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燕尾蝶

賓利飯店門裏是燈紅酒綠,門外是車水馬龍,兩者共同喧嚣出了大上海的快節奏。名流們在這不眠之夜縱情狂歡,浸在香槟酒的泡沫中醉生夢死,而秦慕白獨自一人走在夜色裏,心中意外平靜。

心靜,路也靜,他的皮鞋不小心踏到地上的水窪,锃亮的鞋頭在明晃晃的路燈下濺上了一絲泥濘。秦慕白低頭望着那塊污漬,也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麽,慢慢在長街上停下了腳步。

劇組的專車就停在對面的巷子裏,老司機這會兒人不在車上,是鑽了他們開酒會的空子,往路邊攤上吃夜宵去了。秦慕白提前離場,一時叫不到車子送自己回去,只得親自動腳往回走。

空曠的街道十分冷清,明明白天的天氣還挺好,可到了晚上就溫度驟降。冷風一吹,站在原地莫名沉默的秦慕白,羽睫一顫,伸手緊了緊身上的黑西裝,開始挪動腳步。

再往前走就是岔路口,兩個方向都可以到達秦慕白下榻的酒店。區別在于往左拐是一條寬敞的大馬路,若往右的話則是路燈暗淡的老巷道。秦慕白猶豫了片刻,頭也不回地選擇了右邊那一條彎路。

他不是人生地不熟,而右邊那條彎路也是出了名的不好走。因為處處不順路,別說是司機了,連拉黃包車的很少有願意往那邊走的。

秦慕白不是愛給自己找麻煩的人,但他心裏清楚,如果走了另一條開闊的大馬路,就必然要經過城中心的教會醫院,他是寧願繞彎路也不想往那邊去的。

是時,一只出來覓食的野貓從房梁上跳下,急匆匆地從秦慕白的腳下繞過,擋住了他轉向老巷道的步子。秦慕白被這不速之客擾得眉頭一皺,剛想側身而行,後面傳來一聲熟悉呼喚。

“William。”

不知何時從賓利飯店離場的葉德利,遠遠地在後面叫住了他。秦慕白聽在耳裏腳步略有停頓,只是沒回頭,神色坦然地裝作沒聽見。

葉德利拿這混賬弟弟沒辦法,一向講究儀表的人,西裝革履地站在路燈下,踏着皮鞋往前追了兩大步,沖他擡高了音量。

“葉德西,你給我站住。”

秦慕白在月光下停住了腳步,他慢慢轉過身來,薄唇緊抿着,颀長的背影定格在夜幕裏,未曾緊扣的衣角被涼風呼啦啦地吹成了一只翩跹的黑蝶。

這一回頭,叫葉德利注意到了他眼底的冷漠,做大哥的自覺失言,等想要改口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秦慕白走到他面前,無聲冷笑了一瞬,語氣是近乎諷刺的,“大哥這一聲‘葉德西’叫下去,我是高攀不起的,葉家手裏從不缺籌碼,無需安排我這個外姓人再往火坑裏跳。”

說罷,他不待葉德利開口,繼續往下補充道,“大哥,心別那麽大,信你的那一個,現在就躺在德國醫院裏發瘋呢。你要是有良心就過去看看她,也不枉大家這一世互為兄妹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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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liam,你要是心裏不解氣罵我就算了,別在這混賬話裏帶上德琳。大家都是同一個媽生的,她是我妹妹,難道就不是你妹妹嗎?”

葉德利的臉色也不好看,乃至于說出了這種不上臺面的話。時至今日,大家感情疏淡,親緣仍在,于情于理都不應該把葉德琳拿出來說事。

他這個可憐的小妹妹,人生經營慘淡,如今僅有的一點體面,也只剩下成演這個年紀懵懂的兒子了。若是連家裏的親人都不憐惜她,還有誰能在意她的死活。

秦慕白透過鼻梁上的金邊眼鏡,從兩塊冷玻璃裏後面,把葉德利的糾結神色納入眼底,然而心中不為所動。在他看來,葉德利素來是善于在表面做得好功夫的,只管把事事說得盡善盡美,于其自身卻是一位慣施黠念的正義幫兇。

他又想,如果當初葉德琳不是被葉德利這個好大哥給縱容壞了,也不會為了莫須有的混賬事執意跟自己翻臉。然而話說回來,老天公平,人各有命,葉德琳一意孤行,把自己作到了如今這副半瘋半醒的地步,他這個不被待見的二哥哥,也只得送她“安好”二字。

“本來,我今天是想幫你把爸爸的那份壽禮給一并商榷好的。既然你的心情不好,我也不便開口,那就這樣吧,大家下次再見。”

葉德利把折在手心的禮品單子,重新卷成細伶伶的小圓筒,擡頭看了二弟一眼,默不作聲地把東西放進了西裝口袋。他知道秦慕白此刻依然意難平,故而不用人吩咐,便蹬着腳下的黑皮鞋識相離開。

秦慕白酣暢淋漓地把兩個葉家人給笑罵了一遍,然而心中并不痛快。他鎖着眉頭走在回酒店的路上,颀長的身影沒入老巷道的光影之中,像一只攏翅栖地的黑蝶。

彎巷裏的燈泡燒壞了鎢絲,四周黑漆漆的,間或有野貓綠瑩瑩的瞳仁在角落裏忽閃。秦慕白獨自一人在黑暗中走了很久,因為周遭難辨方向,他摸不清楚回程的路線,等到視線明晰時,人已經偏離歸路,走到了另外一條大街上。

秦慕白快步走出巷道,一擡頭看到了開在街對面的五金店。橘色的暖燈從小窗裏照出去,低低地打在潮濕的水泥路面上。一個熟悉的身影籠罩在柔和的光暈之下,孟雪回縮着脖子,雙手攏在袖子裏,正靠在門板上點頭打瞌睡。

他沒想到今夜會有這樣一番奇遇,竟能在落寞時分巧遇小記者,實屬不可思議。秦慕白腳步輕放,慢悠悠地走到五金店門口,孟雪回還在打瞌睡,一頂花格呢的灰咖鴨舌帽半歪在頭上,濃秀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小片黯淡的陰影。

秦慕白看他衣服穿得單薄,伸手往孟雪回的臉上探了探,沒想到自己的手背反倒更冰,把小記者激得一個哆嗦從淺夢裏掉了出來。

“秦、秦先生?”孟雪回睡意未消,半眯着眼睛打量起眼前人,疑心是自己看錯了。哪有這麽巧的事,他前腳剛把人家的懷表殼子給摔分家了,這趟還沒趕得上修好,就在五金店門口碰到了正主,未免也太點背了。

“這才半天沒見,孟老師就不認識我了?”秦慕白伸出膚白賽雪的修長左手,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關節磕碰的聲音清脆一響,孟雪回不由自主地跟在後面眨巴了一下眼睛,這下是徹底清醒了。

“沒……”孟雪回暗暗往五金店裏瞄了一眼,心說壞了壞了,卻于面上故作鎮定道,“秦先生,怎麽這麽巧啊,大晚上的還出來逛大街呢。”

“晚上我在賓利飯店有個酒會,想早點回去休息,就自己提前走了。”秦慕白鼻梁上架着一副做工考究的金邊眼鏡,秀致的桃花眼掩在兩塊玻璃後面,并未折損一絲好風采,反倒平添了兩分禁欲的感覺來。

“那孟老師呢,這大晚上的怎麽也出來逛大街了?”

“我、我我……”孟雪回語無倫次地舌頭打結,心上那是還沒思量好,該如何向他負荊請罪。

其實秦慕白也就随口一問,沒想探他的底。只是小記者倉皇起來,臉上的表情叫人瞧着十分心虛,秦慕白頓覺事情不大簡單,這就上了心,沉穩着一雙秀致的桃花眼,鞋尖定在原地靜等他作答。

正在孟雪回兩難之際,五金店的小老板又跑出來添了把幹柴。手裏殷殷地托着那只摔掉了殼的舊懷表,一上去就中氣十足道,“先生,這殼子給您安上去了,只是懷表周邊被摔掉了漆的一塊旮角沒法補。橫豎這東西也是老物件了,您就将就着用用吧啊,若是旁人不湊近細瞧,那是決計看不出來的。”

孟雪回欲哭無淚,站在旁邊拼命給他使眼色,試圖阻止小老板的開口。可這小老板是個實心眼的,實在沒看出來他搞這小動作的玄機,嘴裏叭叭叭地把修補實況給和盤道出。

秦慕白順着孟雪回的目光看過去,覺得小老板托在手裏的懷表甚為眼熟。他不自覺地擡手一摸西裝口袋,內裏空空如也,自己随身帶着的懷表卻是不知所蹤。他猶豫了一下,走到人前開口問道,“孟老師,那塊懷表,是我今天不小心落在你家裏的嗎?”

“秦先生,我對不起你啊。”孟雪回被秦慕白戳中腹中心事,繃在心裏的一根弦斷了,他上前一步,一把抱住秦慕白的胳膊,滿面愧疚道,“懷表被摔是我的錯,你要是生氣就罵我吧。橫豎到了今天這個點兒是沒辦法去百貨商場了,我明兒再上門給你賠個新的去。”

秦慕白聽說懷表被摔了,微抿了抿薄唇,一絲複雜目光從眼底劃過。他沒有立刻對孟雪回作出表态,而是先人一步,從小老板的手裏把自己的懷表給接了過來。

他把懷表托在手中反複摩挲了一遍,小老板所言不虛,懷表的表蓋是修好了,只是掉漆的邊角沒補得回來,勉勉強強算是恢複了原狀。

孟雪回小心翼翼地留意着秦慕白的表情,從口袋裏摸出了一張寸把長的小照片,走到前面嗫嚅着提醒他道,“秦先生,懷表裏面的東西在這兒,我怕修殼子的時候會有折損,就先把照片給取出來了。”

秦慕白淡淡“嗯”了一聲,臉上未見愠色但也沒有很歡喜,是個平淡如水的模樣,恍若他的話可聽可不聽,心中來去并不大。

孟雪回暗暗咽了一口唾沫,吃不準他的心情,開始惴惴不安起來。得罪人是一碼事,叫人嫌棄又是另外一碼事了。小記者扪心自問,秦先生是對他挺好,單憑着這一點,自己就擺不出那無動于衷的敷衍作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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