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檸檬茶

德國醫院的大理石地面有些打滑,孟雪回進門的時候腳下一個趔趄,自己還沒邁過步來,頭頂的鴨舌帽先見了人。

房間裏的兩位先生看到他來了,不約而同地準備起身相迎。遺憾的是,諾普作為傷患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秦慕白搶了先,堂而皇之地當着他的面把小記者扶在了臂彎裏。

“秦先生,你要不要緊啊,傷到哪裏了快給我看看。”孟雪回一擡頭,看到秦慕白衣領褶皺的狼狽模樣,手忙腳亂地從他懷裏站了起來,緊着眉頭目光關切道。

“我還好,你怎麽到這來了?”秦慕白把孟雪回的緊張模樣看在眼裏,心中如長了海草般柔柔一動,略一低頭,不易察覺地彎了彎嘴角。

“我、我在街上買菜的時候……看到了你的車子,坐在裏頭開車的老伯,告訴我你在這裏。”孟雪回摘下鴨舌帽,氣喘籲籲地扶着牆壁緩氣,剛才在路上聽到老榮說秦慕白跟人動手進了醫院,可把他給吓得不輕。

小記者拎着帽檐往臉上扇了兩下風,正要納悶秦慕白既然毫發未損,為什麽會在病房裏待着的時候,被遺忘在對面鐵架床上的諾普,晃蕩着手臂沖他打了聲招呼,“嘿,朋友,我在這兒!”

孟雪回看了一眼被華麗忽視的法國小青年,心裏起來的第一個念頭是這人似曾相識。這不能怪他,諾普現在的狀态是大半張臉都浮腫着,且那只瑰麗的紫瞳也已腫成了核桃,若非熟人實在難辨尊容。

諾普白喊了一嗓子,心中有些落寞,覺得孟雪回這人是有些薄情。他悶悶不樂地歪在枕頭上,像極了一只主位失寵的波斯貓。

孟雪回吃不準對方的意思,豎起手掌靠在嘴邊偷偷向秦慕白打聽道,“秦先生,這位是……”

豈料,這話剛問出口又叫諾普給聽見了,好耳力的洋青年懊惱地扶住額頭,心中那個五味雜陳,倒出來可以烹炒煎炸出一頓正宗的中華料理了。

秦慕白看身邊這位小二愣子實在傻得慌,湊近孟雪回的耳邊低聲提醒道,“銀口琴。”

“啊對。”孟雪回經他一點撥,腦子裏蹦出了諾普的名字,轉過身去對着那張鼻青臉腫的洋面孔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脖子,“抱歉,諾普先生,我一時沒能把你給認出來。”

“可是你從進門到現在,眼裏看到的只有秦一個人。”諾普人躺在床上,吃力地仰着腦袋回看了孟雪回一眼,當中語氣半是打趣半是委屈。

他這話說得漫不經心,旁邊兩位聽得卻是難逃在意,孟雪回心虛地摸了摸鼻子,被諾普堵得啞口無言。倒是站在旁邊的秦慕白老神在在的,一點都不避諱這樣的“玩笑話”。

三個人無聲靜對了片刻,孟雪回為了避免尴尬,小心翼翼地走到諾普的病床前面,開口問道,“諾普先生……”

“大家都是朋友,不要這麽生疏,叫我諾普就好,把後面的先生兩字省了吧。”諾普看到他來,身上又起了勁,聽到孟雪回要跟自己客氣,連忙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Advertisement

孟雪回聽完這話笑着點點頭,為了表示友好,當即改口喊了他一聲“諾普”,心裏只當法國人生性浪漫,是個不拘小節的熱情種子,根本沒有想到其他層面上去。秦慕白半眯着一雙桃花眼,探究的目光從諾普的臉上擦過去,用意頗深。

“孟,你剛才想要問我什麽?”諾普得了便宜還賣乖,當着旁人的面,把小記者的大名言簡意赅成一個“孟”字,且還迎着秦慕白的冷淡目光,擡了擡下巴以示回應,那是根本沒把影帝的“提醒”放到心裏去。

孟雪回視線所及是諾普鼻青臉腫的純良模樣,故而沒有多想,語氣坦然地接了他的話茬,“諾普先……諾普,你這一身傷是怎麽搞的,遇到什麽棘手的事情了嗎?”

“唉,事也不是大事,跟人發生了口角而已,不礙事的。”諾普憂郁地垂下長睫,很應景地擺出了一副苦惱模樣,企圖把小記者的關懷視線再拉近一點。

他這算盤打得好,秦慕白在旁作壁上觀,心思揣度得也不差。眼看孟雪回就要傻乎乎地走過去關照人了,秦慕白不動聲色地近前一步,身體擋在病床前面,恰到好處地給他倆保持了安全距離,是時刻提防着諾普給孟雪回留鈎子。

“孟老師,病人需要靜養,我看我們還是不要打擾諾普先生休息了。”秦慕白薄唇輕啓,咬字重音刻意落在“先生”二字上,明裏暗裏要來攪和諾普的花花腸子。

“嘿,秦,還沒到吃午飯的時間呢,你這麽着急走幹什麽,跟孟一起留下來陪陪我嘛。”諾普嬉皮笑臉地跟他打哈哈,頭一偏,大半個視線落在孟雪回的身上,完全沒有想要放人的意思。

秦慕白八風不動地站在那裏,目光從諾普的臉上掃過,默默腹诽了一句“難纏”,覺得這法國佬是特別的厚臉皮。

而諾普的厚臉皮功力,顯然比他想象中的還要更厲害些。鼻青臉腫的洋大個剛才還神氣活現地跟人開玩笑,瞥到勢頭不對,一轉眼就換上一副可憐見的痛樣,擡頭的瞬間顫動着沾了血痂的長睫,希冀着孟雪回會心軟。

“孟,你會留在這裏照顧我嗎?”

這話确實夠不要臉的,一說出口,連孟雪回都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我沒有錢,中文也不好,朋友們也都有各自的家庭,實在沒有辦法啊。”諾普手腳僵硬地躺在鐵架床上,半邊身子打着石膏,像一條被海浪拍中的魚,擱淺在沙灘上無望等待。

“醫院裏有護工,孟老師跟你非親非故的,貼身照顧不合适。”秦慕白正打算去找醫生給諾普安排醫護人員,孟雪回站在旁邊按住了他的手。

“諾普,你在中國有親人嗎?”

“親人?”諾普下意識地眨巴起高腫的右眼,悄露出來的一線紫色姝麗,像是跳躍着火焰在起舞。

他擡起頭,不假思索地對孟雪回撒謊道,“沒有,只有我一個人來到了這裏。”

說罷,不待孟雪回作答,故作傷感地抽了抽鼻子,繼續往下補充道,“日子難熬啊。”

諾普說這話的時候,刻意用手捂着心口,看起來完全就是個身心俱痛的凄楚模樣。孟雪回被他的“悲傷”感染了,不由自主地把自己帶入到了諾普的情緒當中去。

日子确實難熬啊,在這個時代,比起諾普一行人,他更像個萍水相逢的過客,莫名其妙穿來民國一趟,成日家為了生計東奔西走,看起來有事可忙,可說到底還是個孤零零的游魂,很難去意識到自己的歸屬感。

孟雪回感念完畢,同情心頓起,攏着汗津津的手心,悄悄地往褲縫線上擦了兩擦,仿佛下了莫大的決心似的,對諾普開口道,“要說照顧的話,我是未必有底氣能許你這趟空話。不過諾普你放心,只要能抽出時間過來幫忙,我一定竭盡所能。”

“噢,親愛的朋友,願上帝與你同在。”諾普語氣虔誠地在胸口畫了一個标準的十字,卻偷偷掀開未曾浮腫的一扇眼皮,暗自瞄了孟雪回一眼。

他等的就是小記者這句話。

諾普深知,好感這事是一口吃不成個大胖子,只有跟對方保持好聯系,才會有增設牽絆的可能。他的當務之急,應該是順利進到孟雪回的視線當中才對。

“不用客氣,出門在外天下朋友是一家嘛,今天我幫你一把,趕明兒指不定還要借你的東風乘快呢。”孟雪回傻不愣登地被人白占便宜,心中猶不自知,小虎牙一龇,笑得兩只酒窩甜津津的,連秦慕白都忍不住要替他着急。

秦慕白雙手插在西褲兜裏,沉了沉黑眸,目光隐憂。他将這副情景默不作聲地看在眼裏,嘴上不說,心中卻有一番計較。

對于傻孩子關照諾普這件事,孟雪回心意已決,他是不便幹涉。可倘若把小記者獨留在此,依照諾普這個厚臉皮的程度,勢必要情形不妙。這後院起火的事,秦慕白是不願它發生的。

想到這裏,秦慕白映着桃花眼的墨秀眉梢,略動了兩動,目光之中浮上一層微薄的黠意。孟雪回人在旁邊,只看到站在前面的高挑身影晃了兩晃,一時間,竟然毫無征兆地倒在了自己懷裏。

“秦先生!”孟雪回單膝着地,把“失去意識”的秦慕白抱在懷裏,急得面朝整理儀器的小護士喊道,“快去把醫生找過來!”

小護士碰上這等突發情況,也是慌得不得了,得了孟雪回的敦促之後,唯唯諾諾地跑出去叫人了。諾普吃力地用手肘擦着被消毒水泡硬的床單,半撐着身子從鐵架床上坐了起來。他往秦慕白神态安然的臉上掃了一眼,目光猶疑。

孟雪回捋起兩只袖子,手忙腳亂地把人從地上架起來,秦慕白在小記者吭哧賣力的間隙裏,暗暗擡了擡腿,替他分擔了一份力。諾普人在對面,把他的小動作看得一清二楚,簡直哭笑不得。

若是依照影帝的演技路子,這一個暈倒裝下去,絕對叫人看不出端倪,此番破綻百出,乃是為了做出來給孟雪回一個人看的。

諾普看破不說破,只管耐人尋味地挑了挑眉梢,臉上笑得十分從容。高手過招從來都是不見硝煙的,你秦慕白盡管放馬過來就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