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留聲機
不同于海報上摘下眼鏡的溫雅形象,秦慕白站在那裏,清冽的目光透過金邊眼鏡,往風裏帶了一層微薄的寒意。
他眉頭輕挑,在孟雪回的臉上逡巡片刻,末了,垂下濃秀的睫毛向前走去。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一步一步地挨近,在擦肩而過的那一瞬間,孟雪回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唯恐自己愣了神的目光會輕慢到他。
秦慕白循着音樂而去,走到牆角處腳步停了下來,把手伸到腳踏車的後座上,啪嗒一聲,摁掉了收音機的開關。
待轉過身來看到自己被孟雪回的目光籠罩,秦慕白錯開視線,雙手插在西褲兜裏回了他一個字,“吵。”
說這話的時候,秦慕白的語氣是輕描淡寫的,只動了動眉頭,表達了自己心中的不安耐。
“William,你怎麽一直待在車上,到地的時候沒跟着劇組一起走嗎?”陳導看到他來,也不忙着跟孟雪回掐話,擡手正了正臉上的老花眼鏡,上前笑問道。
秦慕白微不可查地跟他點了點頭,嘴裏淡淡“嗯”了一聲。
他作為影視人物是常年有業務在身的,每每開工犯懶的時候,總是習慣待在車上小睡。今天導演不在片場,整個劇組都摸起了魚,他懶得回酒店,便直接躺在車上解決補眠問題。
想到這裏,秦慕白擡眼掃向擾人清夢的孟雪回,不動聲色一挑眉,堂而皇之地打量起這位實心眼的傻小子。于是,臉上那雙招搖的桃花眼,便掩在金邊眼鏡下面熠熠生輝了。
陳導可沒他這個好興致,身子轉向孟雪回,開口就是一串吼,“窮衰仔,我叨了你這麽久,怎好不給個說法的啦。”
“我……”孟雪回可憐兮兮地掏了掏自己的口袋,只摸出了兩個鋼子兒。
他上個月從報社領的薪水,早就在月初的時候交給了房東太太,哪裏還有餘錢剩下。不說其他的,就他現在身上的這倆鋼镚兒,還是節省了兩天的早飯,給無意多出來的零錢。
秦慕白立着長腿站在旁邊,瞥了一眼孟雪回挂在脖子上的相機,眸光一緊,抱着手臂擡了擡下巴,“你是記者?”
孟雪回偏過他戴着鴨舌帽的腦袋,傻裏傻氣地“啊”了一聲,臉上懵得可以。秦慕白冷眼旁觀,意圖從對面的小白臉子身上,找出一絲可疑行跡來。
他看孟雪回,孟雪回也傻不愣登地回望過去,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孟雪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隐隐有了臉紅的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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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慕白有心逗他,故意虛撐起下巴,豎起食指從唇上擦過去,是不正不經也迷人。
這廂叫孟雪回見着了,果然如觸電一般,“吧嗒”合上眼皮,自覺于內心深處,實在難以招架。秦慕白見此情景,嘴角揚了揚,覺得這小記者傻得挺可愛。
站在旁邊的陳導,不知自家大腕兒跟個窮衰仔,擱這兒眉來眼去意欲何為,這便虛攏着左手,放到嘴上幹咳了一聲,臉上的表情是相當無奈。
而孟雪回緊着陳導這一咳,被秦慕白牽過去的一副小心肝兒,又骨碌碌地滾到了嗓子眼裏。
他用餘光偷瞄了一眼陳導的臉色,還未及收回,就被這小老頭給一嗓子吼了回去,“睃着眼角看我做什麽啦,你這個年輕人真是一點都不曉得上相。”
孟雪回局促地低下頭,不自如地把淌着熱汗的手心,沿着褲縫線輕輕擦了兩下。他在心中暗道,這小老頭厲害的,若擱到自己遇到的那波狠人裏,怕是只有傅老能夠與之一較高下。
“陳導,晚上還有兩個投資商的酒局要赴,要是再耽擱下去,就要掐點見人了。”秦慕白撣了撣袖子上的白牆灰,順手又繞回來撫了撫兩道衣褶子,把睡皺了的西裝前襟理得很利落。
這話叫孟雪回聽在耳裏,心中頓了頓,倏地一個擡頭,無巧不巧跟他對了視。小記者心裏有些吃不準,秦慕白此舉,是否有意替他開口解圍。
兩個人忙着各捋心思,倒是被晾在旁邊的陳導,狠狠肉疼了一下被孟雪回擦撞破相的車子。小老頭吹胡子瞪眼的,心中仍然意難平。
果不其然,下一秒,陳導擡手一指孟雪回,再繞到車子旁邊,對着那凹陷下去的後備箱嚎出了一聲悲鳴,“車都變成這個樣子了,我還怎麽開了見人去。這禍害玩意一只車轱辘壓下去,我賠出去的可都是真金白銀啊。”
孟雪回讷讷地站在原地,剛準備答話,秦慕白先他一步走過去,搶在孟雪回之前開了口,“陳導,車子的事情好辦,酒店裏有現成的專車接送人,咱們直接坐到地就行。只是這人嘛……”
他擡眼一掃孟雪回,接在後面把話說得很中肯,“這個小記者明顯看起來是賠不起損失的,若為了一輛車子,把人抓到巡捕房去也不太合适。既是出不了錢便讓他出力吧,當下咱們劇組正是缺外勤的時候,把他叫過來跑跑腿也好。”
陳導虎着臉把話聽完了,心想窮衰仔反正是個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若是被迫急了想把事情賴掉,就算自己把他投到大獄裏頭,也是三板子打不出個金元寶來。
想到這裏,他心中方才有了計較,把合同單往胳膊下面一夾,擡起下巴用一口摩登的洋派港普,大聲呼喝孟雪回道,“還不起賠償金就給我做苦工,什麽時候做夠本了什麽時候滾蛋。啊,你聽莫聽見啊,走起來,杵在那裏好看是吧。”
孟雪回見事情有了盤桓的餘地,喜氣洋洋一點頭,把落在地上的腳踏車跟收音機,交托給站在門前觀望情勢的房東太太後,屁颠屁颠地跟上去拉開了後車門。
秦慕白淡然掃了他一眼,徑自拉開門把手,從另一側上車,理所當然地跟孟雪回同坐了一處。這次他沒有再為小記者分心,甫一上車便靠上後座開始閉目養神。
車子發動,孟雪回老老實實地跟秦慕白隔了有半張座椅的距離。
他把雙手平放在膝蓋上,目不斜視地端坐着,不為其他,只因秦慕白很容易便叫自己恍神。倘若把目光停留在那人的臉上,是挪也挪不開。
陳導麾下的劇組,就設在距離繁華區不遠的新民大道上。車子到了地,陳導跟秦慕白打開車門走下來,後面跟着東張西望的孟雪回。秦慕白目光瞥向沒個眼力勁的小記者,想不通孟雪回這是看的哪門子新鮮。
“導演,這些拍攝機器都是從德國進口過來的吧?”孟雪回興致勃勃地走到一臺攝像機後面,彎下腰試了試鏡頭,把這口隔行飯嚼得還挺香。
“胡摸什麽!”陳導并未因為孟雪回慧眼識貨,就對其态度好轉。小老頭眼睛一瞪,粗聲喝氣地制止了他摸向攝像機的爪子。孟雪回憋住手瘾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正了正頭上的鴨舌帽。
陳導唬得小記者識相後,回過頭去長籲了一口氣,轉而悉心秦慕白吩咐道,“William,現在場地沒人,我得親自去酒店找領班訂車,你過來幫我看着這個……”
“孟雪回。”孟雪回指着自己的鼻尖,從善如流地替他把話補充完整。
陳導不吃他這一套,當即從鼻子裏悶出一聲冷哼,開口勒令孟雪回道,“你今天就在這裏老實待着,好好熟悉一下附近的環境。自己心裏要有點分寸,別給我瞎耍小神氣。”
孟雪回一聽這話,飛快地轉過身去,沖陳導态度端正地點了點頭。而秦慕白站在對面,早把他回過身來躍躍欲試的小模樣,給盡收眼底。
陳導經過這樣一番千叮萬囑,自覺已經足夠,這便手裏攥着車鑰匙,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孟雪回腰杆筆直地站在原地,直至陳導的背影徹底消失在大門口,方才如釋重負地呼出了一口氣。
他往旁邊的小板凳上一坐,不自如地松了松衣領子,緊接着又伸出右手給自己扇了兩下風。周圍的氣氛太過安靜,孟雪回不經意間擡頭一看,跟秦慕白飄過來的目光對了個正着。
“秦……啊不,威……”孟雪回立馬從小板凳上站了起來,話到嘴邊打了個彎兒,想了想,探過頭去小心翼翼地問道,“您平時習慣人怎麽稱呼啊?”
“我呢,聽着這兩個都行,所以随你喜歡的稱呼就好。”秦慕白彎了彎桃花眼,曲起手指在他的鴨舌帽上輕彈了兩下,只微微一抿唇角,素淡的笑意便在臉上暈染開來。
孟雪回擡起手臂,堪堪扶穩了帽子,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紅了臉。秦慕白的傾心一笑在他的腦海中慢慢放大,孟雪回暈乎乎的,目光所到之處,皆是從高山上吹下來的缭亂花影。
“小記者,陳導已經帶上鑰匙開車走了,不打算過來這邊看看嗎?”
秦慕白伸出修長的右手,往拍攝器材上指了指,又用皮鞋尖點了點腳邊的大紙箱,跟他出言提醒道,“這裏頭裝的是照相機,陳導昨天剛從洋碼頭上拖回來的。你要是感興趣,也可以過來看看。”
“啊……”孟雪回聽了這話,兩顆大眼珠子亮晶晶的,仿佛站在對面的秦慕白,是個月華滿發的谪仙,只消晃蕩腳邊的銀河,發出嘩啦一響,就能從他身上掉出許多璀璨星子來。
秦慕白站在對面,與他做了一個敬請自便的手勢,似是一點都不擔心孟雪回會“胡作非為”。
“好吧秦先生,那我就過去摸兩下。”孟雪回緊張地把雙手背在身後,兩只大拇指一左一右,輪番把手心搓得滾熱,是眼裏心裏都期待得不行。
“你要摸三下也行,便是摸壞了也不收你錢,我給擔着。”秦慕白的一雙桃花眼裏盛着充盈的笑意,像有一條星河淌過,波光粼粼,燦爛至極。
孟雪回雖是得了他的應許,倒也識相,沒肯真去動那大紙箱裏的新器材,只管繞着場中央的舊攝像機打轉。
他湊到攝像機旁邊吹了吹蓋子上的灰,跟伺候傳家寶似的,用袖子輕輕擦拭鏡頭邊沿,待一切準備就緒後方才上手專心調試。
“哎秦先生,你們這洋機器用起來是真的專業!”孟雪回欣欣然回了頭,兩顆清亮的大眼珠子眯成了一對彎彎的小月牙。
這一下子,秦慕白成了給糖吃的好哥哥,而孟雪回偏頭看他,笑得像個心甜意恰的傻孩子。
是時,秦慕白就站在孟雪回身後,微彎了腰看他認真擺弄機器。兩人的距離挨得很近,孟雪回這一回頭,挺秀的鼻尖從秦慕白的前襟上擦過去,恰好嗅到了法國玫瑰露的芬芳。
孟雪回暗道一聲失禮,剛想後退卻被一只修長有力的手給穩穩拉了回來。秦慕白看着他笑,把掖在上衣口袋裏的方巾拎在指尖,替他把蹭到臉上的薄灰給擦了個幹淨。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Rn的雷,謝謝杌的營養液!小天使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