梢飛揚的慌亂身影。這一下子沖上去,車尾甩得幹脆利落,孟雪回是颠了自己的屁股,也把人家的汽車屁股給撞掉了漆。

幸而他摔在了幹草垛上,沒有造成皮肉傷,扶着牆壁試探性地往前走了兩步,腿腳也還靈便。孟雪回來不及欣慰自己福大命大,轉而揣着小心肝走到汽車旁邊,用食指沾着唾沫往車身上蹭了蹭。令人心痛的是,後備箱的外殼凹進去了一大塊,如同裝在蒸屜裏塌了面的黑糖糕,無論如何都不像是可以恢複原狀的模樣。

孟雪回肉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仿佛那塊凹痕不是撞在車上,而是傷在他的腿上。不過想想即将攤身上的大額賠償金,其困苦程度比起剁腿來也差不許多。

果不其然,方才鬧出來的大動靜把車主給招出來了。車主人不在他處,就在老居民樓對面的茶水接待處裏。這邊哐當一撞,那邊茶水缸子嘩啦一潑,罵罵咧咧地朝着孟雪回飛奔而來。

“我嘅乖乖,車子被撞成這個樣子了啊,怎麽這麽不講道德,真系活見鬼嘅,死衰仔……”

來人是個身穿工裝服的小老頭,把一口不甚标準的普通話說出了洋文的摩登腔調。孟雪回愣在車子旁邊,被他給罵傻了眼。而小老頭一手指着別克車上的凹痕,一手扶着老花眼鏡,罵起人來滔滔不絕,口水飛濺起來,跟市場外邊撿菜葉的兇悍婆子勢均力敵。

“陳導陳導,有話大家到裏頭坐下來慢慢說,消消氣消消氣啊。”房東太太是個做慣了好話說的和善性子,眼見孟雪回遭了殃,連忙跑出來打圓場。

被尊稱為“陳導”的小老頭,聽了這話先從鼻子裏歪哼了一聲,再擡眼一掃孟雪回,臉色并未見好。他是個小有資産的香港人,早年投資影視行業發了家,幾番大生意做過去,起了來內地撈金的念頭。

今個兒陳導到這邊來,是為了拍電影取景的。先前也物色過許多地方,然而乏善可陳,獨覺這一處是市井小民鮮活百态的生活縮影,很利于他來挖掘靈感。只沒想到突然殺出個孟雪回,叫他事沒談妥先敗了自己的雅興。

孟雪回有苦難言,挪了挪腳上的舊皮鞋,想賠損失沒錢賠,這便撓了撓頭,試探性地開口道,“要不您給寬限兩天,我……”

陳導沒等他把話說完,抄起手上的合同單,指着孟雪回的鼻子喝道,“窮仔你講什麽大話啊,你當我的車子系你賠得起的嗎?”

孟雪回眼見合同單子在他手裏舞啊舞,很有招呼到身上來的趨勢,忙下意識地抱住自己的腦袋,并未想要反抗。陳導說的不錯,這車子的确是他賠不起的東西,除了任打任罵,還真想不到別的解決辦法。

這頭的老先生鬧得不肯罷休,那頭摔裂殼子的收音機還在地上放歌,兩相同步起來一唱一和,可惜沒有捧場觀衆,只得上演一出寂寞的滑稽戲。

收音機裏的滬上名伶正咿咿呀呀唱到纏綿處,忽而車裏傳來了動靜,打破了車外的僵局。緊接着,車門的鎖眼一開,從裏頭下來了一雙咖啡棕的方頭皮鞋。鞋子的款式是當下的新潮賣相,論及做工也很考究,一看就是從外國人開的“靴小鋪”裏,特地定制出來的上等貨。

孟雪回茫茫然擡起頭,在鞋子主人映入眼簾的那一瞬間,默默緊了緊卷在挎包裏的海報。他疑心是夢中人從畫上走了下來,區別在于,面前貨真價實的正主,只往秀挺的鼻梁上,多戴了一副細框架的金邊眼鏡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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