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58·過客
禦池邊的狹路相逢,莫憂背手而立,兩個妃嫔謙恭地行禮。
她指着禦池對岸驚訝地說:“哎呀,那是什麽?”
兩人一齊轉頭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到她們身後,雙掌一推。
水中驚恐的叫喊,岸邊咯咯的笑聲。
司邑青問:“你讨厭她們?”
“沒有啊,就是好玩兒而已。”莫憂答道,“你不覺得她們落湯雞一樣在水中撲騰的樣子很好笑嗎?”
司邑青說:“你高興就好。”
她笑彎了腰。
日子枯索無味,這算是她的樂趣了吧。
樓中賓客滿座,蓮花臺上霖姐一曲琵琶終,滿堂華彩。
“好久沒來,月滿樓還是這麽熱鬧。”莫憂咬了一口松軟的糕點,稱贊道,“東西還是這麽好吃。看來我們要多微服私訪才行。”
司邑青坐在她身側,笑而不語。
莫憂吃飽喝足,也出宮散了心,心情越發好起來。
霖姐和杜月麟是知道他們二人身份的,恭敬有加。莫憂覺得霖姐和她有些生疏了,轉念一想,她們本就不是知心相交,何來生疏一說。
霖姐說樓中一片喧鬧,勸他們到二樓雅舍,莫憂說:“不用,我就喜歡在這裏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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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邑青萬事都依着她,只好讓霖姐退下。
正想說時候不早了,他們該走了的時候,一個身影忽然沖到他們桌前,候在鄰桌的數名喬裝後的影衛立刻拔劍攔下。
一時間,月滿樓歌聲停,曲聲盡,場面僵住。
莫憂從面前的各色糕點中擡頭,看向被數柄利劍夾着脖子的來人,頓時震驚不已。
她瞪得眼睛都直了,許久,才小心翼翼試探地道:“陸笙?”
陸笙欲上前,無奈肩上駕着的劍刃寒光凜凜,只能卻步應道,“是我,莫憂。”
那一刻,莫憂突然很想哭。
曾經懵懂的迷戀,她視他做天下最好的男子,相處只有幾個月時間,他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過客。
四目相視的那一瞬,邂逅昔日年華,
莫憂記得,陸笙商賈出身卻渾身書卷氣,彬彬有禮,與人和善,心地善良的他,在她落魄街頭的時候收留了她。他是有錢人家的少爺,絲毫沒有纨绔子弟的作風。
莫憂看他翻過的書,學畫他畫過的紅蘭,甚至臨摹着他的筆跡沾沾自喜。那時,她真的迷戀着他,更向往有朝一日能嫁給他。
他,就是她曾經對情愛最美好的幻想,不愁吃穿,有人關心疼愛。
就像他說的,“若我将來能娶得心愛之人,定一心愛她,護她,不讓她受半點苦,不讓她留一滴淚,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他是天下最好的男子。
只是,昔日豐神異彩的陸家公子,怎成了今日這個面容憔悴,衣衫舊得似好久沒換過的落魄模樣。
莫憂說:“邑青,我想和他單獨說會話。”
原來,二樓雅舍就是為今日相逢而設,這裏,只有她和陸笙。
一個叫莫憂的女子,從集市小賊到大将軍的妹妹,再到罪臣之女,敵國妃子,最後成了皇上的寵妃,這些事人們不敢明着說,民間卻早已悄悄傳開。陸笙也知道,倒省了她不少解釋的功夫。
陸笙也記得錦瑟,只不過,他還習慣叫做南杏。
他說起她們不告而別後,他讓人找她們找了好久,就怕她們兩個女子在外受苦。一個月前他就到了烨城,只為見她一面,無奈總被攔在宮外,沒想到今日在街頭見她進了月滿樓,就跟來了。
“我知道南杏不在了,真沒想到她的身份竟是……”他沒有說下去,轉而關切地問,“莫憂,你過得還好嗎?”
莫憂微整衣衫,姿态傲慢,“你看我現在這樣,能不好麽?說吧,你從逸州特意跑到烨城來,找我有什麽事?”
陸笙一怔,才想起這畢竟是華姝娘娘,皇上最寵愛的妃子,再不是當初那個總愛樂呵呵圍着他說東道西的小姑娘了。就連剛才叫她莫憂,那也是忌諱。
他屈膝跪下,額頭久久貼着地面不擡頭,“以前是草民不識好歹拒絕南杏的請求,望娘娘看在昔日情分上,不要怪罪。另,草民還有一事相求。”
“情分,誰跟你有情分?”莫憂陰陽怪氣地問,“還有,你說南杏求你又是怎麽回事?”
陸笙愕然,沒想到莫憂竟不知此事。
“你們不告而別的那晚,南杏曾來找過我,她求我……”他頓了頓,擡眼小心觀察莫憂神色,“娶你。”
原來,還有她不知道的事。
這一刻,莫憂的淚無聲而落,模糊一片。
她的南杏,一生都向着她,事事給她最好的。錦瑟公主,多麽驕傲的人,不曾懼怕任何事,不曾請求任何人,卻獨獨為了她,去求陸笙娶她。
“我一生有太多不可企及,可我希望你都能得到。”
得不到了,永遠得不到了。
陸笙被她的眼淚吓住,接連磕了幾個響頭連連道罪,請她原諒。
莫憂抹一把淚,不耐煩地問他:“你說有事相求,什麽事?”
她知道陸笙不是不顧尊嚴攀權附貴的無恥之徒,他如此卑微,一定是有大事。
可于他而言是大事,對莫憂來說,這實在不算什麽事。
陸笙的妻子蘇紅蘭溫婉賢良,才貌雙全,不幸被禁軍首領李弘譽之弟李成鹄看上,硬要搶去做妾。陸家世代經商,家底殷實卻沒有朝中說得上話的人做靠山,家財散盡鬧到知州府,知州收了銀兩卻置之不理。無奈之下他只好把家中一雙兒女托給親戚,自己來烨城尋法子。
他的法子,就是找到莫憂。皇上對她的寵愛舉國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對她來說,不過一句話的事情罷了。
“以前是草民不識擡舉讓您傷心,可那時草民只求能和紅蘭執手白頭到老。望娘娘不要怪罪,幫幫草民吧!”他磕頭磕得額前已見血跡。
他仍是天下最好的男子,為了妻子,草民前草民後,如此卑微甚至卑賤地乞求。
不知為何,莫憂心中沒由來地湧上一股怒氣,“你傾家蕩産也要和她在一起,現在又來求我,她就這麽好?如果我說我可以幫你,但幫你的代價就是要你的命,你還願意救她麽?!”
莫憂端坐着,似要捏碎手中茶盞。陸笙用膝蓋移至她跟前,在她腳邊重重磕下響頭,“草民願意!”
莫憂一擡手,滾燙的茶水劈頭蓋臉地潑向他。
而他,把這當作是她答應了,不停的叩首謝恩。
“多謝娘娘!多謝娘娘!”
髒舊的衣衫滴着茶水,他面露喜色,仿佛那是甘霖雨露。
終于,莫憂實在沒辦法了,屈膝與他相對,止住他不停磕頭謝恩的動作,“這樣為了一個女人,不值得。”
“不,她是我的妻子。為了她,放棄所有都是值得的,哪怕是我的性命!”
莫憂無話可說,陸笙還是陸笙,那個滿足她一切美好幻想的男子,只是他心中那人從來都不是她。
可是,喜歡,迷戀,不是愛。
她早已看開。
因為,曾有人也願為她付出所有,為她忍,為她怒,為了她甚至願意放棄皇位,最後,還因她失了性命。即使是這樣,他亦沒有一句怨言地隐瞞一切,只為了不讓她傷心難過,讓她好好活着。
陰冷的皇陵不見天日,那裏躺着她的丈夫,這世上最愛她的人。
陸笙見莫憂跪在自己面前淚眼迷蒙,趕忙要扶她起身,聽聞皇上給了她皇後都不曾享有的恩寵,她可是華姝娘娘。
料陸笙剛扶住她肩頭,忽然被她緊緊抱住,吓得他動也不敢動,雙臂懸着不知如何是好。
“爵炎,抱抱我吧。”莫憂道,聲音極輕,極柔。
他沒怎麽聽清,但猜到這是讓他抱着她。他依舊不敢動,不敢抗命亦不敢碰她,這是華姝娘娘,皇上最寵愛的妃子。
門被哐當一聲大力推開,司邑青神情陰翳站在門外。他從他們進房那一刻就守在那裏,房中二人一舉一動他都要清楚。可他從來不知道,除了殷爵炎,他還有另一個威脅。
好在這個叫陸笙的落魄商人,心中只有妻子,沒有絲毫越矩的舉動。
陸笙不過平凡百姓,早被驚得一句話說不出來,司邑青掩藏在冷靜中的怒火讓他心生畏懼,他想,眼前這人,怕就是當今皇上。
莫憂離開從溫暖的懷抱中,以袖口拭淚,若無其事地走到司邑青身邊:“他在我和錦瑟流落街頭時收留了我們,是我的恩人。”
司邑青緊盯着陸笙,陸笙額頭抵着地面向他行禮,就是不敢擡頭。
莫憂心中有愧,她不該一時失控亂來的。
和陸笙獨處一開始,她就一直避免和他顯得親近,惡言相向,還向其潑茶水,就是怕司邑青會這樣。
她扳過司邑青的臉,慎重道:“邑青,他曾經收留我,照顧我,就像我的哥哥一樣。”
她明顯看見聽到“哥哥”一詞時,司邑青眼中的異樣。
是啊,她沒有哥哥了,是誰害的呢?
“我抱着他,只是因為我想哥哥了。”說着,泫然欲泣。
司邑青用指背替她拭去淚水,繼而安慰她。
最後,他沒有降罪陸笙。
第二日,陸笙就和妻子團聚,司邑青命人送他們出城,一路送至逸州,讓陸笙不許再踏入烨城一步。
陸笙走的時候,她想去送行,因為她想看看那幅紅蘭圖的真人像。好奇歸好奇,她終究沒有去。去了又能怎樣,她不會羨慕,只會嫉妒。
将來,他們會白發齊眉,兒孫繞膝。
陸笙,莫憂此生最重要的過客,她能為他做的,只有這些了。
她對司邑青說:“陸笙是我的恩人,對你沒有任何威脅。若他有什麽事,我會很傷心的。”
司邑青問:“可是,你對他都比對我好。”
莫憂滿臉驚訝,難以置信道:“難道,你想讓我向你潑茶?!皇上,臣妾就是有那個賊心也沒那個賊膽吶!”
司邑青笑笑,總是拿她沒辦法。
寂靜的回廊,道旁一根根蟠龍柱威嚴肅穆。
這裏是皇宮,卻是芸姜皇宮。
風起的時候,夜色微涼,風中龍涎香攜着暖意。
服用了神醫的藥後,夜裏已經不似以前多夢,莫憂卻越來越少眠了。
又一年天嘉節,司邑青說要陪她出宮游燈會。
她想起漫天華光搖曳,風過時樹葉的沙沙聲,疲憊地說:“每年都一個樣,也沒什麽稀奇的。”
“我們還可以去放燈向天帝祈福。”
祈福?天上那老頭可從未善待過她。
最後,莫憂還是沒有去逛燈會。
她對什麽事都興致淡淡,就連司邑青在禦花園種滿的素色丁香花期又至,她也提不起興致賞花。
“比起花香,你更喜歡它的香味?”司邑青看着她手中把玩的龍涎香珠問,他知道那是誰留下的東西,莫憂從不離身。
這個問題,讓莫憂猶豫了。
丁香滿園馥郁,她一直很喜歡那濃濃的丁香氣息。而手中帶着體溫的珠子,它散發的香味都是暖暖的。
于是思索了一番,她決定沉默應對。
僅有的一次,司邑青發脾氣了。
他憤然揮手,打落莫憂手中泛着幽幽藍光的珠子一把将她拉近,眼中的怨恨似要燒起來。接着,他又沒有說一句話放開她,轉身疾步離去。
龍涎珠落在地彈跳幾下,回廊中響起清脆刺耳的聲音,珠子向着司邑青離開相反的方向滾去。
莫憂沒有去追他,亦沒有去撿珠子。
她站在原地,許久,許久。
今夜有些冷,她裹了裹司邑青為她披上的披風。
風停的時候,她做出了一個決定。
她是司邑青的妃子。
妃子,就要做妃子該做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