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情客無心

正值四月天氣,又是夜雨新收,天色愈發朗晴。枝頭的雀兒鳴得脆生讨喜,從這枝跳到那枝,曳下昨夜積的顆顆水晶珠子,打在地上,潤進土裏。

初陽照,一片晴暖中,她坐于窗前,娴熟地引針撚線,膝上攤着一件粗棉開襟小布衫,細細地縫起來。耳畔的發松散下來,掃過面頰,她纖指輕挑別于耳後,沒有錯過絲縷斜進屋裏的溫情暖意,還有隐隐幽香。

布衫不多會兒便縫好了,她再劃結收針,咬斷絲線,将其拿起來抖平衣裳的一道道褶子,想着總算又能穿了。

那衣衫上,袖口、肘拐、襟擺處無不是補丁,好在她向來女工最拿手,針腳收得恰到好處,倒不致太難看。

她只着一身倩碧素裙,周身亦留了不少缺,少了錦衣華服,釵頭佩環,水粉凝香,她确是少了一分顏色。再者日夜勞苦辛瀝,磨去她的潋滟嬌容,便又減一分。但就是一裳水碧,素面不施粉黛,還是依稀見得她眉宇間曾令人恍若驚鴻的姣好。

日頭又高了些,她伸手撫于頸後輕柔,欲退酸脹,方要站起身,屋門忽地被哐當一聲推開,惹得她側目。一女童歡喜地奔進屋內,臉上細汗混着沙土,卻還是讓人一眼就瞧見額際枝條的刮傷,狼狽中平添幾分頑皮俏麗,整張小臉笑起來熠熠生色。

“娘!”女童将手裏的東西遞與她,咯咯笑道,“你看,今早開了好多!”

那是一枝丁香,枝頭簇簇花團,素白勝雪,昨日還羞閉着的花瓣裂開,吐出纖弱香舌,還未拿近就已聞馥郁幽香。她瞧得入神,女童卻忽地不高興了。

丁香被狠狠摔在地上,碎了一地芬芳。

“白白生得這樣好看!”女童嗔怪道,“又辛又澀,難吃死了!”

她莞爾,拉過女童哄勸着:“誰說好看就能吃了?整日裏不安生,你就放過這些小可憐吧。不然早晚要被你折盡。”

女童嘟嘴:“折了這枝發那枝,哪裏折得盡。”

是啊,丁香開,哪裏折得盡。

她還欲說話,此時屋裏走進一人。方才門未關上,所以那人是徑直走進屋的。來人是個女人,約摸三十,一襲紅袍,明媚動人。

“解語,我可找着你了。”她自打進屋便媚笑着。

解語幽幽地看向她,轉而譴了女兒去屋外玩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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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衣女人笑着叫住女童,拿出備好的碎錢:“來,拿着這些去買糖吃,我同你娘說會話。”

女童也不怕生,高興地接過便又奔出門去。紅衣女人見女童出門去了,即刻收起笑,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嫌惡。

解語俯身撿起地上的丁香,蹙眉嗅着花蕊。

脂粉的氣味快蓋過花香了。

“百結蝕骨,情客無心。”紅衣女人說完,如願見到解語神色一滞,于是也不拖沓,開門見山道:“想必你也知道我為何而來。”

“紅朱姐姐,我老了。你瞧,女兒都八歲了。”

“胡說,就憑你的姿色,你的才情,長個幾歲算什麽!”叫做紅朱的女人斥道,“跟我回去,如今姑姑已将‘溫柔鄉’交給我打理,我定能捧你做青徐最豔,到時候,收銀子都收到手軟。”她頓住,想到這樣說得太露骨,“別怪我只看到銀子,總之我是不會虧待你的。雖說我們不曾親近,我也曾妒恨姑姑最寵你,可好歹都是一個地方出來的,我也想給你一條活路。”

“你回吧。也別再來了。”解語勸道,“我如今活的很好。”

紅朱瞧着地上的一灘水漬,那是昨夜屋漏滴下的。“這也叫好?這屋子幾年都未翻修了吧。啧啧,兩邊窗戶都關不上,穿堂風的滋味好受麽?”

解語将花枝擱下,疊着膝上的布衫嫣然笑道:“我很好。”

紅朱終還是被她的不冷不熱給激怒,削尖嗓子罵道:“我說你就是賤骨頭!他如此寡情薄幸,你還巴巴兒地等他!”她又看着那小布衫蔑笑:“當初若是聽了我的勸,沒把孩子生下來,抑或一生下來就扼死,如今哪受得了這般拖累!”

解語斂容,面色清冷,手上只頓住片刻道:“這不是拖累。”

紅朱還欲再罵,她又道:“我亦從未等過他。他地位尊貴,有了不得的妻子,又有一雙兒女,我若等他,倒是給他添堵增憂。”

紅朱張張嘴後無聲閉上,還是沒再罵她,只連連搖頭嘆道:“解語,你為何要叫解語。”

她此行本想勸解語做回老本行當,自己也能撈到不少金銀細軟,奈何今見說不通,也不再纏勸,只是不住嘆氣,一腔怒氣無處洩。随便說了些體貼話,便起身要回。

出門時正遇上買了糖葫蘆回來的小人兒,擋了她去路燦然笑着給她道謝道別,她拂袖輕輕将女童推開,實則暗下了些力道。女童一個趔趄摔在地上,手裏的糖葫蘆脫手掉在地上。她疼得龇牙,卻不哭,烏溜的眼珠盯着地上的糖葫蘆,滿是可惜神情。待再擡頭看時,推她的人早疾步遠去,好似這污穢之地留久了要沾上她嫣紅裙裾。

屋前的丁香日漸繁盛起來,十裏幽香。最盛時,滿樹如覆雪般,婀娜姿态就如披着雪域狐裘的美人,馥郁中攜着縷縷讓人說不明道不清的苦澀憂思,常惹得人駐足賞看。遠遠看去,樹下常有一着素碧衣裳的清麗女人,對日,對月,對花。

有人說,莫看那女人凄苦無依,還拖帶着個孩子,整日靠替人縫補洗衣過活,她可曾是溫柔鄉頭牌,她的名聲甚至都傳到了烨城。當年多少官賈貴胄為聽她一曲擲下重金,但即使有一擲千金的氣概,想要聽她一曲,那也只能是她瞧得上眼的。只是後來不知懷了哪個風流客的種,迫得這般境況。

也曾有山野村夫欺她羸弱,意圖不軌,奈何被溫柔鄉紅朱姑姑命人打瘸了腿。自此,再無人敢欺她辱她。她卻依舊待人和善,與人無争。她洗的衣服總帶着一股子淡淡的丁子香氣息,沁人心脾,人們倒也樂意找她洗衣,有時還會多給她些閑錢。

不過,她日子能過下去,卻依舊清苦。

再後來,清貧凄苦的日子終于将她的香魂消磨殆盡,而自她死後,她生下的那個頑劣種也從此不知去向。

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作者有話要說: 這算楔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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