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決定不船了
這是莫憂有生之年第二次一個人過生辰,第一次是她還悄悄藏在烨城時。其實那時她可以告訴畫竹,至少畫竹還能給她做壽面,可她沒有,她喜歡畫竹,但她只想和最親近的人一起過生辰。
以前有錦瑟給她做面,現在她卻連她的面都見不到。
她很生氣,所以即使司邑青天天都來看她,卻不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他陪着她,這卻要成為她一個人的生辰,她不甘心。
第一次生辰一個人過多少是因為司邑青,而第二次,完全是因為司邑青。
她仍被囚在當初的宅院內,不同的是,那時她可以随意出門,此次卻寸步難離。
這回,連原本說得上話的畫竹都不在了,服侍她的是一個啞女,而每回她逃跑時神不知鬼不覺冒出來的那些侍衛從不開口說話。
言多必失,司邑青把下人調教得很好。
莫憂從沒想過日子原來可以這樣難熬,即便她從小就讨人嫌,可就算是罵她,也總歸有人和她說話,她不喜歡被人無視的感覺。
可那種無人說話的孤寂感愈發強烈,她卻依舊犟着,每日翻翻詩經卷軸,自我安慰地說這是為了以後向楚朝文道歉時讓他消氣用的。
行莫回頭,語莫掀唇。 坐莫動膝,立莫搖裙。
書中教的她也開始有模有樣地學,其實她不是出自真心想學大家閨秀,而是因為越是這樣,有人越不安。
她就喜歡他不安,因為那也是她自己的感受。這和獨樂了不如衆樂樂的道理一樣,她不好過,他也別想好過。
司邑青一邊為她換下額頭的傷藥,一邊安慰她:“不要擔心,不會留疤的。”
她翻看着手中的書,不予搭理,藥一換完,就嫌惡地撇開他的手。她知道,他傷得更重,可還是使了些力道将他推開。
司邑青踉跄退了幾步,後背的傷傷痛不及他心中的痛。
“我說過了,十風只是攔下他們而已,沒有傷到他們,我不讓你出去也是怕他們會把你從我身邊帶走,為什麽你還是不願和我說話?”他語氣溫和,滿是無奈。
Advertisement
喜莫大笑,怒莫高聲。
她翻了一頁書,面無表情。
內外各處,男女異群。莫窺外壁,莫出外庭。
看到這裏,她審視起自己。
果然學得還不夠啊。
比如她和司邑青糾纏不清,比如她現在瘋了一樣想出去。
“後院種的花快開了,是你最喜歡的素色丁香,我們去看看吧。”司邑青執起她的手,要帶她去後院。
其實莫憂除了不說話,很少拒絕他什麽,上藥不抗拒,因為不上藥毀容的是自己,去後院也不推拒,因為她的确也想看看那是什麽景象。
後院種滿了素色丁香,郁郁蔥蔥之間隐約可見細小白嫩的花苞。若是到了四月末,定是滿院雪樹銀花。
在踏進後院欣賞丁香将開未開之景時,她先看了看遠處一角。
“你不喜歡那口井,我已經命人将它填了。”司邑青輕笑,拉着她走進後院。
她任由司邑青牽她的手,看着他走在前面回頭柔柔和她說話的樣子有些愣神。
這是怎麽樣一個體貼入微的男子啊,知道她的所有喜惡,事事都為她安排好。無論她如何無視他,甚至是嫌惡地推開他,他依舊每句話暖暖溫柔,每一笑脈脈含情。可他越是這樣,莫憂就越不安。
他的傷未愈,更關心自己額上會不會留疤,素色丁香乃花中珍品,他為她種了滿滿一院。
這就是她從小向往的有人疼有人愛的生活,自從娘親去世後,就再沒有人這樣事事順着她了。錦瑟和楚朝文有太多身不由己,任她性子再嚣張跋扈也不敢太任性,就怕他們會身不由己的舍棄自己。
其實莫憂一直很難理解為什麽他們非要報仇,活着的人就該好好活着,為什麽非要為了死人害得自己整日過得不安生?
報仇不要緊,過得不安生也不要緊,要是還把自己的命給搭進去……莫憂拼命搖搖頭,不敢繼續想下去。
“你看,”司邑青拉過低矮處的丁香枝,還假意嗅了嗅米粒般大小根本沒有香氣的花苞,“就快開花了。”
莫憂仰頭看着眼前的丁香樹,恍然間竟想起了小時候家門前那棵會在暖春時節下雪的丁香。
那時候,她最愛抱着樹幹搖啊搖,素潔的雪花落滿頭,就像娘親說的白頭模樣。
想起在長林時那些不找邊際的想象,她更覺諷刺,她還敢和眼前這人白頭嗎。
司邑青放開丁香枝,蔥郁細密的枝葉歸于原處輕緩搖曳。
“莫憂,看着我。”他輕撫過她的面頰,讓她擡頭看着他,“待到花開時,就再也沒有人能将我們分開了。”
莫憂心中陡然一驚,忘了原本自己在被允許出門前堅決不和他說話的打算,厲聲質問:“你要做什麽?”
這是她被囚禁以來說的第一句話,卻讓司邑青明朗的面色僵了一瞬,之後依舊溫潤如昔。
“為什麽你就是不肯信我,楚朝文和薛錦瑟都好好的,現在正想辦法把你從我身邊帶走,我這樣說你滿意了麽?”
“要我滿意?那好,你放我出去,讓我見見他們,我會就我們的事親自勸他們。”
司邑青輕嘆氣,像勸慰不懂事的孩童般對她說:“你明知道他們不會同意的,在這裏不好麽?你不想一個人,所以要留在他們身邊,我不想一個人,所以要留你在身邊,我們就這樣相依相伴,不好麽?”
“你當我傻子嗎?”莫憂苦笑,此時她連追問都顯得那麽無力,“這裏每個人不是啞巴就是不說話,烨城到底發生了什麽你不讓我知道?毀了宇文氏也是南杏他們所想,就算是你想奪位我也不會多說什麽,可你到底還有什麽事瞞着我?”
司邑青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大聲質問的模樣,眼中不盡憂傷。
她等了許久,沒有等到她想要的回答。
司邑青看了一眼滿園蔥郁,只說:“我晚些再來看你,我有東西要給你。”
晚些,是有多晚。
可無論多晚,莫憂都只有等。
她自嘲地覺得自己真像皇宮裏的後宮妃嫔,時時翹首祈盼,只求臨幸。
而她等到的是什麽呢?解悶的玩意,上等的絹帛,還是月滿樓最好的吃食?
她不稀罕,那些都是為了讓她更老實地待在這裏。
她更想得到他的解釋,為何她不能出門,為何至今楚朝文都沒來救她,以她對楚朝文的了解,以楚朝文在芸姜的權勢,都不可能是這樣。
事實上司邑青沒有讓她等多久,不一會就回來了。
莫憂看着眼前的東西瞪直了眼。吃的用的玩兒的都想過了,獨獨沒料到這個。
在她面前的,是一盞鴛鴦燈,那是她的燈。
淺紫的燈罩上,鸾鳳雙飛。
細膩羅紗的角落裏,是她題的狗爬字——莫憂。
原來,楚朝文總逼她臨帖練字是有道理的。
司邑青見莫憂臉上有了歡喜的顏色,将燈從她眼前拿開:“看清楚了,這可是你放的燈?”
“嗯。”
“我把它鎖起來後,可是你開的鎖?”
“……嗯。”
司邑青循循誘導:“我不會把燈還給你,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莫憂一愣,心中又甜又澀。
甜的是,在芸姜,若在天嘉節的燈會上,男子拾得鴛鴦燈後放燈女子找上前,男子卻不還,就意味着他對燈的主人很中意。
而澀的是,她被人中意了,可中意她的人就像當時把燈藏起來一樣,現在把他的心思也藏起來。
想到這裏,她頓時收起歡喜的神情,冷言冷語道:“難道你就只有這盞燈沒還麽?”
如她所願,司邑青被這話問住了。
“登高目遠獨倚欄,春花殘,秋霜寒,日月相逢難。只奈何蒲絮常鎖,憑風起,任蕭戚,還待青山惜。”她忽然天真地眨眨眼,“你看我有沒有記錯,嗯?”
她以為司邑青會慌張,誰想他竟然笑了:“你吃醋了?”
鑒于不久前差點被石頭磕傻,翻白眼過甚帶來的頭暈可能會影響聰明才智,莫憂哼了聲淡淡道:“我沒有。”
司邑青笑看着她搖頭不語。
她惱了,沒好氣地說:“我承認,我坦白,是又怎麽樣了吧?!現在該你承認,你坦白了!”
“你要我說什麽,我心裏的人是誰你不知道?”莫憂從來不知道,像司邑青這樣人也會有這樣無賴的時候。
“那你可以說說,為什麽你要娶宇文雅玥。
司邑青毫不掩飾,直直盯着她:“難道,你不懂麽?”
莫憂在楚朝文和錦瑟面前裝糊塗裝習慣了,現在被這麽一問反而不知如何作答。她撇嘴,又繼續問:“連篡權奪位都這麽大方了,那到底還有什麽可隐瞞的?”
“莫憂,你又繞回來了。”
“邑青……”莫憂主動走近抱住他,臉頰在他懷裏蹭了蹭,“今天是我生辰,你就告訴我嘛。”
她被自己的語氣惡寒到,司邑青身軀微震,“生辰?你怎麽現在才說?”
莫憂只想讓他看在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的份兒上對她好點,可她既希望他說實話,卻又希望他說自己想聽的話。
于是,他擇了另一條路,他說:“對不起,莫憂。”
然後,然後就沒了。
莫憂正欲說話,就被一雙唇吻上,明知他這樣做是在阻止追問,可她竟腦子一熱忘了他們正在談正事而沒有拒絕,還不知不覺攀上了他的脖子。
他很溫柔,她很生澀。
纏綿中,莫憂心裏漸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又喜又怕,自己心跳的聲音也能聽見。咚,咚,咚。越來越快,似要跳出胸膛。
司邑青從她的唇一路輾轉至她的下巴,頸項,他呼吸急促,聲音低啞:“讓我們永遠在一起吧。”
莫憂心裏是想推開他的,可手上的動作卻是半推半就,仿佛不願傾聽內心的聲音。
紗帳兩開,挂于銀鈎,暈開一室旖旎。
莫憂襟帶半解,面色潮紅。
司邑青又從她的頸項一路吻到唇邊,聲音迷蒙地保證:“把你交給我,我會一輩子只對你好的。”
又是這樣甜蜜的情話。
莫憂哭了,卻不是因為甜蜜。
司邑青以為或許是自己吓到她又或許她想起曾經那些不好的事,他未敢繼續,抱着她不住道歉,安慰她,哄她,她還是哭。
莫憂埋首于司邑青胸前,不說一句話,也沒有哭出聲,就那樣悄然濕了他的衣襟。
司邑青隐瞞的事,她早就隐約察覺。
她不願相信,所以一直追問,只求他的解釋能和自己的猜測不同。
可他沒有。
一句情話,讓她心慌了。
她更向他懷中靠,感受他的溫暖柔和。他後背的傷尚未痊愈,她的手攀上他的後背,來回輕撫,想起他說要護她。
這是為我受的傷。是嗎?是吧。
今天不一樣,我該高興才是。
或許是我想多了。
有什麽事都明天再問吧。
她這樣勸自己。
可惜,她的明天沒有給她機會。
那一夜,他們相擁而眠,終究沒有越矩。
第二天一早,司邑青為自己前夜的沖動道了歉,便匆匆離開。
她想,十風一定是帶來了天大的消息,他才會在她的挽留下毅然離開。
她後悔沒有把自己交出去,也慶幸沒有把自己交出去。
她留不住司邑青,不是因為他不看重自己,而是因為他有更看重的事。
一連三天,司邑青再沒有來看她,興是太忙了。
這回,真的是沒人和她說話了。烨城發生了什麽,她在自己的想象中肆意發揮。發揮到極致時,她對司邑青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脾性溫和,謙謙有禮,至少面上是這樣,事事體貼周到,細致入微。莫憂從未見過他發怒的樣子,亦或是他從不表露。他對她也從來都是揀好聽的說,常人做錯事會認錯,道歉,讨好,而他只是讨好,根本不會提自己做過什麽。他說的話也留了餘地,說護她,愛她,她信了,又說會一輩子只對她好。他讓她産生一種錯覺,誤以為自己對他而言才是此生最重要的,可事實是,他的愛意表露得淋漓盡致,卻從沒說過他此生最重要的是什麽。
丁香葉遮掩的素白花苞在這三天時間裏又長了些。花期将至。
她想起他說的話,待到花開之時,就再也沒有人能将他們分開。
天黑了,司邑青還是沒有來。
屋外樹葉飒飒,屋裏靜的可怕。屋外月色微涼,心中冰寒一片。
一陣微弱的敲門聲響起,小心而慎重。
莫憂為自己心中頓生的雀躍懊惱不已,更為見到來人後心中的失落而唾棄自己。
打開門,屋外站着的不是司邑青,而是殷爵炎。
她想不明白其中原委,只知道所有監視她的人此刻都暈在崗位上,而殷爵炎,應該是來救她的。
不是楚朝文,不是錦瑟,而是他,為什麽是他?
沒有旁人阻撓,殷爵炎陰森森的沒有說一句話,帶着她就往外走。
他是越殷國君,卻親自來救她,矯情一點來說,她實在是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歸不好意思,好不容易有逃的機會,她當然要逃了。
又不是犯人,為什麽要用逃這個字?她自己也很不解。
司邑青把他們攔在了烨城城郊的樹林裏,身後是十風和一隊影衛,個個持劍而立,林中一片肅殺。
這場景完全都沒有僵持的可能,因為,她和殷爵炎,他們只有兩個人。畢竟,這裏不是殷爵炎的地盤。
“莫憂,跟我回去。”司邑青面色陰翳凝視着她,仿佛只看見她一人。
莫憂慌亂地四下看,可是這裏沒有她能躲的地方,也沒人會站在她跟前護着她。
殷爵炎拉過她掩在身後,明明看着司邑青,卻是在對她說話:“莫憂,想不想知道為何此次是我來救你?”
遠處一直凝視着她的人露出略微害怕的神情,她平靜地問:“為什麽?”
“因為,”殷爵炎沒有回頭,聲音沉悶,“本該來救你的那兩人剛回烨城不久,就被揭露身份,一個佞臣之子,一個孜晖公主,他們二人再也不能踏入芸姜了。”
莫憂愣了一瞬,看向對面的司邑青。司邑青斂目,收回凝視的目光。
原來,這就是司邑青一直不讓她出門的原因,她等着來救她的人,早已被他逼出了芸姜。她不怕司邑青争權奪勢,她只怕他傷害他們。
殷爵炎不緊不慢地回頭,言語間帶着嘲笑,莫憂卻不知那是嘲笑誰:“你可知,楚朝文為何中毒?”
“不,你別說。”莫憂木然伸出手,指向沉默不語的人,“我要聽他說。”
她多希望他能辯解,可他眼神閃躲,沒有辯解。
“我一直騙自己說,只要你還未承認這就不是真的,可你為什麽不說話,你解釋啊!”
莫憂激動地往前邁進一步,被殷爵炎攔下。
“是我下的毒又怎樣,若不是顧及你,我豈會留他們到現在!我若不下毒于他,你怎會去林城,我又如何有機會把你留下?我若不下毒于他,只怕你在越殷早就忘了我還在這裏瘋了一樣的想着你!”他取下君子面具,切齒的道出字字真言,直戳莫憂心底不可觸及的痛。
毒害楚朝文,引莫憂去林城,再嫁禍李秉,一切都是他計劃好的。
他計劃好了所有,就等着她跳進圈套。而她中了圈套,還曾想和他永遠在一起。
“還有我不知道的麽?就像……你替我擋的那一劍。”莫憂冷笑着,滿臉淚痕。
“莫憂!你怎麽能?!”他湧起狂躁的憤怒,陰戾之氣帶着恨意,“那一劍我從未料到,你怎能這樣說?!”
亦真亦假,真真假假,虛實中,莫憂淚如雨下,心中已有定論。或許他的愛是真的,他卻選擇用欺騙來表達,甚至傷害她的親人,她還怎能安心留在他身邊!
林中不知何時已經圍上了另一批人,都着芸姜禁軍軍服,将他們所有人統統圍住。李弘譽額際綁了一條白巾,騎在馬背上蹄聲沉沉踏入衆人視線。
莫憂想起,李弘譽是禁軍首領,可他頭上的白巾為何而綁,誰死了嗎?
她未來得及細想,只知司邑青在見到李弘譽那刻一閃而過的痛楚,李弘譽面色陰沉與他對視,其間情緒她是外人看不懂。
曾幾何時,司邑青,宇文謹冉,李弘譽出行不離,他們不是摯友麽?果然,好多事都變了。
司邑青說:“你殺不了我。”
李弘譽說:“至少,我會拖住你。”
李弘譽緩緩擡臂,圍在莫憂身後的禁軍自行讓開一條道,她錯愕地望着殷爵炎,才明白過來他不是專程來救她的。也對,她不過一介女流,會有人關心愛護她,只不過關心她的人總有比她更重要的事,就像報仇,就像權利,就像天下。
殷爵炎翻上馬背卻見她悲傷的眼神,頓時怒由心生,斥道:“我就是來救你的!”
他颔起下巴伸手,漆黑的眼中有幾分期許:“上來,我帶你離開。”
莫憂臉上淚痕未幹,猶豫片刻,還是将手放于那片掌心,殷爵炎也因此嘴角輕揚。
司邑青欲向這邊走來,卻被禁軍攔下,眼中殺機立現。
惡戰,一觸即發。
上馬時,莫憂沒有理會緊緊環在腰上手臂,而是以手肘頂撞身後的人,語氣冷冷:“別得意了,走吧。”
司邑青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馬上的兩人,直到再也看不見他們。
夜深深,路遙遙,激烈打鬥喊殺聲,兵器相撞的寒光都被莫憂抛于腦後。
身後還有司邑青一聲一聲漸遠的呼喚,驚愕的,挽留的,憤恨的。
淚迷了眼,她卻依舊只看前路,不肯回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