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6·死生七日

這是我在沙漠中的第三夜,吃的已經沒了,水也越來越少。

我太莽撞,也太急躁,可爵修派來的追兵令我更本就沒有機會準備足夠水糧。

這裏隸屬長林,卻離長林城極遠。

漫天風沙,白日熱得似要把人蒸熟,夜裏卻冷得牙齒打顫。我不能死在這裏,可是,出路在哪裏。

我要走出去,我必須走出去。

穿過這片沙漠,就是芸姜,我要去的地方。

一個月,爵修囚我在央桓殿養病,病好了,就要送我去越殷皇陵陪爵炎。

哥哥死了,錦瑟死了,我的丈夫也死了,我的孩子離我而去,世上只我孤單一人,我不要去陪一個死人。

死者已矣,他們的安寧,于我而言是奢侈,我不該享有,有人更不該。

哥哥苛刻嚴厲,似乎立志要把我調教得儀态大方,知書達理,可就算《女經》誦讀千萬遍,我無法告訴他我的參悟,即使是我願裝出娴雅淑德,他也再見不到了。

“我希望你都能得到。”

錦瑟,你想我得到什麽呢?

無憂無慮,和愛我的丈夫一世一生,兒孫繞膝?

可是,爵炎死了,我可憐的孩子甚至沒能看一眼這個世界,即使這是個如此殘忍的世界。第四日,狂風起,飛天黃沙将我掩埋在死一般的黑暗中。

比每一個夜都要黑,爵炎不在,我好冷。

被囚央桓殿時,那裏每一花每一木都有他的痕跡,窗邊書雀籠旁,時時有他喂食的身影。他面容依舊冷峻,可我不用費神就能猜到他是高興還是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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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就懷疑白芷,白芷離開時留下的藥方亦被他停下,所以夢魇才會一日比一日猖獗。

就像每一個被噩夢驚醒的夜,現在黑暗包裹着我,卻沒有他在身邊。

嘴裏嚼着沙,雙手刨開黑暗,我爬出鬼門關。

如山便高聳的沙丘因一場風輕易改變了位置,巍峨似要壓下來再将我掩埋。頭頂烈陽,滿目灼傷。我四下張望,除了黃沙,還是黃沙,我的駱駝不見了。

慶幸的是,水囊我随身帶着,雖然它已接近幹癟。

我要出去,哪怕是用爬!

每翻過一座沙丘,我就想,芸姜就在前面,不遠了。

可是,我快沒力氣了,就連睜眼都覺得好累。

我累了,走一小段路就要停下來歇好一會。

我餓了,快餓死了。

那只禿鹫已經跟了我将近兩天,枯瘦的翅撲騰得有氣無力,毛羽參差,灰黑中夾雜着黃沙的顏色。它和我一樣狼狽,虛弱,可監視我的眼神精光一片,就像獵人看着獵物,等着獵物最無防備的時刻突擊。

垂死的老禿鹫,它也餓了。

我一次次停下休息,厚重的喘息吹起身邊沙塵。細膩的沙,獨有的枯竭氣息,我不敢睡着。我怕睡着了醒不來,也怕獵人發現獵物沒有防備。

可是,再不吃東西,我就要餓死了。

仰面躺在沙地上,我閉上眼,漸漸平息自己的呼吸。

這真是折磨,水也沒有了,我的唇幹裂到失去知覺。将死之際,我卻要在這個時候裝死。眼睛剛閉上,我就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了睜眼的力氣。

耳邊撲撲風聲,它終于等不及了。沙塵湧入鼻間,我屏住呼吸不敢咳嗽。事實上,我怕咳嗽都會耗盡我此生最後一絲氣力。

睜眼,豔陽下,它羽毛的每一絲在陽光照耀下變得透明。黑亮鋒利的喙輕易就能啄去我的皮肉。

我無力躺着,它停在我身旁。它看着我,我看着它。

我們之間,只能活一個。

我用盡積蓄的最後一絲氣力猛地翻身,欲捉住它。

我需要它毛羽下鮮美的肉,甘甜的血,我不能死。

比烏鴉更尖銳刺耳的叫聲,它發現我還活着,扇着翅膀倉皇逃開。

手中,我只抓住了一根羽毛。

我把羽毛放進嘴裏咀嚼,卻根本連最纖細的羽絨都咬不斷。

它貼着地面盤旋了會兒,終于飛不動了,顫巍巍停在遠處,眼神戒備看着我。

我們都知道,誰能熬到最後,誰就能活着,靠對方的血肉活着。

我想活着。

哥哥,錦瑟,爵炎,他們都想我活着。我總惹他們生氣,事事讓他們操心,至少這一回,我不該再讓他們傷心。

可是,我好餓。

芸姜還有多遠,我一遍一遍告訴自己,就快到了。

饑餓,口渴,還有一只等我死的禿鹫。顧不了那麽多了,我要去芸姜。

我站不起來,匍在黃沙一片中緩緩向前爬,爬一寸,歇一會兒,再爬一寸,再歇一會兒。身後,幹瘦的大鳥遠遠跟着。只要我咽下最後一口氣,它就會迫不及待上前,撕開我的皮肉。

歇夠了,我向前伸手,欲再爬一寸。

手指似乎觸到什麽東西,和細沙在掌下摩擦的感覺不同,就像碰到了……一個人。

我調整混沌的視線,終于看清那是什麽。

眼前,沙丘腳下,黃沙掩埋中,伸出一只手。

這人沒我幸運,他沒來得及爬出黑暗,就被活埋了。

我再也移不動哪怕一寸了,于是,我用了幾乎半日時間,一點一點,把那人從沙中刨了出來。

這是一個中年男子,死狀平靜,大抵是睡夢中被掩埋,一覺不醒。

看衣着,我一眼就知,他是長林人。

又是一個想要逃到越殷去的長林人。

真是諷刺,我要去芸姜,他要去越殷,兩個素不相識的人以這種方式相遇。

我離開越殷皇宮時,正是越殷和芸姜開戰的時候,不知現在戰況如何了。

爵修把邑青的密函摔在我腳下,恨得似乎下一刻就要上前一把扼死我。

“以我越殷如今之勢,還會怕芸姜?!司邑青想得到你,休想!記住,你是皇兄的妃子,是生是死,都只能服侍他一人!”

爵修第二天就要送我去守陵,我的丈夫在那裏,爵修恨我,所以要我守着他的死直到我死。我說,“我不會守着一個死人。”

于是,我趁夜逃出了晗陽城,一路東去,向着芸姜的方向。

現在想來,不管兩國戰況如何,也不關我的事了。

我只知道,我會活着,最後終會到芸姜。

身後羽毛撲動的細微聲響,爪子勾住黃沙的細碎聲音,那只老禿鹫,已經走到我身旁。這一刻,我們不用再把對方當成獵物。

它漆黑的兩粒眼睛盯着我面前安詳死去的人,又看看我,不敢動作。

我面前那人因在炙熱的沙中埋了兩日,整個人已經略微有些發幹。面容皺縮,褶子裏滿是黃沙。

我咽下口水,喉頭疼痛幹澀,轉頭看向我枯瘦的沙漠朋友。

它看着我,我看着它。

然後,我笑了。

天上的老頭,你帶走了我身邊所有人,現在你就給看好了,你帶不走我!

我不會死!

我想活着,而且無論如何,我會活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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