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049

到了中午,山頂的積雪略有消融,站在半山腰依然能感覺到那股沁骨的寒意。沈清石撇開謝從洲獨自站到崖邊的一塊岩石上,擡手拍了拍那結實的樹幹。謝從洲還未出聲,樹幹上掉落的雪便砸到了他的頭上。

擡頭一看,沈清石正發笑呢。

簡直無可奈何——他馬上站遠了,心裏想,有生以來還沒被人這麽惡意捉弄過,現在頭上、衣服上都是雪沫,拍一拍,還沾着手指,他極力維持的端正的形象已經轟然倒塌。

“算你贏了。”

“我贏什麽?”沈清石手,指指他的臉頰,“我看你一直都板着個臉,忍不住,想幫你愉快愉快。”

“免了。”他彎腰拿起那件外套,拍了拍搭在肘上。沈清石看他擡腳下山,忍不住跟了上去。謝從洲的腳步不快不慢,她也跟地不吃力,走在他走過的地方,前方沒路了,他回頭伸出手:“我拉你上來。”

沈清石站在低處仰視他,只覺得他在逆光裏笑得格外好看,這個男人素來端肅,給人安穩感。她有那麽會兒的遲疑,最後還是搖搖頭,自己攀着旁邊的樹丫上去了,站穩了。

謝從洲刮目相看:“女中豪傑。”

“不要取笑我。”

“真心的,這是大實話。”

沈清石說:“平時沒見你這麽誇人。”

“你覺得是誇你?”

“不然?”她半開玩笑,“難不成還是損我?”

“不一定。”他說,“一般誇女孩子,都是說溫婉賢淑,聰敏靈慧,哪有這麽誇的?沒準啊,還真是損你呢。”他伸出手指,遠遠點點她的鼻尖。

“我不是女孩子了,都老女人了。更何況,女人就不能是‘女中豪傑了’?我就當你是誇我了。”

“你這樣想就好。”他冁然而笑,搖搖頭,又收斂了笑容,正色道,“之前的玩笑話,請不要放在心上。”

站在山頂翹首以盼,一直到下午,仍然看不到他口中那位某某外商,沈清石心裏有點忐忑:“她不會不來了吧?”

“是一定不來了。”謝從洲說,“傑奎琳夫人每日一般早上8、9點來晨跑。”他收拾了一下,準備下山了。

沈清石被他說得一愣:“……那這一個下午的時間……”

“雖然是來談生意,也不要每時每刻都緊繃着神經。要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人家一見面就知道你有難處,急地火燒眉毛,還不往死裏訛你?”謝從洲回頭笑了笑,“記住了,算我給你上的第一堂課。”

沈清石看着他轉身,一步一個腳印步下臺階,那蒼青色的臺階在他腳下無限綿長,卻只是墊腳的石頭。她心裏想,哪一天她也能這般從容自若,處變不驚呢?

“那你還一直帶着我在這山上閑逛?”她追上去,在他身邊說,“就為了給我上一堂課?裝的也忒入戲了。”

“給你上堂課,只是其中之一。”他說,語氣裏似乎帶着隐約的笑意,沈清石追問,“那這其二呢?”

“你猜猜啊。”

“……”沈清石有些無語,“怪不得人人都說,男人心,也是海底針,尤其是精英的男人。”一個個都那麽傲嬌,什麽想法都埋在心裏,等着你去猜,你去想,這樣他們才有成就感。哪怕對于成熟得體的謝從洲,這條也不能例外。

她心裏默默的,當真有點哭笑不得。

“晚上你想吃什麽?”下山之後,謝從洲這般問。

沈清石說:“我随意。”

“難得出來一趟,怎麽能随意呢?”他想了想說,“我聽說這裏有一家燒鴨館,菜和湯都不錯,要不要試一試?”

“聽你的。”

“那走吧。”

“好。”

這樣的對話,決定了晚飯在環城新街的燒鴨館解決。他點了不少菜,沈清石就說,咱們兩個吃不了那麽多。謝從洲卻說,吃不完可以打包嘛。她很詫異地說,看不出來,你這樣的人還打包東西。

謝從洲說,有什麽看不出來的?我和普通人有什麽不一樣嗎?

沈清石就笑,然後問有沒有圓子。她忽然想吃這個了。

來的服務員是個小女生,脾氣硬,說我們這兒叫燒鴨館,當然只賣鴨子了。她尚不知道自己話中有歧義,謝從洲和沈清石都笑了。

“麻煩你,只是圓子湯而已,廚師都會做,拿圓子和酒釀、桂花放一起煮一煮就行了。”他下巴點點沈清石,“我這位朋友啊,是個倔脾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要是這種小事還不讓她滿意了,回去心情也就不好了。”

服務生被他電地兩眼放光,紅着臉到廚房去了。

沈清石啧啧了兩聲:“你這哄小女孩的功夫,和誰學的?”

“嘉越啊。”謝從洲笑着說,沒有注意到她忽然變了的臉色,“他最擅長這些,從小嘴甜。我和你說過嗎?楚嘉越,我妹妹謝飛瀾的愛人。”

沈清石放在桌底下的手緊了緊,無來由地煩悶,強顏笑了笑,感覺臉皮僵硬。她想,這笑的肯定比哭還難看。

謝從洲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低頭撥弄碗裏的青菜和肉塊:“飛瀾很迷他,我還沒見她這樣迷過一個人。”

沈清石端起碗,也不知道要幹什麽,她只是想此刻抓着點什麽東西。

“怎麽,她沒喜歡過另外的人嗎?”

“男朋友自然是交過的。不過,她這個人……”他搖搖頭,有些不贊同,輕輕扯了扯嘴角,“喜新厭舊沒定性。而且,她性格太過剛硬,大多數男人都不能忍受,只有嘉越能受得了她。”

“你和楚嘉越的關系很好嗎?”

“你怎知他姓楚?”謝從洲又擡頭看了她一眼。

“……”沈清石不自覺地把碗放下,心裏有點緊張,也不知道這緊張的是什麽勁。過了會兒,她想明白了,在這個人面前不需要這樣。他又不是她的熟人,不清楚這段往事。

于是,她笑了笑,讓自己盡量顯得平和:“你忘了,之前我丈夫打了他妹妹的朋友,他為着這事和我打過交道。”她不想提起過去那些事,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掠過了。

謝從洲的目光從始至終沒有從她臉上離開。

她低着頭,沒看到他眼睛裏一掠而過的複雜。

“那你丈夫現在呢?我好像從來沒到公司接過你。”

“監獄裏呢。”酒釀圓子上來了,她擡頭對她臭着一張臉的服務生說“謝謝”,低頭舀一口,送入嘴中。圓子是好吃,又軟又糯,還帶着桂花的清香,只是太甜了,甜地她發膩,進而心裏發苦,澀澀的難受着。

他的聲音有些詫異,從桌子上擡起頭:“怎麽還僵着,不是已經解決了?就算是沖突,打了人,也沒有一直關着人不放的道理吧?”

“你混這個圈子的,難道不知道?有權有勢,當然可以為所欲為。而且,蔣自成本來就不對。”她自嘲地說。

“抱歉。”

“不用道歉,和你沒有關系。而且,他本來就不對。”沈清石陳述着,安靜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謝從洲看着她,也不再說話。

這天晚上,她喝了點酒,回去的時候還是他攙扶着她的。她情緒失控,有點喝高了,眼前的地磚好像在天旋地轉,謝從洲扶住她,給她開門:“小心着點。”

“我沒醉。”她揮手推開他,踉跄了兩步,跌倒在地。

他彎腰要去扶她,她格開他自己爬上臺階,手腳并用,看着很可樂。謝從洲還是堅持扶她,誰知她大力推開他,這次有點惱火了,紅頭漲腦地指着他的鼻子說:“你別碰我。楚嘉越,你這個殺千刀的混蛋,幼稚的小孩!”

“……”

“當年我不就是罰你抄了十遍課文加一篇周記嘛,你至于記恨那麽多年?那麽多年了,我失去了爸爸和弟弟,走投無路,我嫁給蔣自成那種人,我的亮亮也不建康……你還想要我怎麽樣?你們楚家,道貌岸然,自私陰險,沒有一個好人!”

她破口大罵,把楚嘉越一家人全罵了進去。

謝從洲默默聽着,看着她的眼神很複雜,但是,沒有一絲一毫的動搖。等她罵累了,沒力氣了,他走過去扶起她,把她抱到了床上。

窗外的月亮升到空中,他關了燈,只有淡淡的星光和月影透過簾幔灑在光亮的地板上。謝從洲看着她終于安靜下來的睡顏,心裏替她不值,替她累。

他響起年少時,父親抛棄他和舒寧的母親,轉而娶了謝飛瀾的母親。那時候,他和謝飛瀾針鋒相對,意氣用事,怎麽都不願落在下風。但是父親每每都維護繼母和繼妹,對他們姐弟不理不睬,甚至還大聲斥責。

他氣到極致,舒寧卻安靜和樂。當時那麽不忿,甚至起了輕生的念頭,舒寧晚上就抱着他在陽臺上看月亮,她說啊,你以後要去國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賺屬于自己的錢。等我們有了能力,就不用再受他們的氣。不是他生了我們,我們就什麽都要聽他的,什麽都要處處遷就。

小洲,我們是人,不是他們的玩物和出氣筒。

後來,他靠在拿獎學金和打工,一個人在國外半工半讀,終于進入了夢寐以求的跨國企業,步步高升,不用在仰人鼻息。等他回國,舒寧卻再也不能行走。他是那麽愧對姐姐,憎恨所有傷害過她的人。

但是,他現在還是沒有能力反抗家裏那個人,心裏對自己厭棄之餘,又覺得悲哀。有時候,不是你想怎麽樣就能怎麽樣,命運給你安排了相應的身份和地位。

有些時候,你只能照着那軌跡去走,如此厭惡,卻無法擺脫。

沈清石要比他勇敢地多,也比他不幸地多。

所以,第一天在度假村看到她被刁難,他忍不住幫了她。沒有人知道,她那時候遭遇的一切,他在國外也曾經遭遇過。人人都覺得他有一個當省長的爹,當廳長的母親,沒人知道他所有的一切都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得來的。

更沒人知道他所遭遇過的屈辱和不公。

她和周悅的那件事,飛瀾刁難她,他并非不知。他只是想給她一個争奪的機會,看看她的價值和本事到哪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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