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顧盼今朝(上)

把三千煩惱絲理了不知是多少遍時,莫憂終于發現窗外天色已漸晚。南杏出門已是整整一日。要是再不回來,她就得餓死了。

低頭看了看還夾在兩片桃木板中纏着粗布衣帶的右腿,她只得長呼一口氣,綁得可真是難看,偏偏南杏還對自己的手藝很是滿意。

南杏不在,又沒有吃的,腿傷也還沒好,再看看虛掩着被咧咧晚風吹得吱呀作響的木門,莫憂覺得委實無趣。

哼,等傷好了,我也要出去逛它個一整天!

坐正,瞅見桌前那一盞缺了一角的銅鏡,莫憂拿起青玉月牙梳,打算再把頭發梳它個十幾遍。鏡中的女子臉色泛黃,不知是因銅鏡的緣故還是她本就如此。她也懶得去想,只用玉梳慢慢縷過細密的發。

在莫憂的記憶中,娘親亦有一頭烏黑清麗的發,她亦極是愛惜,每每在碧池邊洗衣後,都掬一捧澄澈的碧池水順頭發。沒有官家小姐夫人膩人的刨花水氣味,娘親的頭發淡淡的,也不實實的貼在鬓角,卻極是好看。

還有一個來找過她的紅衣女人長得也很好看,可那紅衣女人的脂粉味太重,而且,那個紅衣女人還極讨厭她。少不更事幼不知,如今莫憂回想起來,覺得那不止是讨厭,更有憎惡。

在莫憂眼中,娘親不止生的美,還很是厲害。她總愛擁着莫憂坐在屋前的沙地上,莫憂握着屋前剛折下的丁香枝,她握着莫憂的手,寫一個字,輕念給莫憂聽,待莫憂剛識得便又寫一個字,一筆一劃,寫得極是仔細。她會寫好多字,還會念好多詩,莫憂多想像她一般厲害,但自己總是性子急,常是沒學多少字就開始嘟着嘴纏着要聽故事。她也不惱,拍幹淨莫憂另一只閑着玩沙的小手,便開始說故事。

莫憂記得,娘親的性子極好,小時候和小虎打架搶了他的糖葫蘆,小虎他娘牽着頭頂着包的他來莫憂家說理,娘親只是嗔怪她幾句,給小虎他娘賠了不是也就算了。她爬樹偷蜂蜜,把衣服蹭破了,娘親只是讓調皮潑賴的丫頭快把衣服換下來補補。識字識累了耍脾氣,娘親也只是哄哄,她若不依,便唱歌給她聽。

每件事只要莫憂喜歡,她大抵都由着去,闖了禍,只要莫憂呵呵地沖她笑笑,她的氣也就去了大半。

大德十一年,莫憂九歲,也正是那一年,她的人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故。

突如其來,令她措手不及。

她溫婉靜姝的娘在病榻上握着她的小手,手因長年為富貴人家洗衣而糙得開了裂,掌心微涼,卻仍有一絲溫軟,她的頭發也失了色澤,不如從前烏亮,毫無生氣的披散在床頭。她看着莫憂,虛弱地扯起嘴角輕笑,氣若游絲,聲音沙啞地安慰道:

“莫憂,莫憂……”

那是對她名字的呼喚,亦是對她今後的希冀。

之後,磕眼便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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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親終是離她而去。她哭到嗓子都啞了,才想起娘親給她的那封信。

那封信被裝在輕薄的信封中,卻有幾分沉重,信封外未寫一個字,更顯得似乎藏了秘密。于是,莫憂遵着娘親生前的遺願,帶着那封信去了烨城,去找她爹。

烨城,芸姜之都,天下最繁華的地方。爹爹家倒也好找,只是莫憂尋到了那裏,那裏卻沒有她爹。

她在楚府朱門前攔下了主人家的馬車,車中下來的是着着繡錦華服的男子,眉宇間透着剛毅。他拆了信封,抽出一張素白的信紙,卻發現信裏面沒有一個字。他攥着一箋白紙,好一會兒才看向衣服破舊,人也髒的不成樣子的莫憂,聲音似是被哽住般問她:“你叫什麽名字?”

“莫憂。”她怯怯地答道。

他将那一箋素白細細收起,納于懷中。

楚家就這樣留下了莫憂,但這裏沒有她的爹爹。她喚那男子作老爺,雖然下人們都叫他大将軍,但她卻因覺得将軍二字太滲人,只肯叫他老爺。楚家不止有老爺,還有夫人,還有少爺,小姐。

也就是收留她的那日,夫人冷冷地看着她,兩道利刃冰寒徹骨:“看她同钰伶一般大,就留下做钰伶的伴讀吧。”

在楚家,她成了陪讀丫環,總是被少爺和小姐使喚着做着做那,不過她常是對他們兄妹不知禮數地捉弄,除了老爺和夫人,下人也不敢責備。若他們指使的恰好是自己想做的事,比如讓她爬樹,她倒也會去做,但絕不會替他們把樹上的風筝拿下來。

她可不管別人怎樣,因為娘曾告訴她,只要自己喜歡就好。

娘說,莫憂,不要在乎別人,只要自己高興就好。

說是丫環,但下人都對她畢恭畢敬,卻因為将軍夫人極為讨厭她,沒人敢和她多說一句話。于是有時實在無趣得緊,她就想辦法氣得夫子跳腳,或是和楚朝文明争明鬥。

少爺的名字,便叫楚朝文。

正是在娘去世的那一年,也正是在她到楚家的那一年,她在府邸南門外撿回了南杏。

她一邊惦記着門外杏樹上的杏子,一邊哐當一聲将門推開,還沒跨出門檻,就瞧見門前那顆老杏樹下伏着的一個女童。

難不成你也是來尋爹的,這是她當時的第一反應。旋即暗嘲自己,也不應該啊,光是她自己本就不應該。

莫憂俯身叫她,沒有回應,看來是暈過去了。看着她髒破的衣服下露出的瘀傷和擦傷,莫憂想,得給她找個大夫。

嗯,還要找些吃的。

老爺不在府中,莫憂急壞了。夫人從來不會好好聽完她說一句話就将她駁回。情急之下,她只好奔去書房。

她急急地沖進楚朝文的書房,剛欲開口但看到房裏的人後硬是閉上了嘴。她畢恭畢敬地跪下,叩頭行禮道:“少爺,小姐……”

莫憂擡頭,再看向楚朝文和楚钰伶身旁的兩個約摸十六七歲的少年,思索着該叫他們什麽。楚朝文很得意,也不說那兩人是誰,便先問她有什麽事。

他知道,只有有求于人的時候,莫憂才會低聲下氣,所以他很得意。

莫憂說明原委後便請他去向夫人說情,他愈發得意了。莫憂氣不打一處來,要是平日裏,她哪會如此!

無奈有外人在,她更加低聲下氣,也算給足了楚朝文臉面。

楚朝文拿過桌上的青花瓷杯,又讓她雙手捧着,她不知他想做什麽,只得照做。

楚钰伶在一旁好奇地盯着莫憂手中的茶杯,似是想要看穿杯中的玄機。她身後的一個少年身着暗紫錦衣,亦是掩不住眼中好奇的神色。另一少年不及他同伴衣着錦麗,只一襲深沉的玉藍,握着一卷《修身禮記》,只在莫憂剛沖進書房時擡眼看了看,便再沒有擡頭。

楚朝文提着桌上的一壺滾茶便往杯中添,她頓時被燙得龇牙咧嘴,差點兒就把茶潑他身上。

“可別撒了,若你現在把這杯茶飲下,或是端着它直到茶涼再飲下,我便幫你。”

要她立馬把茶喝了那還不得燙的一輩子說不出話來?!

莫憂終于忍不住還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但轉念想起門外的女童,想起在到楚家前路上遇到的惡狗。烨城的狗極其兇惡,要想跟它們搶食可得費好多功夫,傷好多腦筋,看女童弱不禁風的樣兒,莫憂篤信,她定會被餓死!

莫憂捧着茶杯被燙得幾乎跳腳,卻又生怕把茶給撒了,還不斷猛吹茶水冒出的熱氣。楚钰伶掩嘴笑起來,她是楚家小姐,卻常被莫憂這個陪讀丫頭捉弄,自然高興得很。

轉而似又覺得不妥,楚钰伶輕拽着楚朝文的袖子:“哥哥,你就幫她吧。”

楚朝文不理,依舊得意地盯着莫憂被燙得通紅的小手,好似等着她把茶撒了,他便又不用去找他娘,又報了上個月莫憂潑他一身涼水的仇。

拿書少年放下書,像是看好戲似的看着莫憂,似笑非笑。而那紫衣少年早已憋紅了臉,緊抿着唇,極力忍着不笑出來。莫憂眼帶祈求地看着他,心中默默叨念。

你別笑啊,你可千萬別笑啊,你若笑了,我忍不住把茶破你臉上,楚朝文就得逞了!

後來,那少年忍住了笑,所以莫憂也忍住了。

再後來,莫憂如願,門外昏厥的女童被安置在了楚府中。

老爺回來沒多久,紫衣少年便要離去:“既然楚将軍府上還有家事,那三郎就先告辭了。”說罷,看了看莫憂,終是沒忍住地嗤笑出聲,同藍衣少年一道離去。

藍衣一少年從莫憂見到的第一刻起就沒說過一句話,可臨走時特地回頭看了莫憂一眼,也是沖她笑,笑容卻讓人不易讓人察覺,不明意味。

莫憂心下一驚,好不容易憋出來的眼淚斷了源頭,只好埋下頭,做出抽抽嗒嗒的模樣。她很聰明,總能在最合适的時候讓自己哭出來,不管暗地裏是擰胳膊還是掐大腿。

客人一走,老爺怒得猛一拍桌子,那慘兮兮的木頭發出一聲巨響。

終于,楚钰伶也哭了,帶着頭上淺粉色的珠英一顫一顫。

莫憂看着那惹人疼惜的模樣卻直想笑。

不行,我得哭!

她握緊拳頭,被燙傷的手心疼得她哇哇大叫。

老爺看看把楚钰伶護在身後,一人做事一人當的楚朝文,再看看孤零零站在一旁,哭得梨花帶雨的莫憂,忽地脾氣軟了下來。

“罷了,你想有個伴,就把那女娃兒留下吧。”難得輕柔的語氣。

莫憂記得剛到楚家不久時,老爺這般歉疚的神情也常在她身上停留。他曾輕撫着她細軟柔滑的烏發,從懷中取出一把精巧的玉梳給她梳頭,又将梳子送給她。他說,這是她娘的東西。

之後,便是夫人默許楚朝文兄妹倆對付她時變着花樣的“頑劣”。再後來,老爺便對她不再過問,夫人對她也漸漸的不再上心。

所以,老爺突然就決定把女童留下,讓莫憂又驚又喜。由是,她終于有個伴了。後來她一想,原來,伴讀丫環也可以有伴讀的。

那晚,兩個稚嫩的小女孩蜷在小床上,一個少言少語,不問便不答,而另一個似有說不完的話。女童沒有名字,莫憂想了想道:“我在南門的杏樹前見着你,那你就叫南杏,可好?”

她神情淡漠,在聽到莫憂給她取的名字時擡眼怔怔地看了莫憂許久,卻還是不語。莫憂還以為她不喜歡這個名字,結果她忽地又低下頭繼續剛才的動作,擺弄身上的新衣邊角,随意嗯了一聲。語氣不是見着生人的羞怯,而是慎重中帶着一絲不耐煩。

南杏的名字,由此而來。

南杏到楚家的第二晚,莫憂一邊幫她在她身上的傷口上換藥,一邊笑得地動山搖。南杏不悅地奪過她手中的藥,開始自己給自己上藥。

莫憂索性笑癱在床上,捂着肚子對她哈哈笑道:“你不知道,今天,楚朝文被一團黑布給偷襲了,待他撥開布,裏面竟是徑口有烙餅寬的蜂巢!哎喲,笑死我了……你是沒看見他滿頭包的樣子!哈哈哈哈……”

南杏也笑了,然後拉過她的手掌,拿起一旁的膏藥輕輕給她上藥。莫憂還是止不住地大笑,再低頭看看掌心,爬樹偷蜂巢時擦破了本就被燙傷的手心,傷勢似比昨天更重了,她卻覺得沒有昨天疼了。

莫憂和南杏在楚家一起待了四年,雖然開始的時候,那倆兄妹總是想着法兒的不讓她們好過。但日子久了,他們好似也覺得沒了樂趣,只剩楚钰伶時不時的還是會向夫人告狀。

漸漸相處下來,莫憂發現南杏性子比她還怪,時不時會給她臉色看,但莫憂同她卻極玩得來,南杏在楚家也只同莫憂說話最多。

入夏的午後,天氣略微燥熱。莫憂拉着南杏本想繞道而行,卻被楚朝文在廊橋上攔住去路,南杏微微彎着身子向他行禮,而莫憂就只好瞪着他。

他似有些慌張,一把往莫憂懷裏塞了一只竹鳶:“钰伶說喜歡,我便從城西帶了些,結果買多了。”

莫憂睜大了眼,被他吓得睜大了眼。楚朝文頓了頓,又道:“剛好多了兩只。”然後又塞了只竹鳶在南杏懷裏。

莫憂拿着竹鳶上下左右瞧了瞧,細滑竹條編的鳶身,腦袋兩側粘了兩粒紅豆作眼睛,翅膀上還各綁着一條紅紅的綢帶,如果不是楚朝文給的,那真是好看極了。

莫憂一時之間正愁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然後就聽見南杏道:“我不要。”說完,把竹鳶遞回到楚朝文手上行了個禮。如她以往所做的那樣,屈膝,颔首,謙卑,無可挑剔。

楚朝文像是憋什麽似地憋紅了臉,就像燒着紅油的鍋底,一沾水就不可收拾。莫憂繃着全身,就怕他的少爺脾氣又要發作和她們過不去。可是結果他卻一句話沒說,只是哼了一聲,可就這一聲哼,也驚得莫憂渾身一抖。

楚朝文一把奪過莫憂手上的竹鳶,轉身大步離去。

南杏淡漠地看看莫憂,再看看楚朝文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問她:“你又做了什麽?”

莫憂看着空着的兩手,聳聳肩:“哪有?!誰知道他範什麽病!上回我們給夫人喂魚的南棗糕也是他送的,誰敢吃啊。看來以後見着他,我們還得再繞遠些。”

南杏将視線又放回她身上,點點頭,對此話極為贊同。

誰知自那以後,楚朝文越發的不再找她們麻煩,遠遠的見着了竟繞得比她們還遠。南杏倒是過得舒坦,可她整整用了幾個月才習慣過來。

就連夫子講學時,他亦不再常來帶楚钰伶偷閑。

夫子很喜歡楚钰伶,也誇南杏,對莫憂卻極厭煩。莫憂也不喜歡他,他不但面皮繃的緊,說起話來一板一眼,更甚的是還逼着她抄東寫西。他曾讓她、南杏、楚钰伶三人以“花”為題作詩,琢磨了一下看看莫憂道:“你就算了罷,随便背一首,只要是詩都成。”

楚钰伶作了什麽詩莫憂忘了,她只記得那日南杏死死握着紫毫,似要捏碎筆杆子。她也氣不過夫子這樣瞧不起她,心中思索好久才道:

關關雎鸠進房來,在河之洲兩帳開。

窈窕淑女床上坐,君子好逑撒起來。

其實那時她識的字都遠不及南杏和楚钰伶多,這詩亦不過大抵知道說的是什麽,聽船舫裏的人唱過,想來應能氣氣這個老匹夫。他講學時從來都一本正經,最瞧不起那些情啊愛的,莫憂暗地裏一直覺得其實他根本就不屑給三個丫頭講學。

果不其然,夫子氣極了。

“小小年紀竟……”他将戒鞭敲在案上啪啪作響,“淫詞豔調!淫詞豔調!”

見他氣得臉都綠了,唇邊兩撇胡子顫顫巍巍,南杏被逗得終于略見喜色,莫憂亦咯咯笑起來。

不過,夫子氣過了,便又要莫憂抄抄寫寫。雖說後來有大半都是南杏代寫的。

莫憂發呆地看着銅鏡中的自己,正回想着過去在楚家的逍遙日子,卻聽到木門發出一聲尖長刺耳的吱呀聲。她不由得秀眉輕蹙,看見銅鏡裏南杏把門輕輕掩上,木門關上時又是一陣讓她渾身起雞皮疙瘩的刺耳之聲。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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