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59·醜奴
華姝宮前的碎石小道,地上撒着谷糧,引來一群覓食的鳥兒。
莫憂攤開掌心,幾只麻雀圍着她盤旋,其中一只乖巧伶俐地落在她手中,輕輕啄食着掌心精細的黍谷,不時擡頭張望四周是不是有生人靠近,模樣可愛至極。
喂着鳥兒,莫憂卻有些失神。
她才去看望過宇文雅玥,順道還見識了宮中大名鼎鼎的神醫。
神醫,一個聲音蒼老,容顏更加蒼老的老婦人,宮中無人知曉她的名字,只知姓葉。
這有些出乎莫憂意料。
在函陽時,蕭蛇曾說過,世間有味奇毒能讓人不死而容色一夜蒼老,想來,這也是掩人耳目的最佳手段了。
聽說宇文雅玥喜歡蘭花,為了讓人明白她真的是去看望這位病入膏肓的皇後,她還特地從華姝宮随意拔了株看着順眼的蘭草,讓人種在一個奇大無比亦其醜無比的花盆裏帶去,作為見面禮。
司邑青說:“我去,只怕雅玥的病會更重。”
于是,她就只好自己去了。
她和宇文雅玥相談甚歡,當然,除了宇文雅玥病得兩床都下不得以外。
葉神醫每隔一刻鐘就要來給宇文雅玥診一次脈,一進一出,攪了她好些興致。
她了然地看着神醫診脈時翹起的小指,神醫察覺她的目光,自然而然放下小指,她也只好如什麽都沒看見般轉開視線。
葉神醫躬身退下時,莫憂眼角的餘光一直追随着那抹滄桑蹒跚的背影,直到拖沓吃力的腳步聲消失在轉角處。
小指微微翹起,白芷號脈時的習慣。
宇文雅玥很喜歡她帶去的蘭草,還命人就放在床頭,以便時時都能嗅到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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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憂走的時候,宇文雅玥仍躺在錦塌上,側目感激地看着她。
“我過些時日再來看罷。”她想,這個皇後果真沒多少時日了。
宇文雅玥凄凄一笑,眼神倏爾變得空洞,吟念起她似乎在哪兒聽過的熟悉詞句。
“憑風起,任蕭戚,還待……還待……”
莫憂走至門邊,回首看宇文雅玥一眼,宇文雅玥終究沒有念下去,她轉身,默然離開。
掌中的麻雀似受到驚吓,驚鳴一聲倉惶飛走,地上原本正啄食的一群鳥兒亦四散飛去。
莫憂回神,見跟前站着個有幾分眼熟的女人。
她想,這個女人長得真美,她又想,勉強還能跟我一比。
最後,她想,這個女人很有勇氣。
“華姝娘娘真是有閑情呢。”女人媚笑道。
“你把我的鳥兒都吓走了。”莫憂将黍米随手撒在地上,拍拍手道。
“幾只小鳥就這麽有意思?聽聞羯嶺向芸姜進貢的一對白雕就快送到烨城了,到時候我也向皇上求來喂着玩玩。”她呵呵笑道,對自己的炫耀中卻夾雜着對莫憂的嘲笑,一舉兩得。
莫憂冷眼看她:“你是誰?”
司邑青有那麽多妃子,個個對她避而遠之,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她柔媚的笑意僵硬了一瞬,轉而變得憤恨。
她身後一個小宮女見莫憂如此蔑視自家主子,欲上前呵斥,被她攔下。
“哼!姿色平平不說,還是罪臣之女,身份卑賤,你有什麽好得意的?!”
見她這麽快就露出真面目,莫憂笑道:“你是第一個敢提起我身份的人。”
“有何不敢,前些日子皇上确實寵你,可花無百日好,如今皇上已經膩了你,倒是對本宮寵愛有加。我看你怎麽嚣張!”
別人都自誇到這個地步了,莫憂只好作恍然大悟狀:“哦,難怪近來極少見他。”
莫憂知道,他仍介懷龍涎珠一事。
而眼前這個女人端着姿态自鳴得意,看來是有人覺得她已失勢,等不及要來奚落一番,抑或不止奚落,而是要教訓。
“那是自然,皇上每晚都歇在我那裏,哪有功夫來見你。安平公主曾經那麽得寵還不是一樣進了冷宮,依我看,你也差不多是時候去陪她了。不過在你去冷宮之前,我怎能不先出一口惡氣!”
說着,一巴掌就扇來。
莫憂掐住她的手腕,對她的話實在不敢茍同,照她這麽說,她自己也是遲早要被打入冷宮的,她的自信究竟從何而來?
莫憂抓住她的手力道微緊,又盯着她仔細瞧了瞧,“我想起來了,這不就是那天的落水狗之一。”
炸毛的落水狗用力抽回手,氣極地又是一耳光。
“啪!”
結實的一巴掌,莫憂耳畔嗡嗡作響,連視線也有一刻混亂。
莫憂覺得,自己什麽大風大浪都見過了,為什麽還總躲不過耳刮子呢。
這時身後風聲響動,莫憂微微摒手示意欲上前的侍從退下。
還記得上次被人這樣欺負,是殷爵炎救了她。可這次,她不需要人解救。
守在她身後的影衛個個身形矯健,快如疾風,攔下這一巴掌輕而易舉,只是早前莫憂明令禁止他們未得令就出手,以免打擾她享受欺辱人的樂趣。見莫憂挨了一巴掌心中已然驚懼不已,如今欲上前又被止住,一時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莫憂輕撫臉頰,轉眸柔柔一笑,冷靜地問:“你叫什麽名字?”
原本還氣焰嚣張的女人見她這般反應心中一悸,轉瞬又得意道:“別以為你有多了不起,不怕我告訴你,我叫傾城,今兒陛下還誇我傾國傾城貌。我可不比那些姿色平平又身份卑賤的女人!”
“傾城?傾城……”莫憂有些吃驚,反複念着這兩個字。
在她看來,傾城,這世上只有一人配得起這兩個字。而那人如一株血蓮,枯萎在了越殷,死在她眼前!
“傾城,你也配?”溫柔的擡眸,眼中陰沉的笑意,莫憂身後守着未得命令不敢輕舉妄動的影衛。
指尖輕點,吐氣如蘭,“來人,給我抓住她。”
“是!”得令的影衛铿锵應道,轉瞬間便圍上前。
看着姣美面龐上得意的神色頃刻間被驚恐占據,莫憂享受其中。
她看得出,這個叫傾城的女人很害怕。可惜,現在才害怕,晚了。
深宮重重,一聲聲凄厲的慘叫越過宮牆從華姝宮傳開,上至妃嫔,下至宮女,無不心驚膽顫。
“從今日起,你有個新名字了。”
莫憂把手中染血的簪子抛開一旁,不停用絹子擦拭手中的血跡,一臉嫌惡。
在她腳下,躺着一個滿臉血痕哭泣不止的可憐女人,兩頰刻着血淋淋的字。
醜,奴。
可惜,字寫得好生難看,莫憂不禁想起若是楚朝文見了這狗爬字,又該惱她不勤練筆墨了。
只是,楚朝文見不到了。
莫憂居高臨下藐視腳下,這個如蝼蟻般的女人,嚣張的氣焰泯滅,只留痛苦萬分,劇痛中指甲抓在地上,指尖已經磨破滲血。臉上淚與血模糊不清,細膩的肌膚被劃破,皮肉微微向外翻起。
簪子劃破皮肉時有種莫名的熟悉感。莫憂想起,沙漠中,瀕死的饑餓,她用匕首割開生路。
遍地黃沙,陌生的面龐平靜安詳。
烈日炙烤意識,血肉鋪就的生路。
“帶下去,不要再讓我看到她!”
剛道出最後的命令胃中就一陣翻騰,喉嚨酸澀,莫憂再也忍不住,跌在地上幹嘔起來。
直到那個哭喊不止的醜陋女人被帶離,她才心中好受些。
司邑青趕到華姝宮時,莫憂已經換下沾染了血跡的衣裳,一身素衣站在他面前,神情淡漠。
“你來晚了,我剛把你愛妃送回去。”這樣語氣平淡,讓司邑青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
“我不是為她而來。”司邑青走近,輕撫着她略紅腫的面頰,手不自覺伸向她的眼角,“你哭了?”
她別開臉,不語。
他在關心她,心疼她,可她拒絕。
司邑青愠怒地扳過她的臉,四目怒視,相對無言。
最後,他還是無奈松開她,語氣疲憊:“你太固執了。”
莫憂不解,不懂他所指為何,可也顧不上詢問,她現在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轉身,身後響起司邑青迫切的聲音,“我知道,你是愛我的!”
淩厲回眸,她察覺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淡漠依舊。
司邑青從身後抱住她,令她頓時渾身僵住,“我知道答案,可我想聽你親口說。莫憂,你心中還有我的位置嗎?”
“若你心中沒有我,那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他頓了頓,欲言又止。
曾幾何時,莫憂天真地想象他們站在丁香樹下,她貪玩地抱着樹幹搖晃,或是司邑青就像現在這樣從身後擁着她。芬芳馥郁,花瓣似雪而下,滿頭素雪分不清是花瓣還是白發。
曾經,她是那樣希望能和他執手白頭到老。
可是,她幾乎記不起最後一次見到楚朝文,見到哥哥時她說了什麽,是埋怨他對自己要求嚴苛,還是又惹他生氣了?她不曾有過簡單的道別,哥哥就再也回不來了。
“莫憂,答應我,不要恨任何人。”錦瑟胸前的雪蓮妖嬈,延伸出的爪牙将她拖入深淵。
一地血池妖嬈,衣袍盡染,那個稱她妻子的人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莫憂,別哭……”
還有她未出世的孩子,是個淘氣的混小子,還是和她一樣讨人嫌的臭丫頭呢?
良久,司邑青才說:“莫憂,你內疚了。”
“內疚?我為什麽要內疚?”莫憂心弦繃緊,冷冰冰說道。
有些事,她已經知道,而司邑青應該還不知道她知道。
司邑青轉過莫憂的身子,眼中除了脈脈情深沒有一絲異樣,“你還愛我。”
他終究是不知道她知道,莫憂眉頭微展,又皺得更緊,她陷入了另一陣恍惚。
曾經,司邑青一次次的主動,她抵觸同時也習慣着他的靠近,情之所起她已無從所知。
石橋上,月白長袍的男子等着她靠近,側臉弧度優雅迷人,嘴角溫柔清淺的笑意。風吹竹葉沙沙,那是她真正意識到自己動心的時刻。
如今,眼前的人深情不變,只是他們之間已隔天塹。
“你愛我,可你內疚。”司邑青悲哀地訴說着事實,“因為,你也愛他。”
“不要提他!”莫憂推開司邑青,那個“他”,他們都心知是誰。
被提及痛處的低斥,莫憂越是如此,司邑青越是心中苦澀。
不止苦澀,還有不甘,憤怒。
他計劃好了一切,獨獨計劃不了人心。錯過的時機,人心的變數。原本她的心中,只有他一人。或許原本就不是,因為她心中還有她的哥哥,還有錦瑟,他只占一席。
所以,他除去了一切紛擾。
楚朝文是難得的将才,不能為他所用,留不得;錦瑟對宇文氏的恨即對芸姜的恨,一心助越殷對付芸姜的人,留不得;而殷爵炎乃他此生最大的勁敵,更留不得。其實,就算沒有莫憂,該除的人他一個都不會留下。
見司邑青沉默着不再說話,莫憂聲音柔和了些:“你生氣了?”
他擰眉,繼而舒展,溫柔一笑:“沒有。”
莫憂別過頭輕哼一聲,痞痞的語調讓他分不清是故意還是她原來的樣子,“好個僞君子,真小人。”
司邑青苦笑,心中氣惱也去了些,“那,你生氣了?”
“當然生氣啊。”莫憂一臉這還用問的神情,“不過,我可是有氣必撒,有仇必報。已經教訓過你的愛妃了,所以也消氣了,現在只剩高興。”
“好,高興就好。”司邑青話語間滿滿寵溺,“也不枉我‘送’她來給你解悶。”
“難怪她鼻子都翹上天了,原來是你‘教’她恃寵生嬌的啊。”莫憂恍然,摸着剛被扇過的臉頰,“不過下次好歹挑個好欺負的,這個女人不止嘴利,還會打人!”
司邑青冷下語調:“是我不好,她就任你處置吧。”
“嗯,我已經處置過了。”莫憂無所謂道,“都怪那些笨手笨腳的影衛,身手比起十風來可差遠了,害我白白挨了一巴掌。”
仿佛忽然想起什麽,她眼中泛起光彩,順理成章地說:“說起十風,他當了禁軍首領可了不得了,見了我不行禮不說,連正眼都不瞧我。”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