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丁子香期

這一年四月末的暖春時節,芸姜百姓在承受了多年暴政後,終于迎來了解脫。

大德二十四年,承帝甍,後宮深得聖寵的佳麗妃嫔因他留下的最後一句口谕被埋進皇陵,就連昔日一舞傾城的蝶妃亦是如此。有人感嘆蝶妃二十三華年止于地陵,也有人指責國喪之期,三皇子竟連一面都未露過,但更多的人感概其他。可短短幾個月之間發生了太多事,尋常人除了裝模作樣悄悄感慨,至今也沒理清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烨城一間小茶肆裏有個不怕死談論政事的閑人把近來發生的事都理了一遍,企圖以此預測今後芸姜國運。

那閑人長髯布衫,捋胡子的模樣頗具風範。他呷了口茶,一一梳理起這幾個月的大事來。

兩年來皇上病疾纏身,廣尋名醫都沒治好。這個人所衆知,就連地遠偏北的羯嶺都知曉,特為此還進貢過千年雪參。。

四個月前,大将軍趙聞奉命尋邊疆,不知為何久召不回,直到兩個月前先皇病危,他才回朝。

可趙聞一回烨城就與丞相李秉起争端,說李丞相派人行刺他。

朝堂上,大将軍與丞相相争,那時先皇病重,躺在龍榻上誰也不幫,就是幫怕也有心無力。豈料争執中李丞相急火攻心,當場眼歪口斜,中風了。

李家長子李弘譽乃禁軍首領,當即接了丞相回府好生醫治,可他還是不久離世。

李丞相死後幾日,謙王司邑青密奏,大将軍的身份昭然天下。原來趙聞不叫趙聞,原叫楚朝文,是當年和越殷勾結的罪臣楚允之子,而他有個叫南杏的表妹則是當年孜晖國的錦瑟公主。

謙王還上呈不少楚朝文通敵的證據,先皇大怒,可楚朝文太狡猾,絕殺令剛下,他和錦瑟公主已經出了烨城,接着逃到了越殷。

眼見罪大滔天欺君罔上的罪臣有越殷庇護,先皇一氣之下咽下了最後一口氣,留下一紙遺诏,傳位現年十一的五皇子宇文謹茂,就是當今皇上,還命謙王司邑青從旁輔政。

皇上雖尚且年幼,可幼也有幼的好處。畢竟先皇暴以戾無道聞名三國,早年打孜晖,久攻不下,後來終于攻進孜晖國都靳安時為了洩憤,下令屠城三日。此令一下,那時就連遠在芸姜的百姓都吃了一驚。而現在皇上還小,心性還未成熟,又有德賢兼備的謙王爺輔佐,今後定能做個明君。

那閑人把事情一直梳理到這個地步,才在一堆變節中發現,三皇子宇文謹冉不見了,只知他很早就去了東孜游樂,連先皇入殓時都沒露面。于是閑人的結論是,這般不尊不孝的人,不配做芸姜國君。

最後,閑人得出結論,昔日暴君不再,佞臣和敵國奸細也沒有了,芸姜定能在小皇帝和德賢兼備的攝政王治理下更加昌盛,如今羯嶺國君已自封為王,向芸姜稱臣,那麽今後越殷定也不再話下。

他說得慷慨激昂,仿佛美好的未來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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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礙于國喪期間不敢過多言語比較先皇和當今皇上這樣敏感的話題,心裏卻是贊同的,或者說是這麽希望的。其實百姓的想法單純而簡單,他們只求自己的小日子安穩,誰做皇帝并不重要,收服哪個國家也不是他們所想。

所以他們不會想到,這麽一番有條有理的高談論闊是早有預謀的,而閑人也非閑人,看他長髯布衫模樣,其實是月滿樓樓主杜月麟喬裝而成。

有時候自編自演,是對單純百姓的一種引導。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時正陪着幾天前登基的小皇帝在禦花園中玩兒彈弓。

內侍呈上一盤金丹珠,顆顆比豌豆略大,由于內侍不停顫抖的雙手而相撞,發出華貴冰冷的金屬聲音。

宇文謹茂左手拿着蟒皮彈弓,右手拿了顆金珠,準備就緒後,對準遠處綁在木樁上瑟瑟發抖的人。金珠脫手,直入眼窩,鮮血四濺,那人的哭喊戛然而止。地上跪了一地宮人,無人不膽顫心驚。

“真好玩兒。”宇文謹茂興致勃勃又拿了顆珠子,轉頭卻見那人已經死了,一張小臉氣得通紅。司邑青笑着勸道:“皇上也該累了,歇歇吧。”

他乖巧的點點頭,這時有太監通報:“皇上,謝大人求見。”

“他又要來說些煩人的大道理。”宇文謹茂孩子氣地哼聲:“不見!”

太監應聲退下,司邑青看了眼遠處直直綁在木樁上的人,“天牢最後一個犯人都解決了,皇上真是好厲害。”

宇文謹茂驕傲地笑了。禦史大夫謝文鼎是個唠叨的肥禿子,總叨念着歷來新帝即位都會大赦國內各州各省的死囚,可謙王,也就是他的姐夫說他該是獨特的。如今天牢中一個犯人也沒逃過,他無疑是個獨特的皇帝,自然驕傲。

司邑青很滿意這個稚氣的小皇帝事事順他心意,而他一滿意,決定暫且讓芸姜再多姓幾日宇文。

這幾個月來他也經歷了很多,既然該有的已經跑不了,那就讓自己歇一歇吧。

信步禦花園,他發現今年瓊花風韻更佳,牡丹也比往年更豔,只是他都提不起興致賞花。

行了幾步,又見遠處禦池邊上桃花夭夭,他止住腳步,轉身,還是回去吧。

出宮時,他正遇上李弘譽進宮。

他們在極遠處相遇,卻誰也沒有發現對方,擦肩而過時的目不斜視那樣自然。

直到兩人走過已經相隔很遠,司邑青才止住腳步,緩緩回頭,久久凝望着那日漸成熟與深沉的背影。

烨城城郊的樹林中,影衛和禁軍厮殺,他和李弘譽對立。

只是,再也沒有昔日情誼,李弘譽對他,只有恨與怨。

禁軍傷亡慘重,司邑青雖也損失了影衛,可比起禁軍好許多。那是從小就接受殺手訓練的影衛,以一敵十不在話下,十風更能以一敵百,而他們所有人此生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保護他。

自他出生之日起,他的父親就寄予他所有希望,要他奪得宇文氏最看重的皇權,讓宇文氏所有人淪為階下囚。

所有人都以為他父親是仗着家業吃喝玩樂的無用之人,可事實上,他再沒見過比他父親更聰明更厲害的人了。

削一時之勢,長後世之焰,無意間提起他父親時莫憂這樣說過,那時他一笑而過,可心知,其實她說的很對。

在他的記憶中,父親有着別人不曾知曉的模樣。祖父戰功赫赫,親民愛民,可功高蓋主的結果只有一個,死。征戰時的舊傷複發,每次聽人惋惜地提起祖父的死時,父親人前跟着惋惜,人後愈發苛刻地要他事事盡善盡美。後來,叔父長到二十出頭的年紀,學識淵博,能文能武,只是心高氣傲不願收斂,而父親沒能救下叔父,至死不能瞑目。

父親用了一輩子的時間游手好閑,受人鄙夷,卻悄悄為他備好了一切。

以月滿樓為首遍布大半個芸姜的脈絡,多年販私鹽的入賬已讓他富可敵國。

訓練精良的影衛,是為他而活的死士。

他漸漸有了自己的大計。

蝶妃入宮是大計極重要的一步,入宮前,她多年以藥浸身,帶着一身毒侍候左右,終于藥死了宇文琨,而帝陵是埋葬這個秘密的最佳去處。

善禾無疑幸運得多,他安排她進丞相府,卻沒有給她任何任務,因為他只需她來分散李秉注意。果然,李秉對善禾起了疑心,一心追查她進丞相府的目的而放松了對他的戒備。

而宇文雅玥,他盡職的妻子,可以為他帶來更多權利,甚至是當宇文氏無人繼任皇位時,可以給他一個合理的身份。

他假意當越殷在芸姜安插的細作,以便可以随時知道殷爵炎下一步想怎麽對付芸姜,既然他不能阻止別人和他争,那就要做好準備應付一切。他又利用錦瑟使美人計讓宇文謹冉厭倦皇權之争,利用楚朝文牽制李秉在朝中的勢力。

可那時他覺得,一開始的争權奪勢,并不是自己所想,他只是尊了父親的遺願。

他猶記得父親的教誨:

玩物喪志,不可。

悲喜于色,不可。

推心摯交,不可。

情愛阻絆,不可。

這是被他奉作戒規的教誨。他出色地完成了前兩條,而後面的,他顯然做得不夠好。可那又如何,他不再為自己未遵教誨而悔疚,因為無論如何,他都會完成父親的遺願,這才是父親教導他的最終目的。

只不過,當他有了這樣的覺悟時,卻發現比起父親的遺願,他有了自己的追求,有了更加不能放棄的理由。

事事終難料,他有了朋友,有了心愛的女子,也有了抱負,或者說,野心。無論它叫什麽,都和父親的希望無關,權利,成了他自己想得到的東西,而父親留下的心血則讓他省下很多事。

由完成父親遺願到為自己謀劃奪權,他的心境悄然轉化,可是這轉化得那樣自然,以至最後他看透,其實當初一開始時他心中就暗藏着這樣的念頭,只是連自己都沒發現,還以為一切都是為了父親。

現在追究這些也無意義了,唯一确定的是,他司邑青,會不擇手段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只可惜,權利和欲望雙生,抱負和人心卻不可兼得。

他一步步登高,失去了宇文謹冉,失去了李弘譽,他小心應對,以為至少可以留下莫憂,可終究還是失去。

他從不相信天意,覺得得到的所有都是自己争來的,如今他也只有死守着争來的地位與權勢,每當想到離心中那個位置越來越近了,他就覺得自己付出和失去的所有都是值得的。

遙想當初烨城同進同出的于,李,秦三人,在看今日,他不知道自己後不後悔。

宇文謹冉說厭倦了不止不休的争鬥,決意隐居東孜,臨走時對他說:“邑青,這麽多年我們亦敵亦友,可弘譽不同,答應我,今後無論你做什麽,都放過他。”

可李弘譽早就恨他們入骨:“我與你們誠心相交,你們卻只知利用我,利用李家!”

城郊密林中,禁軍沒有一個活着,李弘譽面對數十寒劍毫不畏懼:“我行刺楚朝文确有其事,可你栽贓的中毒一事我記着了,讓我爹和楚朝文想争相鬥,我爹死了,李家之勢不複,你如願了?!你揭穿楚朝文的身份逼走他,到頭來還想留他妹妹在身邊?如今連莫憂也看穿你了,哈,天帝聖明,也知道你這種人不配得到真心!”

他揮手屏開架在李弘譽脖子上的劍,轉身,就像宇文謹冉說的那樣,放過了李弘譽。

可李弘譽仍不甘心,在他身後說:“殷爵炎一來我就答應幫他了,昔日你和他往來時我不知他是誰,可如今知道他是誰我還是幫他,因為他比你更值得讓人真心對待!”

他步履堅穩,身姿卓越。

他為失去的傷心,也為得到的欣慰,朝堂上衆臣對他的敬畏,整個芸姜的實質權利,至少他不是一無所有。想到這裏,他覺得自己應該是不後悔的。而他得到的一切,也定會有人與他一同分享,他不會是一個人。

宇文謹冉說和他永不再見時,李秉死了李弘譽永遠不可能原諒他時,他安慰自己,我還有莫憂,只要她不知道真相,就會留在我身邊;而莫憂終究和殷爵炎去了越殷時,他一遍又一般告訴自己,一定還有挽回的餘地!

莫憂心中是有他的,這一點他篤信。

李弘譽的劍刺入他身體時,她是那麽擔心,害怕,她整日整夜守在床邊只為等他醒來,當他醒來時最先看到的就是她的笑靥,亦如初見時的明媚。

為他哭,為他笑,她心中是有他的。

他說過會護她,愛她,他做到了,雖然現在他擁有了如今的地位,回想起若再遇到這樣的事時,他會不會奮不顧身替她擋下。畢竟,若那一劍再偏一些,他就沒有可能擁有現在的一切了。

無論如何,那一刻他舍了性命,現在卻失去了她的信任,不止信任,就連她的人也離開了。這很諷刺,他卻無能為力。

總有那麽些事情阻撓他們在一起。

嫁禍李秉有很多法子,他選擇下毒于楚朝文,因為只有這樣才有機會把她留在身邊,偏偏這樣做是她所不能忍受的。

輾轉反側的夜裏,他會想起她曾說過她畏寒,又會想到此時一定有人擁着她給她溫暖,而她會帶着對自己的怨任人采撷。每次想到這些,他的心就痛得不能呼吸,洶湧的怒意吞噬他。

他不甘,他從空有頭銜的閑王走到如今叱咤朝野的地步,而按計劃算,他不久便能得到芸姜最高的權利,再難再不可能的事他都能做到,沒道理連一個女人都得不到!

更何況,他一直覺得,他和莫憂,他們兩人其實是那麽的相似。莫憂只在乎自己,只希望有人對她好,在乎別人也是因為她不願孤身一人,而他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得到的所有希望能有人和他分享。

我們都是那麽自私而又害怕孤獨。

太像了,所以,我們注定要在一起,所以,我一定可以挽回局勢。

司邑青很有信心。

況且如今他大權在握,更多得是辦法從殷爵炎手中贏回她,殷爵炎絕不是他的對手。

我們還要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四月末,丁香繁盛,馥郁芬芳。

丁子香期,賞花人不在。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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