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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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裏很溫暖,清石關了空調,把大廳一側的窗簾拉開了些許。謝從洲給他端來吃食和酒,她看一看,打開一瓶給自己倒了一杯。
三杯酒下肚,身體漸漸發熱,臉也慢慢潮紅,很多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有些隐藏不住,迫不及待地想要吐露。
酒精是一種非常神奇的東西,适量的攝入能讓大腦持續處于興奮狀态,仿佛身體充血,慢慢燃燒一樣,再理性的人,理智都會有所松動。頭腦明明是清醒的,卻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地興奮。
“你喝多了。”謝從洲接過她手裏的杯子,放到一邊。
“沒有,我沒有喝多。”沈清石想從他手裏拿回來,身子自然傾倒過去。謝從洲接住了她,摸了摸她的臉頰,滾燙的。他輕聲說:“你真的喝多了。”
沈清石絕不承認自己喝多了。她甚至想用暴力去奪回屬于自己的那一瓶酒,那瓶本該進入她的肺腑讓她忘記一切的酒。
“如果你一定要這樣,我就只能陪你喝了。”他取過酒瓶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然後飲盡。沈清石看着看着,依偎到他的懷裏,滿臉通紅地仰頭看着他,“你喜歡我嗎?”
“你說呢?”
“為什麽喜歡我?”她打了一個酒嗝,有些不解地望着這個英俊多金的年輕人。他有錢,長相不俗,而且非常年輕。他只有二十四五,她已經三十二三了。這實在是個很大的差距,雖然她覺得自己長的可以,但并不覺得她足以吸引這樣一個優秀的男人。
嘉越對自己是依賴,是得不到的不甘心,是對曾經最美好的回憶的追溯……那麽他呢?他是因為什麽?
沈清石在心裏衡量着,困惑着。平時埋在心底的疑問,就這麽問了出來:“說啊,為什麽喜歡我?別說什麽一見鐘情的鬼話,我不信。那時候,你可是連正眼看我一眼都懶得的。”
“我這麽傲慢?”
她笑了。确實,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給人一種不好相與的感覺。這個人,太過冷淡,用小女生的話來說——清冷地有些讓人難以接近,疏離又淡漠。但是,熟識以後,她發現這個人有很溫情和柔軟的一面。他對亮亮很好,是發自內心地喜歡他的。他曾經說,他喜歡她,所以也愛她的孩子,他希望他們一家三口可以永遠地在一起。
一家三口?
多久沒有這樣了。和蔣自成在一起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感覺到夫妻和一家三口的感覺。
喝地多了,她的腦子混混沌沌,感覺特別地亢奮。她撐起身子看着他,忽然捧住他的臉,狠狠地吻上去。她把他壓在茶幾上,抱着他,滾落到地板上,最後被他反撲在沙發裏。她覺得很久沒有這樣甘暢淋漓過了,在酒精的作用下,身體變得異常敏感而興奮,每一次的肌膚接觸和碰撞都讓她感到莫名地愉悅。
所以,最後兩個人筋疲力盡地倒在一起的時候,她把頭埋進他的懷抱裏,感覺這為數不多的溫暖。
早晨,廚房裏傳出了煎雞蛋的聲音。謝從洲摸了摸身邊還熱乎的被窩,套了衣服,踢踏着拖鞋走到了廚房。沈清石圍着圍巾,背對着他做着豐盛的早飯。
他從後面抱住她,在她的臉上親了親:“起這麽早?”
“別這樣,孩子看着呢。”她撥開他不安分的手,下巴朝半開着空隙的移門指了指。蔣亮在客廳裏玩游戲,讷讷的,似乎遇到了難題,有些困擾地抓抓頭發。
清石笑着說:“亮亮多可愛啊。”
“是啊,真是可愛的小家夥。”他在她臉上親了親,說,“不過,我還是更喜歡你。”在她翻臉之前,他說,“當然,更喜歡你們倆。”言下之意,他們是一體的,不分彼此。在未來的某一天,他們三個人會一直生活在一起。
清石的臉色才緩和下來,她說:“婚禮準備好了嗎?”
“當然。”
“我不想大張旗鼓,低調一點吧。”
“聽你的。”他說,“我們不請很多人,只要請一部分人就好了。”謝從洲理了理腦海中的清單,“子欣、楊婆婆、汪靜……”他列出所有要邀請的名單,等待她的答複。沈清石點點頭,她也覺得不要太鋪張太高調。直覺告訴她,楚家的人,不會善罷甘休。
尤其是楚嘉越。
這幾天,他沒有來找過她,沈清石覺得,這種安靜并不等于平靜,更像是一種暴風雨來的寧靜。有什麽東西,正朝她意料之外個結果發展。而這種結果,是她難以預料的。
她沒有想過,那個曾經可愛可憐有點幼稚有點乖張的男孩子,那個大男孩,有朝一日會變得讓她陌生。三天後的結婚宴上,她再一次感受到來自世界的惡意,來自于人性中的陰暗和卑劣,還有瘋狂。
她以為一切都會因此結束,但是,遠遠沒有。
“新郎的汽車在214過道發生了激烈的碰撞,當場爆炸,肇事者是一輛卡車,逃逸,目前,警方正在極力追捕。”
對于帶回這個噩耗的楊子欣,沈清石有些呆滞地看着她。
謝從洲,還有蔣亮……一切都是那麽地不真實。原本快唾手可得的平靜時生活,即将得到的幸福,頃刻間,毀于一旦。
沈清石沒有理會楊子欣的怒罵和哭泣,慢慢地走到窗前。
這個城市,位于喧嚣中,但是,它擁有無以匹敵的財富。有太多太多的人在底層掙紮,有太多太多的人位于金字塔上層。而她,只是渺小的一粒塵埃。
在艱難的困境中掙紮了七年,她覺得自己即将可以觸摸到幸福,但是現實告訴她——你妄想,你永遠都別想。
電視新聞裏的主持人刻板而嚴謹地報道這這起事故。
窗外的風依然安靜地吹,城市中的車輛,平靜而忙碌地行駛。車水馬龍的盛況,并不會因為某個人或某件事而改變。
廣場上的鴿子愉快地振翅,飛向蔚藍高遠的天空。它們有自己的自由,不被旁人左右。遠遠矗立在山巒中的塔樓,亘古而不滅的鐘聲,還有不會随着時間流逝而消失的記憶。
沈清石安靜地站在那裏,隔着遙遠的時空,她仿佛聽到了父親和弟弟的呢喃,兒子和丈夫的哀泣。
她這樣站了很久,在楊子欣擔憂的目光裏重新坐下來,吃那熱度還沒消散的面包。那是謝從洲離開前,幫她和蔣亮預留的。
暴雨,雨夾雪,這樣惡劣的天氣,足足維持了三天。
三天內,沈清石一直呆在自己的別墅裏,那是謝從洲留給她的。房門上的指紋識別鎖,只有他和她的指紋才能匹配。
三天以後,律師和相應人員來了,包括謝從洲的家人。從進門到圍着桌子站定,他們沒有一個人說話,各自有各自的律師。
代表謝家的來人是謝飛瀾。年輕美貌的女人坐在她對面,成竹在胸,仿佛擁有足夠的籌碼。她擡起手指,輕輕地敲了敲玻璃茶幾:“沈小姐,你應該非常清楚,我來這裏的目的。”
沈清石沒有說話。面對陌生的外來者,她表現地太過平常。
謝飛瀾微微挑了挑眉,這個女人有些超乎尋常的冷靜。她收斂了笑容,公事公辦地說:“你雖然是我哥哥的未婚妻,但你們還沒結婚,你就不能算是他的合法妻子。所以,他名義下的財産,房産、汽車包括在各公司的股份,你沒有資格繼承。”
沈清石依然保持沉默。
不說話就可以了?
雖然說,她這樣一個單身女人生活很不容易,但是,憐憫這個詞并不會出現在謝飛瀾身上。她略帶譏诮地說:“請你馬上搬離這棟屬于我哥哥的別墅。當然,我并不是冷血無情的人,怎麽說,你都跟過我哥哥。我可以給你一筆報酬,如果節約的話,足夠你下半輩子生活無憂了。”
對于她這樣冷血而輕蔑的話,沈清石并沒有超乎尋常的反應。她看了她一眼,平靜地說:“你是謝從洲同父異母的妹妹。”
謝飛瀾怔了怔,她不明白對方為什麽會說這樣的話。這對于彼此的談判,并沒有任何作用。難道這個女人竟然會以為,她會看在死去哥哥的情分上而憐憫她?
簡直是天方夜譚。
在她如此想的時候,沈清石卻說出了一句出乎她意料的話:“看來,你一點也不了解謝從洲。”
謝飛瀾皺了皺秀氣的眉。她并不覺得這些廢話對談判有絲毫作用。她說:“閑話還是不要多說了吧。看在你和我哥哥——”她頓了頓,“嗤嗤”地笑出聲,“還有嘉越的情分上,我怎麽都應該給你留點渣滓啊。你以後要是餓死了,我也不要到地府去見我哥哥,沒法交代。”
“不。”沈清石搖搖頭,目光出奇地平靜,“我不是這個意思。”
謝飛瀾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這個女人的眼睛,黑地格外純淨,仿佛有一個漩渦,要把看着她的人全部吸進去。這樣死寂的目光,讓她感到不寒而栗。不過,她沒有退縮,至少表面上沒有絲毫遲疑。
謝從洲死了,他在博美的地位自然由自己繼承。而他名下的所有財産,當然也應該歸她。謝老頭子根本不需要,而其他人,根本沒資格和她搶。
“謝飛瀾。”沈清石輕輕叫她,擡手招了招。
随行的李律師把一份封存的檔案打開,遞給沈清石。沈清石沒有看,隔着茶幾推到謝飛瀾面前,“謝小姐,請你過目。看完以後,你一定可以明白的。”
謝飛瀾擡頭看看她,遲疑着,接過了那份文件。
看着看着,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極力保持的涵養也有些控制不住。
沈清石仿佛沒有看到她的臉色和投射過來的怨毒目光,揚手示意李律師可以開始了。古板的中年律師抽出另一份文件,面無表情地開始宣讀:“……雖然我無病無痛,但是為了預防可能發生的任何意外,我對我名下所有的財産作出了以下部署……我和我未婚妻的共同財産如下……我各人財産如下……我在博美的百分之十的股份、汽車兩輛、在海濱羅比亞的兩棟別墅、城南的私人公寓……現對我所有的財産份額,作出如下部署:我名下所有資産均為我未婚妻沈清石所有,倘若我未婚妻發生任何意外,以上所有資産全部捐獻給xx幼兒工程學園。”
遺囑簽署日期是兩個月以前。
可見立遺囑的人早有決斷和預料。
這麽幹淨利落,一分錢也不留給旁人,符合謝從洲的性格——謝飛瀾恨得咬牙切齒,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多說無益。
她對她帶來的人說:“我們走。”
房門“砰——”地一聲響起,所以的不速之客都離開了。
沈清石卻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般癱軟在地。他早就有預料,早就做出了部署,他把自己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了她,一個人離開。
她覺得胸腔中有什麽在奔湧。
悔恨、愧疚、痛苦……那一刻,她流淚了。她的丈夫,她無辜的孩子,就那樣死于非命,屍骨無存。而兇手,依然逍遙法外。
他憑什麽?以為她一定要臣服于他嗎?
她在心裏輕輕地說:嘉越,你真的長大了,變得我都陌生。
這樣的抑郁持續了一個禮拜,這個如常的禮拜,城市裏有人結婚,有人慶祝,也有人發喪。暴風雨、暴風雨,陰霾的天氣并不會因此而改變。
沈清石單獨為謝從洲和蔣亮守靈,并為他們立了衣冠冢。她沒有告訴任何人,期間謝家人來鬧過,她一概不見,并且躲到了他們找不到的地方。
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度過了這個禮拜。
然後,在開春的這一天登上了北上的路,來到海濱的這棟私人別墅。
傭人通報,有來客。
楚嘉越在山腳下的高爾夫球場打球,和林文東、還有兩個從京城南下的發小。大家十幾年沒見,談笑起來,依然非常熱絡。
傭人通報以後,嘉越沒有放在心上,一球擊中,回頭對他們揚手歡呼:“哈喽,北鼻,晚上去青竹狂歡。”
“一定一定。”
幾人相談甚歡。待人離開,他用幹淨的帕子擦淨了球杆,對傭人擡擡手:“讓她去二樓的會客室。”
傭人離開以後,他又打了兩球。
很好,滿分。
換了一套白色的運動衫和運動褲,嘉越去了二樓的會客室見沈清石。房門打開,房間裏很陰暗,在角落裏隐約坐着一個沉默的女人。她雙手交叉安放在膝蓋上,平靜地望着窗簾緊閉的窗。
嘉越摘下手套,随意地扔到玻璃茶幾上。
他走過去,背對着她拉開了窗簾:“這麽暗,能看清嗎?”
驟然而來的光亮讓她不太适應,瞳孔急劇收縮。不過,她沒有躲,也沒有擡頭:“光明和黑暗有什麽區別,這個世界很好看清,最難看清的是人心。”
嘉越光着腳在房間裏走了個來回,走到床邊的時候,手裏多了一杯咖啡,那是剛剛沖泡的。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沈清石看着看着,覺得有些迷惑。這張臉,這張漂亮地過分的臉,依稀是當你的模樣,并沒有多少改變。
改變的是人的心腸,還有未知的命運。
“為什麽要殺他?”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睛中充滿了血絲。
“為什麽?”他低頭抿了一口咖啡,緋紅的唇瓣,慢慢變得暗,他的目光也漸漸變暗,陰鸷地盯着她,“你問我為什麽?”
他語氣嘲諷:“你離開我的時候,不問我為什麽?你信誓旦旦說要和他結婚的時候,不問我為什麽?現在,你居然問我為什麽?真是可笑。”他真的笑出聲來。半晌,驟然收斂了笑容,雙手撐住床沿,冰冷卻略帶挑釁地望着她,“難道他不該死嗎?”
“……”
“我已經警告過他了,誰讓他不聽。我說過你是我的,我提醒過他了,可是這個蠢貨,偏偏就不聽。”他在傍晚的霞光裏仔仔細細地打量她,英挺的眉目變得如夢如幻,仿佛窗往即将燃燒的火燒雲。
“……你真是可怕。”沈清石面無表情地說。
“可怕?”他笑出聲來,挑起兩根手指架起她的下巴,嗔怪的語氣,“有什麽可怕的?我傷害誰也不會傷害你。這不就夠了?”
她沒有躲,而是定定地望着他。
半晌,一字一句緩緩慢慢地說:“楚嘉越,你和你們家的人一樣,應該下地獄去。”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下地獄就下地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