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葡萄酒

酒會還在繼續,名流們的社交圈實屬一本內容繁複的畫冊,掀開那一頁紙醉金迷,當中內容是乏味單薄的。

蘇瑪珍提起裙角步入電梯,一路直達而上,升至第十一層,到地的“叮”聲響起,她從門裏擡出鑲嵌水鑽的高跟鞋,踩在陳舊的木質地板上吱呀作響。

賓利飯店是美國人投資開發的商業建築,螺旋式的樓梯從大堂一直通到了頂,卻鮮少有人知道,倘若乘坐內部電梯登頂,走到右手邊的長廊盡頭,便可看到一間不設開放的私人辦公室。

私人有私人的道理,日常進出的除了賓利酒店的幕後股東白範達,就只有蘇瑪珍這一位貼心可人的漂亮秘書。

蘇瑪珍走到辦公室門口,正準備擡手敲門,忽而聽到屋子裏傳來留聲機的樂響,一只雪白酥手停在半空中,轉而伸手将門輕輕推開。

眼前的情景不出她所料,白範達此刻人坐在旋轉的沙發椅上,正背對着桌面抽雪茄。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煙草味,隐約可嗅到一絲涼薄荷的氣息。蘇瑪珍不用猜也知道,白範達今天抽的是哪個新牌子的煙草,作為貼心秘書,事無巨細,她是當前最了解老板的人。

白範達聽到身後傳來高跟鞋的敲響,轉着沙發椅調過身來,锃亮的皮鞋尖在腳下輕劃了半道弧。他從嘴裏呼出最後一口煙,随手把煙頭摁滅在桌上的玻璃煙灰缸裏。缭繞的煙霧漸漸飄散,露出了後面那張成熟的男人臉。

蘇瑪珍站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很恭敬。面前的老板常年作西裝背頭的打扮,眼窩深邃,鼻梁很高,領帶松垮在襯衫上,栗色的頭發倒是用發蠟打理得一絲不茍。如果不去留心分辨,很容易就把他認成地道的法國老混混。

她知道白範達年輕的時候是個風流人物,如今人到中年也是一位衣冠楚楚的紳士。然而,白範達不是個顯老的人,或者說他的魅力很容易讓人忽略他的真實年紀。

如若尋根究底,他的血統也是混得相當複雜,白家祖上是最早一批到達法國的僑民,到了白範達這一代重遷故土,家裏家外根基複雜,那份心思純良的本質早已不複存在。

“瑪珍,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白範達摸出了口袋裏的煙匣子,順手去抽屜裏摸打火機,他的煙瘾很大,只用一根煙是抽不飽的。

蘇瑪珍在他打火的間隙裏,抿了抿唇角浸了酒漬的口紅,面色尴尬道,“抱歉老板,秦慕白對我不感興趣。”

蘇瑪珍低下頭,雪白的脖頸被頭頂的镂花吊燈映上了一小朵薔薇。白範達腳下打着拍子,臉上的表情氤氲在缭繞的煙霧裏看不真切。

這動作背後的深意瞞不了蘇瑪珍,白範達每逢心中不快的時候,總會刻意折騰點動靜出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與此同時他還總愛擰個眉頭,等到時間一久眼角便帶起了細紋。即使白範達現在也該到了長皺紋的年紀,但蘇瑪珍看到歲月的痕跡,逐漸出現在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總覺得有些缺憾。

“算了。”沉默片刻,白範達把叼進嘴的香煙,取下來擱上了手邊的煙灰缸,語氣悶悶的,心中不得輕松。

蘇瑪珍眼裏瞧着對方那副心神疲憊的模樣,一雙雪白柔荑适時地從背後按上白範達的肩膀,動作輕柔而不失力道,“葉家這兩個兒子,自家的事情都理不清爽呢,咱們何苦吊在一根常青藤上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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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範達拍了拍她的手背,正準備開口時,屋子裏傳來吱呀一響,他漫不經心地擡起頭,盯住了年輕人覆在右睫毛下的幽深紫瞳,仿佛那是個藏風納月的黑洞,能把人的目光給吸進去。

諾普人高馬大地站在門口,不看白範達也不看蘇瑪珍,沉郁的目光落在桌角一枝半枯的玫瑰上,心中若有所思。

“兒子,來了?”這一聲稱呼從白範達的嘴裏說出來,叫旁人聽着很戲谑。蘇瑪珍望着這對不搭腔的父子,揉了揉自己的嗓子,勉強抑住了幹咳。

諾普的母親是白範達在巴黎塔下邂逅的法國情人。彼時,潇灑多金的年輕先生,俘獲美人芳心不費吹灰之力。然而露水紅顏實在不算正經緣分,乃至于白範達回國之後,很快就把她給抛到了腦後。

爹是混賬爹,貿然上門的兒子也不見得對他有多尊敬,只是礙于今天有事相求,所以把自己收拾得相對順眼了一些。

諾普猶豫了一瞬,錯開蘇瑪珍的方向走到白範達面前,語氣近乎懇求,“下個月是媽媽的生日,我想回法國看望她。”

白範達不說話,擡起那只戴着金戒子的無名指,一下一下地點着桌面,恰到好處地掩飾了心中的不耐煩。他不表态,諾普就跟一棵了無生機的高樹似的,杵在那裏一片一片地往下掉葉子。

白範達擰着眉頭,壓出了眼角的細紋,“如果你擔心你媽媽的生活是否寬裕,大可不必親自跑回去一趟。我每個月都讓蘇秘書單獨從花旗銀行彙一筆款子給她,上面的數字足夠養活她跟你那三個異姓弟弟。”

諾普的母親對于白範達而言,只是一個沒有名分的情人。當年那個可憐的法國姑娘,再被他理所當然地抛棄之後,因為懷有身孕不得不從教風嚴謹的音樂學院退學,輾轉在法國的鄉下給貴族當幫傭。

法國姑娘先後嫁過兩次男人,然而全都不是靠譜丈夫,當家的男人把兒子跟巨額債務丢給妻子後,便卷了家中的積蓄跑了個無影無蹤。

軟弱的母親跟那兩個異姓弟弟,是諾普心裏一道無法愈合的疤,但凡旁人提一次,他便要痛一次。

而對于白範達,這個冷漠的男人,只是徒有父子名義,與其說是跟他相認,倒不如說是密謀了一場暗藏硝煙的交易。

“這裏是名流雲集的上海,不是馬車揚灰的法國鄉下,凡事多上點心,不要等着我去提點你。”白範達不鹹不淡地從鼻子裏噴出兩道白霧,深陷的眼窩裏折射出鋒銳的光芒,仿佛各卧了一條驕矜的龍,繞着淺褐的眼珠打轉。

諾普閉上眼睛做了個深呼吸,沖到胸口的怒氣被他硬生生地壓了下去。白範達不讓他走,他是逃都沒法逃!

“老板。”蘇瑪珍眼見這父子二人有争鋒相對的趨勢,連忙上前一步輕輕按住了白範達的肩膀。

周圍的空氣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與此同時,諾普也已經意識到自己不該與白範達起沖突,他站在原地甩了甩胳膊,是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他要走,白範達也不留。橫豎只要不是偷偷跑回法國,當爹的大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着便宜兒子出門與窮漢為伍。

“瑪珍,你覺得這孩子像我嗎?”

等到大門被合上,白範達兩指夾着雪茄到煙灰缸裏撣了撣煙灰,沖她似笑非笑。

“有時候像,有時候不像。”蘇瑪珍想了想,跟他如實作答。

“如果阿琛還在人世的話,我也不用這麽費勁。”白範達靠在沙發椅上苦笑,“我是白從法國領了個小狼崽子回來,不聽話還愛犯犟,這一天天的可真夠人受的。”

他心裏清楚的很,縱然血脈相承,沒有感情共鳴,剩下的就只有尴尬。

蘇瑪珍走到旁邊,往留聲機裏換了一張新唱片,黑色的薄盤摩擦在冰涼的指針上,旋轉出舒緩心情的音樂。過了片刻,屋子裏重新燃起香煙的焦味,這支歡樂的調子飛出窗外,落于繁華一角,安靜消弭在布滿繁星的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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