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還君明珠,君棄之
“你知道南杏的身份嗎?”
“嗯,我知道。”
《芸姜史冊》有記:大德四年,宏騎将軍楚允領軍孜晖,久攻不下。七年,承帝遣李秉議和,孜晖太子慎宴于扈柯。是夜,秉開城門,裏應外合。自此,長驅直入。慎退守靳安,糧草俱斷,逾三月,城中百姓易子而食,妪者弱女亦不得免。八年,承帝禦駕,慎降,斬于堰龍臺。孜晖亡,納為東孜。
南杏的房裏有很多卷集,可莫憂發現,《芸姜史冊》中關于孜晖亡國的那一頁紙頁磨損,不知被翻看過多少次。
又想到南杏對宇文氏,對楚家,對芸姜莫名的恨意,聯系種種,莫憂早就猜到她的身份。
都說孜晖亡國之日,孜晖皇帝薛康被糟糠塞口,污泥糊面,懸于城門,皇後怕受辱,攜尚且年幼的錦瑟公主飲鸠而亡。此後,宇文琨下令屠城三日。
莫憂想,南杏的真名,應該叫薛錦瑟。
南門外的杏樹下,昏厥的女童,衣衫褴褛,面黃肌瘦。
曾經她不懂,為什麽活着的人不能好好活着,非要選擇報仇這條害人害己的路。楚朝文她不懂,南杏她也不懂。可她無法阻止,只能任由他們走上自己選擇的路,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他們,雖然可笑的是被他們排斥了。
後來她想明白了,她不懂楚朝文是因為楚家給過她的極少,她覺得楚家不重要,而不懂南杏是因為,孜晖和她更沒關系。
所以,她更不能阻止他們報仇了。
莫憂覺得自己被他們甩得越來越遠了,這種感覺不太好。
殷爵炎驚訝于她竟然早就知道這些,更驚訝于她能隐瞞這麽久。
“莫憂,你很聰明。”
狩獵還未歸,殷爵炎的眼中湧上一絲夾雜着悔意的悲傷,他看向遠處殷爵修策馬踏過的矮木叢,嘆了口氣道:“但你可知,爵修和錦瑟,是有過婚約的。”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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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憂覺得自己喉頭都打結了,結巴着問:“婚約?那……他……南杏……嗯,我是說,有過?!”
“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時他們不過都才幾歲。後來芸姜揮軍攻打孜晖,孜晖皇向我越殷求借援兵。只是,父皇知道,芸姜之勢就算借兵也是擋不住的。所以父皇為求自保……”他的目光從那矮木叢投向樹林更深處,又嘆氣道,“是我們對不起她。”
莫憂蔑視地掃過他一眼:“自保?不就是袖手旁觀想讓孜晖先拖垮芸姜嘛,你們的确是對不起她。”
殷爵炎沉着臉,沒有反駁。
“那你說說,這婚約到現在又是怎麽回事?”
殷爵炎早料到她會這麽問,“這要看他們兩人是怎麽想的了。”
“說了當沒說!”莫憂仗着殷爵炎說的對南杏有愧,連帶着覺得自己的地位身份也有所提升,說話也少了些顧忌,“都是因為你們這些只知權術陰謀的家夥,我在乎的人不能安安分分地陪在我身邊不說,我還要為他們擔驚受怕!”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在說權術陰謀的時候,自己想到的是一個被她封藏在心底深處的小人。
“莫憂。”殷爵炎忽然正色,其實他平日的面色就已經像在冰窖裏凍過的了,這樣一正色,看起來更吓人了。
他帶着吓人的面色,卻柔聲說着安慰的話:“不要總是為他人之事憂心,你是莫憂,就該作天下最無憂的女子。”
他吐氣輕緩,面色也柔和了些:“所以,別哭。”
莫憂怔忪,心中似有觸動,眼中秋水漪漪,那樣動人的容色,讓他忍不住想要伸手觸碰。
可是手還懸在半空之際,莫憂已經回神。
她表情還有些木讷,但看向地上的一堆獵物時頓時生氣許多:“那我們把這些烤了吧。”
殷爵炎頓時愣住,手懸着都忘了收回,興是被她沒頭沒腦忽喜忽憂的作風給驚着了。
莫憂歡喜地提起一只狍子就扔給他,他似被吓一跳,不過還是面色平靜地接住。
然後他們就開始搭烤架,可直到他們手忙腳亂都把烤架子架好,殷爵修都沒回來。于是不等未歸人,讓人收拾了狍子的皮毛後,莫憂又指揮者殷爵炎開始烤肉。
撒鹽,翻轉,添柴,她樂在其中,抛開了先前腦中所思所憂的一切,就像烨城的那兩人所希望的那樣。
事到如今,她還能做什麽呢?南杏的話猶言在耳,她說,你不該有顧慮,你可是莫憂啊。
除了沒心沒肺地活着,她幫不上任何忙。
莫憂利索地一邊翻轉烤架一邊道:“殷爵炎,添點兒柴火,這兒呢!等等,這樹枝是濕的,再去找些來!”
歡快的事總有一個驚悚的轉折。
烤到一半的時候,莫憂都聞到茲茲肉香,腹中也打鼓了,才猛然驚覺一件滔天大事,她兩腿打閃,顫微着向殷爵炎道:“你不是皇上嗎?這種粗活兒還是讓我來吧,你先歇着。”
更令她驚嘆的是,随行這麽多人,他們兩人架烤架時竟無一人上來阻攔她以下犯上。而此時此刻,火堆旁除了她和殷爵炎,所有人都退至極遠處,背對着他們圍守了起來!
正是日落時分,天色微沉,殷爵炎握着一根木材正挑撥着哔啵作響的火堆,火光印在他臉上,暈出幾分顏色,平添一絲暖意。他太專心應對火堆,并未擡頭,更沒有發現莫憂看着他有些失神。他只瞧了一眼架子上的肉,似是不快地低聲埋怨:“還沒好麽?”
莫憂心虛地咽下口水,誰說她沒顧慮了,身邊這個顧慮大着呢!
她環顧四下,“嘿嘿,殷爵修怎麽還沒回來?”
殷爵炎終于擡頭看她一眼,繼續專注地撥弄火堆:“回來了的,不過看到你趴在地上鑽木取火時他又念叨着走了。”
“嗯?他念叨什麽?”
“他說……慘不忍睹。”
這的确像殷爵修會用來形容她的話。
莫憂想起自已生火時趴在地上呼呼吹氣的糗樣,只覺額頭的脈突突的跳,惱羞成怒又不敢怒。其實她就随意說了句自己能鑽木取火,殷爵炎就屏退要來生火的侍從要她鑽木,她也是迫于無奈啊。
莫憂支吾着在殷爵炎身側坐下,雖然萬分舍不得,但還是拿出那顆此行差點被忘記的珠子,“這個,還是還你吧。”
火光映襯下,他蹙眉挑起,淩厲的眼神直射而來:“你今日來,就為了還這個?”
“當然不止這個,我還是想來玩兒的,只是,”她的聲音漸低,不好意思道,“我不會騎馬,到了這林子又發現,我也不會射箭。”
殷爵炎冷哼一聲,面色冰冷地問道:“那你會什麽?除了小偷小摸。”
她幹笑不止,想來,除了偷,自己還真沒什麽會的。忽然聞到陣陣肉香,她高興地道:“還會烤肉!”
殷爵炎不語,莫憂将珠子又往前遞了遞。
他的目光柔下來,忽地如規勸一般軟語道:“本就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物什,沒多大用處物,我拿來也沒用,你就留着吧。”
莫憂可不蠢,相反,她極聰明,她知道将其留下的意義。這顆龍涎珠是萬萬留不得的,于是她将心一橫,硬塞回給他。
殷爵炎忽地怒了,揮手一擲,将珠子扔到火堆裏:“我送出去的東西,從不收回!”
幽藍透亮的珠子沒入一片妖嬈的火焰中,莫憂心痛地眨巴幾下眼睛,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果然,皇上就是不一樣,那可是除了在殷爵修府上新到手的白玉瓷瓶和她随身的無價玉梳,她現如今唯一值錢的了!莫憂暗拍胸脯,默念,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殷爵修府上還有很多值錢的。
遠處殷爵修正朝他們走來,看着架子上烤好的肉眼中泛起光彩:“正巧,我餓了。”
可事實是,這是莫憂第一次烤肉,還是學着南杏以前的樣子做的,而據莫憂所知,南杏并不善烤肉和烤任何東西。
殷爵修咬第一口時,說又焦又鹹,正欲咬第二口時,瞧見裏面還沒烤熟……
之前對莫憂的各種不滿都比不過此時嘴中難以下咽的味道,他目光森森,幽幽地說:“莫憂,你毀了我的獵物。”
莫憂只能苦笑,悠然想起,曾幾何時,山腳下她和南杏在火堆旁相依取暖,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撥着火堆,幽怨地道:“南杏,你賠我的兔子。”
她想南杏了,亦或是錦瑟,只是她更願意叫南杏,那是她取的名字,就像和楚朝文的血緣一樣是無法割斷的聯系,就像人前人後,她都從來沒有說過“楚朝文”三個字。
南杏,趙聞,都是真心待她的人,都是一輩子不會離棄她的人。
她叫的是虛假的名字,過去,現在。
那将來呢?
而薛錦瑟,楚朝文,他們有自己的仇恨,他們會嫌自己拖累嗎?這個問題,莫憂很困惑。
正在莫憂困惑之際,殷爵修已經不滿地嚷着要小試牛刀,自己來烤只兔子。
“哎呀!”他驚呼,火堆一角,滾出一顆幽藍的珠子,正是剛才被擲進火舌的龍涎香珠。綁珠子的銀繩已經在火中熔化,火焰中流出一縷纖長亮白的銀色絲線,只剩一顆孤孤單單的珠子。他一邊小心翼翼地将其拾起,因為太燙,不得不在兩手不斷來回,一邊沖莫憂嚷叫起來:“你瘋啦!這是我越殷至尊至貴的寶物,全天下就只有兩顆,也是你随便扔得的?!”
莫憂無辜地聳聳肩,用嘴努努一旁死氣沉沉的某人。
殷爵修一愣,積蓄起的罵人氣勢頓時煙消雲散,但他還是不服:“別想騙我,皇兄向來行事穩重,事事思慮良多,怎會是如此沖動的人!”
莫憂一個白眼翻得太過,扶着額頭不讓自己暈過去。
“額,沖動總不是好事。”他終于明白事實真相,狠剜了一眼世上第一個能令他心中完美得如神明一般的人物沖動的人,然後對妖冶火光映襯下的冰塊之神說,“皇兄,這龍涎珠還是先擱我這裏吧。回頭我讓蕙姨重新綁了銀膠繩再還回來。”
莫憂自知無權說話,四處張望。
冰塊之神俊容依舊冷冰,看着她四處張望,身上的寒氣反倒把暖暖火光凍住了。
殷爵修把這沉默當做默許,将龍涎珠小心納入懷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