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039
路上,沈清石一句話都沒有說,楊子欣倒是一臉好奇地端詳他。楚嘉越在開車,也不好回頭,只是笑着說:“有這麽好看嗎?”
“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大媽,生活沒樂趣啊,偶爾也看看小鮮肉嘛。”
楊子欣覺得這個年輕人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有一種流雲般的溫柔氣韻,和他不說話時那種生人勿進的男神範兒很不一樣,笑容自然,一點不做作,很容易讓人産生好感。
還有就是,此人長相實在出衆,讓她這個奔三的老女人都忍不住多看兩眼。想想他是沈清石的學生,那點拘謹也漸漸沒了。她說:“你真是她學生啊?清石沒說起過你啊。”
“是啊,以前沈老師教我們班語文,可嚴了。”
“怎麽說?”
“有一次抽查背誦課文,我沒背出來,她罰我抄了十遍書,又讓我多寫了一篇周記。”
楊子欣笑了:“那你還敢不敢不背課文了?”
“再不敢了。”
不久之後到了沈清石住的地方,楊子欣和他們在小區外的岔道分開,清石說“你小心一點”。她不耐煩地揮着手:“你管好你自己吧,小老師。”
剛剛才知道的事情,居然拿來調侃她?如果不是看她跑遠了,沈清石想,她會沖上去揍她一頓。
“你對她可真好。”嘉越在她身後說,望着楊子欣離開的方向,很久,才收回視線。
她有那麽一瞬不敢回頭。
爾後,慢慢地,回頭笑一笑,又扭開看別的地方:“她是我的朋友嘛。”
“你對別人都這麽好,真叫人羨慕。”
“……”
“時間不早了。”她只能這麽說,“你回去吧,我知己走。往前面走幾步,我就回到家了,不礙事的。”
“你害怕嗎?”
沈清石聞言,擡頭看他。
楚嘉越此刻也在看她,眼神有點兒諷刺,他說:“你怕被你老公看到嗎?”
清石被他這麽不負責任的話逗笑了:“我怕什麽?我碰到以前的學生,說了會兒話而已。他送我和子欣回來,就這樣。”
他最恨她口是心非、故作冷漠的樣子,忍不住攢住她的手,不管她的掙紮,發了狠一樣握在手心裏。以下的話,一字一句從齒縫間擠出來:“沈清石,你真的沒有心嗎?”
她喉嚨發緊,眼睛裏有了紅色的血絲。
不過,她一句話都沒有說。
他一邊點頭,一邊後退,終于放開了她。黑暗像幕布一樣嚴實,無邊無際,小區裏亮起了路燈,只是,遠遠只有零星幾盞。
她的眼前是一片迷蒙的霧,好半天,牽了牽嘴角,聲音低沉:“你不是有女朋友了?”
“你在意嗎?”他笑容諷刺。
肩上的包有點重,她拎起帶子向上提了提,依然被勒地生疼。她慢慢地舒出一口氣,化開在霧氣裏:“都有女朋友了,長大了,怎麽還是這麽任性?”
“沈清石,你沒資格這麽說我!”
“不管我有沒有資格,這就是事實。嘉越,你不能這麽不負責任。”她聲音平和,像是循循善誘的長輩,他的聲音小了下來,臉上的怒火也漸漸消失了,只是,表情越來越冷。
他說:“你憑什麽?”
“她是你女朋友。你都有女朋友了,就別想着以前的事了。”
“我也想這樣,我也想以前的事情一筆勾銷。你以為我很樂意這樣嗎?既然已經走了,為什麽還要出現在我面前?”
他從未覺得自己愛一個人到這種程度,愛可以轉變成仇恨,恨意沁入骨髓。
他很努力地想忘記那些痛苦的往事,但是她不放過他。
“沈清石,你為什麽還要出現?”
風在這一刻都有些許停頓,清石看着路燈下萦繞着的小蟲子,默默不語。明明知道是飛蛾撲火,為什麽還是前仆後繼?
“回去吧,嘉越,也許她在等你呢。你這樣,會讓她傷心的。”她已經準備要邁步子了,他凝視着她的側臉說:“你只管別人會不會傷心,從來沒想過我會不會受傷。”
她腳步一頓。
“你以為飛瀾像你一樣嗎?就算她心裏不開心,也從來不在我面前表露出來,她從來想着先讓我開心。沈清石,你知道嗎?”
清石的手抖了抖,更緊地握住了提包。她在低頭看腳下的螞蟻:“那很好啊。她對你這麽好,你更不應該辜負她。”
“你到底懂不懂?”他覺得不應該這樣,但是忍不住,“如果你有她對我十分之一好,如果你……”他說不下去了,大手一揮,“你滾吧!和你老公一起去過吧!你以為我稀罕嗎?我就是來看看,你過得有多麽不好而已!
沈清石,這是你的報應!”
“對,是我的報應。當年算是我對不起你,但是這麽多年過去了,看我過得這麽不好,你也應該消氣了。你現在功成名就,又有那麽好的女朋友,和我這樣的小人物計較,你不覺得有*份嗎?”她甚至是笑了笑,笑容也有點兒輕蔑,“你這是何必呢?”
“是。”他咬牙切齒,“我犯賤!”
他轉頭就走,快步離開,路上踩到石頭,差一點滑到,形象狼狽。
她沒有回頭,一直背對着他離開的方向。
等車馳離小區,他才開始後悔,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那樣過分的話,好像魔障了,和他平時的為人處世截然不同。
回到家裏,正好一家人都在——不,不應該是一家人。
嘉越在門口脫鞋,心裏頭冷笑,面上卻不露什麽。他走過去,到沙發前和他們問好:“爸,程阿姨。”
楚定山在看報紙,沒有擡頭,只是颔首,算是知道了。程玲卻站起來,又是遞水果又是拿讓人拿毛巾的。嘉越笑笑:“真的不用了。”
“你程姨也是一片好心。”楚定山說。
嘉越低頭看了他一眼,他依然在看報紙。他心中有片刻停頓,最後什麽話沒有說,坐到楚家航那一邊去了。
剛落座,楚定山在那邊發話了:“你這段日子在忙什麽?我讓你跟老成去北京,快過年了,也多學着點,你總是推三阻四。”
“我說了,我很忙。”
“忙?”他的聲音聽起來平和,但是嘉越知道,這個常年習慣發號施令的人已經在壓抑怒火,“有什麽比跟着秘書長出席中亞聯會更重要?你給我你們部門處室主任的電話,我倒要問問他,究竟給你安排什麽要緊活了?”
“您糊塗了,我們部門沒有主任,我們處裏就我一個處長,您要跟我們部長反應嗎?”
楚定山站起來,走到他面前了。
嘉越放下手裏的東西,不緊不慢地要起身,卻被他按住肩膀,摁在沙發裏。這個人,雖然年過半百,依然精神矍铄,氣勢逼人。
他說:“你是翅膀硬了是不是?不要以為我現在不在外交部了,你就可以任性妄為?明天早上八點,我讓老王接你去機場,你馬上去北京,去老成和徐主席那裏報道。”
“您不用拿話壓我。您是□□常委,是說一不二的常委委員長,您了不起。但我不是您的下屬,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說完要走。
“站住!”楚定山說,“我沒讓你走!”
嘉越用力點點頭,摘下圍巾,回頭挂到沙發上。他說:“爸,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經長大了,我不是為了你而活着的。”
“我不管你,你會有現在的成就?”
“……”
“你剛剛畢業,一開始實習就是跟的部級幹部,畢業三年,已經是國際司的一處之長了。人家看的都是我的面子。你不想做我兒子,那你就什麽都不是,這是不能改變的事實。”
嘉越也點點頭:“對,一點沒錯。”他仰起頭,自上而下看定他的眼睛,“但是,我有過選擇的餘地嗎?”
“……”
“從來沒有。”他說,“就因為這樣,我失去了我最愛的女人。”
楚定山原本平靜下來的情緒,在聽到這句話以後徹底爆發。程玲還來不及阻攔,他已經一個茶壺飛了出去。嘉越一聲悶哼,頭上結結實實被砸了一下,他探手一模,手心都是血。本來就不舒服,看到這滿手血,頭更暈了,倒退了兩步,居然一屁股坐到地上。
楚定山走過來,在他面前半蹲下身。
下巴被強硬地掰起來,他掙了掙,被掙脫。
“你說說,楚嘉越,你究竟是中了什麽邪?”父親抓住他的手,嘉越使勁掙紮,被抵不過他的力氣,最後被狠狠翻過來。
楚定山扯掉他的表,指指上面兩道深深的疤痕:“為了個女人,你和我玩自殺?你幾歲了,就這麽點出息,啊?我放任你在法國,以為你會懂事一點,你可真是給我長臉!與其你自殺,不如我現在就殺了你,省得你繼續給我丢人!”
沉寂了那麽多年的傷疤,現在又被血淋淋地掰開。嘉越心裏絞痛,原來他一直都是知道的,這個人,在他的生活裏無處不在,他無所不知——他呵呵笑了兩聲。
還沒說話,臉上已經挨了重重一巴掌。頓時,天旋地轉,眼冒金星。他聽到這人在他頭頂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去拿我的手杖來。”
程玲連忙阻止,說了一大堆的話,然後又蹲下來勸楚嘉越:“別和你爸杠着了,你這是何苦呢?他也是為了你好,就聽他一句。”
“這是我們父子倆的事情。”
一句話,堵地程玲好不尴尬。她是帶着女兒嫁給楚定山的,也是二婚。兩個繼子裏,楚家航對她很有禮貌,但是僅此而已,這個大兒子年紀不小了,很有主見,他就想在小兒子身上下點功夫。但是,不管她怎麽做,楚嘉越總是不冷不熱的。
她現在算是知道了,他不是不冷不熱,是壓根沒承認過她。一時間,在那也不是,走開也不是。
就這停頓的功夫,楚定山又給了他兩巴掌,提着他的領子拎起來。他身體向來好,體魄甚至強于偏瘦的嘉越,輕輕松松就把他甩到牆上。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想什麽,一個殘花敗柳,值得你惦記這麽多年?”
“殘花敗柳,你憑什麽這麽說她?”被打了這麽多下,他一直都是默默承受,因為他是他父親。聽到這句話,他終于擡起頭,扶着牆壁站起來,不甘示弱地瞪着他,“她再不好,至少父母恩愛,家庭幸福。是,她是沒有錢,她窮,但是她很努力地讨生活!
沒有她,您兒子現在就是個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一個只會吃喝玩樂的纨绔。他甚至連一所像樣的大學都考不上。您要感恩她,而不是羞辱她!
您要打死我,我還是要這麽說!”
四目相對,楚定山的眼神陰沉,臉漲得通紅。嘉越也不退縮,就那麽任他看着,直到他笑出來,施施然坐到沙發裏,拿起那份還沒讀完的報紙。
“我還真是小看了你。”他慢慢翻報紙,“但我有句話得提醒你。愛之過深,未必是好處。你由着性子亂來,你愛的人反而會因為你而受到傷害。”
他的話讓嘉越背脊發冷,竟然一句都對不上來。
這時,門鈴響了。
楚定山放下報紙,對程玲一揮手:“還不快帶他進去,像什麽話?丢人現眼。”
程玲還為剛才的事尴尬,遲遲沒動,最後,脫力的楚嘉越是被楚家航連拖帶拽拉進去的。
“你這是何苦?老頭子就這脾氣,你服個軟,他也不見得真把你怎麽樣,可你硬要往槍口上撞。”回房以後,嘉航給他上藥,不忘記笑話他。嘉越說,你這個人,一天不作弄我就不開心,看到我倒黴就爽快是不?
“哪裏哪裏。做哥哥的,當然要關心你了。”
“老大,你這年紀都可以當我叔了。”
“怎麽你覺得自己還是小鮮肉,二八年華?”嘉航低頭撥弄酒精棉,涼涼地說,“你今年25,楚嘉越,你今年已經25了。”
嘉越起身。
“去哪兒?”嘉航說,點點身邊的位子,“坐下。”
“憑啥?”
嘉航笑了笑,不愠不火地揚起半邊眉毛:“長兄如父,懂不懂?我讓你坐下,楚嘉越。”
嘉越看着他半晌,後來還是坐下。他也是微笑的,嘉航問他為什麽笑,他說:“當然不是因為‘長兄如父’。”
“那是因為什麽?”
“官大一級壓死人呗。”
“胡扯。”嘉航看着他說,“你在外交部,我在外經貿廳,我怎麽管得到你?”
“就上一次出席俄羅斯,你和我們部長說了會兒話,我都看到了。你說實話,是不是和我們領導打小報告了。”
嘉航看看他,低頭笑一笑,回手拉開抽屜。嘉越看到他摸出盒煙來,手指彈開蓋子,他就皺眉了:“別在我房間裏抽煙。”
嘉航手裏的動作一停,那煙夾在了他的指縫間。
“嘉越,你是不是搞錯了?”他傾身向前,單手撐在椅背上,看着他,“你,我,都是這個家的一份子,不分誰和誰的。”
“你別拿話壓我。”他說,“楚家航,你沒發現,你越來越像老頭子了嗎?表裏不一,唯我獨尊。還有,你別總是拿這件事嘲笑我,你自己也不見得情場得意。那麽多情人怎麽樣,有哪一個真的對你真心?”
“說得好。”他笑起來,眼睛裏都是溫柔寬容的光芒。笑過之後,慢慢地從座椅中起身,出門前,手搭在門把上,他輕輕地說了一句話:“但是,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