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變化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自落。”
莫憂一個人在房裏,拿着南杏給她的《皓月集》吟念得搖頭晃腦,好不風雅。末了竊喜,不知道的人說不定還以為她氣質如蘭,才華比仙。要知道,她在南杏的潛移默化下被迫在一堆酸句子中沉淪,亦虧得如此,她也不致張嘴來個辛夷烏,讓人笑話。而自從小時候她發現自己念詩能讓南杏開心以後,每次做錯了事她便會臨時有模有樣地學一首,這要擱平時,什麽《皓月集》之類沒用的書,她都是拿來墊在這個窮客棧四條腿兒不齊的桌子底下。她一直不明白,為什麽那些個文绉绉的辭句南杏都不感興趣,卻偏偏喜歡看她在其中受苦受難。
她知道自己今天又讓南杏生氣了,南杏不讓她去月滿樓,她悄悄去了還被抓個現行,所以才抓緊時間背詩,以求到時候南杏不要太生氣。莫憂安慰自己,南杏不過是擔心而已,自己的身份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司邑青和宇文謹冉等人知道的,南杏只是怕她一不留神露了馬腳,惹禍上身。
窗外傳來夜鴉刺耳的一聲長嘆,莫憂心中不安,都已經天黑了,隔壁房門一直未傳來響動,也就是說南杏還沒有回來,莫非和那個叫司邑青的就有這麽多的話說不完?她不由得又想起司邑青對她一連串莫名其妙的殷切,更覺疑惑,他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份,況且就算知道了,那也應該即刻揭穿,而不是費心費力故意體現出不知道哪兒冒出來的“情愫”。
難道……莫憂思索一番,恍然頓悟,他這樣做顯然就是想靠自己來激南杏啊!
她不清楚南杏和司邑青甚至宇文謹冉是怎麽“情深誼厚”起來的,她只知道,她和南杏來烨城快半年了,而這半年中,當她花了多數時間游蕩在烨城集市坑蒙偷騙時,他們三人之間一定發生了很多她知道或不知道的事。
莫憂在簡陋的梳妝臺前坐下,用玉梳輕緩地梳理起自己的長發,心中擔憂地思忖着,天色已經越來越暗,她是不是該去接一接南杏,說不定她是被司邑青纏上了。随即她又搖頭,自己若是去了,今晚怕是背完整本書南杏都消不了氣。
這時候,隔壁沒有響動,自己的房門倒被推開,莫憂放下心來,燦然笑着上前欲挽住南杏的胳膊。誰知南杏面色沉郁,避開她的親近,徑直走進她的房內。
莫憂疑惑不已,驚愕地看着南杏一句話也不說地開始翻着櫃子收拾東西,她走上前還想質問一下為什麽這麽晚才回來,可竟然看見南杏急切而有條不紊收拾的,全是自己的衣物!
先前積蓄的質問瞬間化為烏有,她止住南杏,卻發現南杏的手冰涼得如沒有生氣般,她驚慌地問:“你這是在幹什麽?”
回答她的聲音冰冷陰沉,“明天一早,我就送你離開烨城。”
莫憂一驚,南杏漆黑的雙瞳直直地看着她,一切都來得太突然了,讓她腦子一片空白。
南杏又開始替她收揀起喜歡的首飾,她更急了,再次止住南杏的雙手:“我不走!”
“……”
“你想要安定下來,對不對?你想安定下來,那我以後就再也不纏着你四處游玩便是!你想要富貴榮華,我不是也在幫你嗎?我不會阻攔你,我會幫你!沒關系的,就算你喜歡的是宇文謹冉,就算他是皇子,我也不介意的!我可以忘掉過去,忘掉我的姓氏,我真的不介意!不要讓我走!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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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走?!”南杏沉靜許久,終于如被激怒了一般喝道。她将手中的首飾一并往莫憂身上狠狠擲去:“你還想在這裏幹什麽?等着害死我嗎?!”
莫憂猛地愣住了,她千猜萬想也沒有想到南杏會這樣說,似乎還帶着積蓄許久的憤恨。莫憂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樣開口,她從未見過南杏像現在這般生氣。
南杏不再說話,轉身又開始将梳妝臺上僅剩的幾樣首飾裝進小木匣子。
莫憂心中如遭重擊,頓時怒上心頭,上前抓住她的肩頭帶着恨意奮力一推,将她推倒在地。南杏重重地摔在地上,卻像不覺得疼一樣,悠然擡頭看着她,沒有了剛才的怒意,冷靜得讓莫憂更生氣。
“你早就打算好了,對不對?!在逸州時你就打算不要我了,對不對?!我知道,你一直想把我扔在陸笙家,若不是我賴着你,你早就如願獨自一人來烨城了!”莫憂失控地朝她怒吼:“然後你又找借口離開逸州,要不是在這聽人說起,我都還不知道逸州知州根本就膝下無子!而你,甚至都不願像以前一樣告訴別人我們是姐妹!”
相較于莫憂的激動,此時的南杏冷靜得出奇,幽黯的眸子裏深得看不見底,更看不出情緒。她吐字如常,緩緩道:“不止如此,其實,我早就受夠了你的無理取鬧。我不是罪臣之女!你救過我一命,可是我早就還給你了!在烨城,這天下最繁華的皇城,我本可以憑自己的容貌,憑自己的才學輕而易舉得到我想要的生活,而不是整日提心吊膽,就擔心着哪一天你的身份被人發現!”
莫憂極力忍住眼淚不讓它們掉下,卻還是不行。眼前氤氲的霧氣一下變得澄澈,淚水沖淡霧氣,滑過面頰,滑至下颌,然後無聲滴落。
南杏轉頭不再看她,平靜地繼續說道:“我已經把所有的東西都替你備齊了,不管你去哪裏,只要離開烨城。我會告訴謹冉,你到各地游玩去了。”
“謹冉……宇文謹冉。是啊,你在他身邊,自然是不能再和我這個罪臣之女有牽扯了……南杏……你終究還是不要我了……”莫憂淚眼朦胧卻直想笑,可喉嚨似被哽住,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
莫憂忽地覺得腳下沒了力氣,癱軟在地上,嗚嗚地哭咽起來。南杏起身,不帶一絲表情地繼續替她收拾東西,收拾好了以後掩門離開,不再說一句話,亦不再看她一眼。
空蕩蕩的屋子一下子更空了,只剩莫憂一個人伏在地上哭泣。
淚眼朦胧中,莫憂仿佛看見初見老爺時他關切的神情,他問,你叫什麽名字。還有楚朝文不知她身世時對她友善的笑意,他說,莫憂,這個名字真好聽。楚钰伶羞怯地看着她,聲音糯糯地喚她莫憂姐姐。
那時的她從青徐一路歷經千辛萬苦來到烨城,以為終于找到了爹,終于不用再受人欺負,不用再眼巴巴地看着從酒館茶樓裏走出的吃飽喝足的人,更不用到後巷和野狗搶倒掉的馊食。
她的确不用挨餓受凍了,可更讓她預料不及的也接踵而至。
所有的關切和友善最後都幻化成煙,消失無蹤,只給她留下無盡的冷漠和鄙夷。
她偷穿楚钰伶的衣裳被發現,夫人命令她脫下後,楚钰伶卻嫌衣服被弄髒,當即便把那件衣裳剪碎。而後夫人罰她在雨夜跪了一宿,老爺見了,只向她投去淡淡的一眼,視她如蝼蟻般。楚朝文撐傘從她面前走過,還小心地給楚钰伶遮雨。
那時候,爹,娘,兄,妹,她什麽都沒有,只有南杏。
而如今,南杏終于厭煩她了,不要她了。在錦衣玉食面前,在尊貴顯赫面前,南杏毅然選擇趕她走。先前面對司邑青時對自己的維護歷歷在目,可那只是因為怕被人發現她的身世,影響攀附權貴。
莫憂無力地苦笑不已,她舍棄身世為代價也喚不回南杏,榮華富貴,真的有那麽好嗎?
終究是她太天真,把所有的一切都想得太簡單。
莫憂抽噎着抹幹眼淚,看着南杏替她打點仔細的包袱,覺得一切都來的是那麽突然,
她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南杏急切地結識達官貴人時她早就察覺,可她不想阻止南杏對榮華富貴的渴求,畢竟,南杏不比她,南杏有傾國傾城的容貌,才思敏捷,配得起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和她一起擔驚受怕,還要忍受她頑劣的脾性,時時遷就她。
一排排漆紅柱極快地在她兩旁向後退去,腳步踏在青岩磚上噠噠作響,夫人的手心微涼,拉着她奔于幽暗曲折的回廊。夫人跑得極快,她被半拖半扯拉着跟在身後。耳旁風聲呼呼,割得她的臉幾乎快要裂開,周圍的空氣像是被抽離一般,讓她喘不過氣來。莫憂很害怕,害怕極了,卻不想松開夫人的手。那掌心沁出絲絲冷汗,包裹着她的,卻全是暖意。
忽然,一柄鋼刀貫穿過夫人的身子,她軟軟的癱倒在地,裙擺在地上鋪開,顯得包裹着的身軀是那樣殘破不堪。這時夫人擡頭,浸血的雙眼留着血淚,瞪眼看着她,骨節泛白的手緩緩伸向她。
四周所有的一切都不見了,天地陷入一片無盡的黑暗,莫憂清晰地看到夫人嘴角欣慰的笑意,蒼白的唇瓣龛合,如魔咒般的聲音幽幽飄來。
逃,伶兒,快逃……
伶兒,伶兒……
那她是誰……
南杏拉着她瘋了一般沒命地跑,拉扯得她整條手臂像要脫離身體。天地仍是如墨一般黑暗,尋不到出路。南杏轉頭,風吹得她的烏發飄飛,遮住了大半陰冷的面容。
風聲靜止了。她輕聲反複道,我還給你了,都還給你了……
不!你還不了!
莫憂從噩夢中猛地驚醒,床頭的《皓月集》因為她忽然起身也被啪一聲打翻在地。她呆滞地看着地上的書,陷入一片恍惚……
忽然,她如被提點一般,猛地從恍惚中清醒過來。
這一夜,她再難入睡。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