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故事裏
“白家工廠……爆、爆炸?”孟雪回冷汗涔涔,目光有些慌亂。
季畫點點頭,同時把孟雪回的不安模樣納入眼底。
“季老板,我還有一事相問。”孟雪回一身冷汗把布衫浸透,對他開口道,“你說的那個人是不是姓顧?”
“是。”季畫欲言又止,手下一滞,把想說的話卡死在最後一個字上。
“這樣嗎。”孟雪回平緩呼吸,極力做出鎮靜模樣,他單手按上了胸口,覺得自己快透不過氣了。
這世上的巧合,一旦跟逃避重逢,大多逃不出還債的安排。
想到這裏,孟雪回坐不住了,他怕被人看穿心事,随便抓了個借口過來,跟季畫打好招呼,默默走出了化妝師。季畫有些不放心,放下手裏的香膏罐子,靠到門邊目送他離開。孟雪回不知道季畫在門口看着他,貼着白牆慢吞吞地往前走,心情很低落。
走回片場,秦慕白的戲份還沒拍結束,攝影組長追着鏡頭在他後面跟拍,一邊抹汗一邊架機器,很是力不從心。
今天的進展并不順利,明明一場簡單的對戲,秦慕白卻足足拍了五六遍才過,顯然是沒進狀态。
陳導坐在旁邊一言不發,因為昨天同去葉公館赴宴,他是知曉內情的。等到繼續下一個鏡頭的時候,他揮揮手,打發人去通知秦慕白下場休息。
秦慕白聽到消息點點頭,擡手一松領帶,脫下外套往樹蔭下走。
“秦哥。”孟雪回看到人來從板凳上站起來,遞過去一條浸過冷水的白毛巾。
秦慕白接過來擦了擦臉跟脖子,問他中午要不要出去吃飯。孟雪回壓着心事走了神,耳朵裏沒聽清楚,站在原地臉色茫然。
“陪我出去吃飯。”秦慕白捏了捏他的耳垂,替孟雪回做了決定。
“秦哥我想吃冰,咱去大道上的那家西餐廳吧。”孟雪回擡頭看他,說要吃冰是假的,那地兒清淨,往小包廂裏一坐,方便聊天。
“行。”秦慕白又捏了捏他的耳垂,嘆息似的補上一句話,“無憂無慮的,倒像個傻孩子。”
Advertisement
兩人商議好了吃飯的事情,在樹下空坐了一會兒,沒等散場就走了。車子開到西餐廳,秦慕白輕車熟路地領着孟雪回往裏走,果然要了一間包廂,讓領班把點好的餐食往裏送。
菜上桌前兩人沒說話,等到桌上送齊了也只孟雪回一個人動筷子。秦慕白明明說要人家陪自己吃飯,其實胃口一般,坐在包廂裏光看孟雪回端着盤子吃。
“秦哥,你有心事。”孟雪回吃完一客涼絲絲的奶凍,用餐巾擦擦嘴,眼睛盯着坐在對面的秦慕白語氣認真道。
秦慕白淡淡地“嗯”了一聲,倒也沒有瞞他,畢竟現在陪在自己身邊的只有一個孟雪回,小跟班知道心疼人,又讨人喜歡,他沒必要冷待。
而另一邊,孟雪回看他臉色還好,想着頭伸出去早晚也是一剁,不如一次來個爽快,手裏暗暗一捏餐布邊角,豁出去問道,“秦哥,我想你好,有事心裏別悶着,甭管多苦我陪你一起擔着。”
秦慕白撩他一眼,拿起勺子往嘴裏送了一口奶凍,一邊思考一邊咀嚼,等咽下去後,方才對他開了口,“雪回,這算我的家事,你聽了就不能脫身出去了。”
孟雪回睫毛一顫,不為這話裏的沉重,只為秦慕白這一聲雪回。往常這位都是兒戲似的喊他孟老師、小記者、小跟班,像這麽正正經經地近距離叫他,還是頭一回。
“我可以的。”孟雪回松開攥在手心的餐布,對上他的眼。
秦慕白“叮當”一聲放下勺子,揉着眉心意外如釋重負。
他給孟雪回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
那一年,葉公館的春天來的特別早。爬山虎繞着窗戶瘋長,鋼琴的雅樂從屋內傳來,被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打斷。
“德西,出去踢球啊。”說話的人是葉公館的大公子葉德利,他胳膊下面夾着一只足球,滿頭大汗地跑進琴房來找二弟。
“大哥,下個月學校在禮堂舉行合唱比賽,我要負責班級配樂的。”葉德西坐在琴凳上,濃秀的眉眼一擡,婉拒了大哥的盛情鼓動。
他人雖小,卻很有原則,雖說玩的時候比葉德利還瘋,一旦心思繞回正事上,那是雷打不動的穩重。
“唉,你真沒意思。”葉德利反手一個抛球,砸得地板哐當響,今天隔壁姓金那小子不在家,葉德西又不肯跟自己踢球,他簡直要寂寞瘋了。
“大哥你悠着點,叫爸爸聽見會罵人的。”葉德西把滾到腳下的足球撿起來,很替他擔憂。
“放心吧,爸爸一早就坐車出門了,到這個點都沒回家,估計是不回家吃午飯了。”葉德利走過來,神神秘秘地貼上他的耳朵,“我聽黃媽說,爸爸要給咱找個後媽回來。”
葉德西眼皮一跳,把他的手拍下來,語氣嚴肅道,“大哥說什麽呢,過兩天就是媽的忌日了,別把下人嘴裏這些不三不四的話往屋裏帶。”
“哎,我這不是找你商量嗎?”葉德利作為大哥,被弟弟訓了有點委屈,“反正吧,咱家只能四個人,你、我、德琳,爸爸,其他的甭管誰來都不行。”
葉德西嘆一口氣,動手合上琴蓋,早在葉德利說這喪氣話前,他就已經有了心結。不說出來,是因為計較起來也于事無補。
葉家是上海有名望的大戶,來往的豪客越多,在外的事越難藏。他已經不下五次從同學耳朵裏聽到“有個女人從小公寓裏出來,跟你爸爸手挽手”這種話了。
“大哥,你說爸爸……”葉德西話沒說完,門外響起咿咿呀呀的孩童稚語。時逢奶媽子抱着葉德琳來找哥哥,看到他二人在屋裏的這副光景,笑說大少又來讨二少的嫌。葉德利有點心虛,摸了摸鼻子,身子一矮,繞開妹妹揮舞的小手跑出去了。
家裏主心骨不靠譜,日子繼續含含糊糊地過,葉家兩兄弟在各自的寂寞中安靜成長。而他們的父親——年輕的葉先生也一如既往地早出晚歸,四處不見人影。等到葉德琳也背上書包上小學了,忽然有一天,家裏變了天。
這一變,就是翻天覆地,葉公館在溫暖的春日如墜冰窖。
“德西,爸爸說,等那邊安定下來了就回來接你。”葉德利低頭望着自己的鞋尖,不敢看葉德西的眼睛,他正在變聲期,話說出口帶着陌生的粗砺。
“知道了。”葉德西擡手把鋼琴蒙上油布,心中很悲傷。過不多久就會有人上門清點物資,他們的父親被人設局賠完了身家,葉公館能抵押的東西都被對方記在賬本上。更難過的是,同去日本的船票只給了葉德利一個人。
一周後,空蕩蕩的葉公館只剩下兩個孩子跟一個負責看門的老媽子,到了而立之年的葉先生幾經權衡,帶着他的長子到日本避風頭。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把二兒子跟小女兒留在家裏押債。
幸而債主是個宅心仁厚的,膝下也有兒女養着,從沒見過像葉先生這樣狠心的爹。老子該死,心疼孩子,債主甚至幫忙聯系葉家的親眷,把這一對小兒小女交托給葉夫人的一門表親。
等到兩邊見了面,葉德西才知道這位好心的親眷乃是亡母的嫡表妹秦夫人,此前久居國外,最近剛到香港定居,偶然得知葉家落魄,特地回鄉把他兄妹二人接了來。
秦夫人思慮周全,如今這世道沒有一個好出身,葉德西将來長大了也是難以立足。葉家的事情傳出去不好聽,不利于葉家兄妹成長,葉德西便在那時改名換姓,随其姓秦,改名慕白。
一晃秦慕白告別本名已有五年,遠在日本不聞不問的葉先生,終于生意有了起色。他帶着長子回鄉尋親,一路打聽到了香港,等他想跟兒女親近的時候,秦慕白跟小妹德琳統一背過身去,臉色很為難。
葉先生看懂了他們目光中的疏淡,明白一雙兒女是跟自己離了心。站在旁邊的葉德利已是一副少年模樣,他對父親的所作所為心知肚明,但是沒法開口,在這個家裏,他亦是得益的背叛者。
“我以為他會說些什麽的,道歉也好,指責也罷,沒有,什麽都沒有。”秦慕白把思緒拉回現在,對孟雪回說道,“你若問我恨不恨,想必這話不消回答也知。我只慶幸世上好人多,收賬的那位沒把我兄妹兩個送到龍潭虎穴去受罪。”
孟雪回無聲聽着,過了好久才開口問道,“秦哥,故事到這裏結束了嗎?”
“如果可以的話,我倒希望是沒有。”秦慕白苦笑了一聲,指尖在高腳杯上劃過,“那個家,真的造孽啊。”
孟雪回把手從桌布下面拿上來,伸過去貼了貼秦慕白的指尖,“難受就不講了,我們回去。”
秦慕白反手蓋住他的手背,做完一個深呼吸,彎了彎嘴角,“有你陪我,不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