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52·猙獰

莫憂從來都覺得,天帝仁德,是她此生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

無知的謬贊,沒有騙到天帝的一點憐憫。

她曾經有疼她愛她的娘親,後來撇下她撒手人寰。

她渴望有父親的關心愛護,可她站在父親面前,承受他的冷落,只能叫他老爺。

終于有了哥哥的疼愛,只有哥哥才能逼着她誦讀詩書禮卷,可她連他最後一面都沒能見到,只得到他屍骨無存的消息。

錦瑟一生承受太多,最後終于放下了,釋然了,于是,也不要她了。

從小到大,她從未感到那樣孤單過,即使她一直都在失去,可總有人陪在她身邊。

可她對老天還存着丁點感激,她還有殷爵炎。

如今,她只剩殷爵炎了。

他的關心細致入微,知道她心情苦悶時喜歡梳頭,他說:“以後,我幫你梳頭。”

夜裏起風,忽然加在身上的狐裘披風。

她說,怎麽辦,我還是冷。

溫暖的氣息抵禦一切嚴寒侵襲,他擁着她說:“這樣呢?”

午夜驚夢,她躲在他懷中瑟瑟發抖,他說:“別怕,我在,我不會離開你。”

《女經》一頁一頁翻過,她看得頭暈,可為了修身養性襯得起他給的身份,她把《女經》抛開一邊,拿過一卷《儀·禮》繼續看。

他一臉正經,拂開擋在她面前的書說,“我好久沒去練箭場了,你要不要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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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挾持,呼吸不能,覺得好難受。可他一句話就讓她心中平靜,在那樣危急的時刻仍是高興的。

他說:“放開我的妻子。”

莫憂想愛他,想做他的妻子,想和他好好過一輩子。她沒有一點抗拒,縱容自己漸漸愛上了他。

她只有殷爵炎,再也承受不起失去了。

行兇之人憑着最後一口氣,說話斷斷續續,“羯嶺損兵折将,最後……還是敗了,而你……殷爵炎……你也活不了!”

莫憂奪過殷爵修手中染血長劍,寒光一閃,劍鋒沒入咽喉,他死了,不能說話了。這輩子她第一次親手殺人,鮮血飛濺,染上裙角,她沒有害怕,更沒有悔疚,甚至感到痛快。

耳邊終于不再呱噪,她覺得,他該死!

阿良震驚,殷爵修扶着幾近昏迷的殷爵炎,眼中盡是不可思議。

莫憂把劍扔開,金屬落地的聲音清脆響亮,卻蓋不過她帶着哭腔的尖叫,“禦醫呢?!禦醫怎麽還沒來?!”

血流一地,她覺得那是要吞噬自己的血池。

禦醫終于來了,莫憂幾乎是揪着他的衣領把他拽到殷爵炎身邊。他看了看傷勢,“所幸皇上傷勢不重,只要把血止住就好了。”

莫憂怒喝:“那你倒是止血啊!”

她知道他是宮中資歷最深的老醫者,可為什麽他顫顫巍巍地處理傷口,止血,額頭的汗越來越多。

最後,禦醫撲通一聲跪下,咚咚磕頭,“微臣沒用,止不住這血啊!”

“止不住?!那你也不用活了!”殷爵修怒吼道。

他們甚至不敢把殷爵炎移至別處,因為只要稍一動他,就血流更急。

地上的一灘血跡蔓延開來,浸染殷爵炎的袍子,也濡濕了莫憂的鞋底。

莫憂一腳把兩鬓斑白的老者踹倒,禦醫伏在地上不住磕頭求饒,“皇上的傷實在蹊跷,明明傷勢不重,卻就是血流不止。老臣無能,老臣無能啊!”

莫憂看一眼地上的屍體,指縫間鮮血和污泥混在一起,“毒,對!他指甲上是不是有毒?!”雖然明知羯嶺人善用毒,那人早在進大殿前就全身驗毒。

禦醫爬到屍體旁察看了會兒,搖頭道:“指尖無毒,皇上也沒有任何中毒的跡象。”

莫憂現在多麽後悔沒有留下白芷,白芷醫術高明,一定能救殷爵炎。

悔與恨一并湧上心頭,她悔自己沒有盡力挽留白芷,更恨自己甚至因為白芷離開而松了口氣。

是她的錯,她圖一己私欲,想霸着殷爵炎,不願一個欽慕他的女人留在身邊。可到頭來,宮裏的這些庸醫,連受傷最基本的止血都不會!

“莫憂。”殷爵炎虛弱地喚她,手臂微擡,“過來。”

她心中亂麻紛擾,忽然,像是想起天大的喜訊,“白芷說過,蕭崇以獸藥養大蟲兒,蛇膽生血補血效果極好,你等等我,我這就去取來!”

說完,風一般急忙奔出了殿外。失血過多,那就要立刻補血啊!

殷爵炎看着她消失在門外,無奈地笑了笑,緩緩轉頭對身旁的人說:“爵修,你聽我說。”

“是,皇兄。”

男兒有淚不輕彈,殷爵修此時卻早已淚眼迷蒙。

他的皇兄,不止是兄長,更是越殷炎炎朝陽。他身為皇子,可心中最看重不是越殷國土,不是越殷百姓,而是他的兄長!他這麽多年來勤學苦練,如今能文能武善騎善射,戰場上奮勇搏殺,朝堂上的對弈和豪言治國之道,他的方向,就是皇兄對他的期望。

他崇仰他,追着他的腳步,希冀成為他那樣的人,從來沒有忤逆過他的任何要求。裝病在家,埋名到前線歷練,去到芸姜搜集情報,他都照辦。甚至,莫憂進宮他極力反對,最後還是默然接受。

他英明神武的皇兄問他:“你真的讨厭她到了誓要趕她走的地步嗎?”

他惶恐:“不,皇兄,你應該娶她。”

是娶妻的娶,不是納妃的納,這顯然更難讓他接受。可是只要皇兄愛着的人,無論她是怎樣的人,無論自己心裏多難過,他都能接受。

“爵修,我時間不多了。”殷爵炎的血似要流成一條河,淹沒所有希望,“你聽着,我把越殷交給你,我相信你,定能做個好皇帝。”

他剛毅的面容頃刻崩塌,哭的像個孩子,不停以手捂住傷口,卻怎麽也止不住血,“皇兄!你會沒事的,堅持住,會有救的,你會沒事的!”

阿良站在一旁,看着他激動的模樣,冷峻中難掩動容。殷爵炎命他退下,他踟蹰片刻,聽命退下。

殷爵修不解,可他已顧不了許多,不停說服自己:“堅持住,會有救的。”

殷爵炎微不可見地搖搖頭:“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我大概已經知曉我的結局。可是,爵修,聽我的,不要再查下去,錦瑟帶着秘密離開就是不想讓莫憂知道,你這樣會毀了莫憂的!”

殷爵修恨得雙目充血,咬牙道:“莫憂,莫憂!又是因為她!以前的我可以不追究,可是方才若不是她,你怎會疏忽,怎會受傷?!”

“不,不關她的事。是我心中早有懷疑,太急于确定那人身份才會接見他。”他側目看了一眼倒在地上被莫憂一劍入喉的人,“現在确定了。所以,爵修,你更不能再查下去,若讓她知道你追查的事,一定會懷疑。不要讓她知道真相,不要用毀了她。”

“那就告訴我,真相到底是什麽?!”

阿良站在五丈開外,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只知殷爵修淚眼中翻騰的狠意洶湧而來,似要将決堤湧出将他整個人吞噬。

“爵炎!”莫憂的聲音傳來,殷爵炎張嘴還欲言語,立刻止住。

莫憂向他們奔來,雙手染着濃稠的血,血掌中有一顆雞蛋一半大暗綠色的膽囊。那是她命人把極力反抗的蕭崇綁起來,捉住蟲兒手起刀落,親手剮開蛇皮取出的膽囊。

“來,把它吃下去!”她喘氣不止,笑着把血掌往前一送,蛇血腥臊的氣味讓殷爵炎擰眉,不自覺避開。

“莫憂,你明知沒用的。我的血就快流幹了,現在生血補血……沒用的。”地上一大灘血跡,似要彙聚成血泊。殷爵炎的意識開始模糊,眼睑也變得無力,想要合上。

“怎麽會沒用呢?!”莫憂突然咆哮起來,把手中裹着血絲的蛇膽強行往他口中送,腥臊之氣嗆得他咳嗽,“你給我吃下去!吃下去就會好了,你會沒事的!”

就在兩個時辰前,他們還在練箭,而且今後他們還要一起度過每一天每一夜,他不能有事!

她瘋了一般的行徑徹底激怒了殷爵修,他狂怒地推開她,阿良沒能扶住,她跌在地上,手中的蛇膽也滾至一旁,染了血。

殷爵修沖她吼道:“滾開!你這個瘋女人!”

莫憂抹一把眼淚,臉上沾染的血跡讓她變得猙獰。她慌亂地爬到殷爵炎身邊,指甲與地面發出刺耳尖銳的摩擦聲。她緊緊抱着他,神色詭谲難辨,命令一般喑啞道,“你不可以離開我,我只有你了。你說過會一直陪在我身邊的,不能反悔,我不準你反悔!”

她只想有人疼有人愛,天涼有人添衣,夜裏有人相擁入眠,這個要求難道過分嗎?!為什麽老天總是折磨她?!

“莫憂啊。”殷爵炎眼神有些渙散,視線開始模糊,“告訴我,你愛我嗎?”

莫憂渾身戰栗,仍如念咒語一般喃喃道:“你說過要陪着我的,不能反悔,不能反悔,不能……”

娘親走得早,沒有父親疼愛,她守着哥哥和錦瑟,以為他們是全部,不讓任何人傷害他們。現在,她只有殷爵炎,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他們還要共度一生。她會好好學做個好妻子,琴棋書畫,詩書禮儀,她甚至可以改變自己來襯得上他,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他們會有兒女繞膝,直到某夜醒來,青絲變白發。

殷爵炎喉頭上下動了動,艱難地問:“你……愛我嗎?”

她終于聽到他在說話,恸哭不止,聲聲肝腸寸斷,撕心裂肺。

“我愛你!”

“爵修,不要閉眼,和我說話!我說我愛你!”

“求求你,求你不要有事……”

殷爵炎眼睑緩慢張合,欣慰一笑。他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力氣逐絲抽離,倦怠至極中。他耗盡最後一絲力氣,眼中傾訴無盡留戀,沙啞勸道:“莫憂,別哭……”

霎時,眉心褶皺散去,眼中擔憂盡逝。他睜着眼,生氣,關心,疼愛,寵溺永遠消失,莫憂再也不能從中看到任何情感。

“皇兄!不!”殷爵修哭喊,額際青筋突起,雙目血絲纏繞。

莫憂卻止住了哭,仿佛被關進密閉的甕中,耳邊一切聲音都變得虛無飄渺,殷爵修的哭喊像從遙遠處傳來,沉悶至極,壓迫人心。

傷口的血,不止;刺目的紅,蔓延。

一地血池妖冶,浸染三人衣袍。

有人離開,有人怨恨,有人,絕望。

殷爵修推開莫憂,抱着餘溫尚在的殷爵炎,目空一切。

莫憂跌在血泊中,溫暖如他的體溫,血腥萦繞鼻尖,噬心的紅從每一寸肌膚侵蝕入骨。

體內髒器不斷收縮,心口如有筋脈纏繞,越來越緊,痛苦難耐。

天幕轟然倒塌,她的世界瞬間傾垮,土石瓦礫砸得她體無完膚,最後将她掩埋在無盡黑暗中。

地面開始龜裂,恐懼将她拖入深淵,糾纏束縛,勒得她背過氣去。

窒息,痛苦,掙紮,絕望。

終于,她暈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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