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66·殷爵修(一):日之炎炎,從善德修

在我和皇兄還未出生時,越殷已是內憂外擾的處境,父皇祭天時說,願得日之炎炎,事必從善德修。

日之炎炎,從善德修。父皇對越殷的期許在我們兄弟二人出生後就成了對我們的期許。

六歲那年我掉了第一顆牙,小小年紀不懂美醜卻仍羞得不敢見人。皇兄冷着臉拿開我捂着嘴的手,厲聲道,“男子漢大丈夫,莫像個姑娘家扭扭捏捏。”

我認真的點點頭,不顧嘴裏過風的感覺笑起來。我知道,皇兄的話總是對的。

自孜晖亡國後,父皇政務日益繁忙,見我們兄弟二人的機會并不多。陪我練騎射,教導我苛責我的,總是皇兄。

也就在我掉了第一顆牙的那一年,父皇積勞成疾,離開了我們兄弟,彌留之際他只留了皇兄在榻前,就連母後也只能在殿外抱着我哭泣。他對皇兄說了什麽我無從知曉。父皇離開後母後終日郁郁,最後也随了他而去。

從那時起,皇兄就成了我唯一的親人。

侍監服侍皇兄脫下白服,裏面穿着的衣服和父皇生前常穿的衣服一樣。他一步一步登上大殿最高處,回身,振臂,展袖,坐上閃着熠熠金光的寶座。日之炎炎,他是越殷的初陽。

我茫然四望,滿朝文武都穿着白色的衣服,他們跪下高呼。他們說的什麽我忘了,我只記得,他們都叫寶座上那人皇上。皇上,我只聽到過宮中所有人這樣叫過父皇。

我清楚的記得,我那時太不懂事了,是蕙姨将我強按住我才跪下。

百官吵鬧的呼聲中,蕙姨跟我說的悄悄話我沒太聽清,我讓她大聲一點。

她沒有大聲說話,亦或是不敢大聲說話,悄悄湊到我耳邊,“殿下,快向皇上行禮!”

我記得那是我第一次向皇兄下跪。

從那時起,我的皇兄,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成了我的皇上。

那年,他十二歲。

那時我想的是,若面前的人不是皇兄,我才不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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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不在了,母後在帝陵伴着他。我不再遮掩嘴裏少的那一顆牙,因為皇兄會生氣,而牙還會長出來。

如今回想起來,父皇母後離我們而去,不知是年幼的我更可憐還是被迫早日承擔過多責任的皇兄更可憐。皇兄不像母後,不會任我撒嬌頑皮,在我為雙親離世嚎啕大哭時,他說:“爵修,你不是小孩子了,哭哭啼啼像什麽樣子,父皇和母後看到也不會高興。”

他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他更是未做過任何孩子的舉動,甚至送走母後那日他也只是狠狠睜着眼沒有流淚,只因為他稚氣未脫的身軀撐起了蓋過整個越殷的龍袍。在我最難熬的那幾年,蕙姨總說:“皇上忙于政事,不能陪您練箭了。殿下,聽話,不要讓皇上分心。”

我後來才知道,蕙姨說分心,是因為那時皇兄新皇登基,除了尋常政務,還要謹防朝中暗藏奸佞之心的小人。

我謹記着不能讓皇兄分心的勸告,等着皇兄抽閑陪我,只是,皇兄的空閑是極少的。他便叮咛我騎射要勤加練習,課業更不可能落下。突然之間,我做什麽都只有一個人了。

小孩心性總是貪玩的,蕙姨也勸不住,我就這樣在疏于管教的幾年裏荒廢了許多事情。

直到皇兄終于忙完了大事,想起了我這個毫無建樹的弟弟,召我進宮,要和我比試劍術。

我耍鬧了幾年,皇兄卻突然要和我比試劍術。

我自然是比不過他,架在脖子上的利刃吓得我幾乎要哭出來,龍涎珠掉在地上滾開好遠我也顧不得去撿。看着皇兄憤然的眼神,我知道我不能哭,也不敢哭。要是母後還在,一定會抱着我哄,任我撒嬌,可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任性淘氣的皇子了。

周圍的宮人都不敢作為,只有蕙姨驚慌失措的沖上前來将皇兄拉開,那也是蕙姨少有的越矩。她不住地向皇兄請罪,說沒能督促着我勤學苦練,而皇兄只是看着我,不說一句話。

“殿下還小,不過貪玩了些,請皇上莫要動怒!”

皇兄看着我的目光中有了一絲柔和,卻沒由來的讓我想起了他登基的那天,他坐在皇位上挺直腰板,也不過是個孩子模樣。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了自己錯得有多麽痛心疾首。

聽蕙姨說,皇兄用幾年時間與朝中奸佞周旋,最後終于除去了朝中憂患。我不太懂朝政之事,但也知道那定是很了不得的事了。再看自己,我都做了些什麽……

皇兄棄劍,未多說什麽,只是要我平日沒事多到宮中走動,他也好看看我是否在府上勤學勤練,有無進步。

臨走時,我拉着蕙姨邁開步子,她卻站着不動,我疑惑地看着她。皇兄亦是不解,詢問:“蕙姨,怎麽了?”

我看見蕙姨眼眶泛紅,緩步走向皇兄,就像母後在時所做的那樣,伸手輕撫上他瘦削卻日漸剛毅的臉頰,那也是越矩行徑,她說:“皇上,天涼了,記得添衣。”

皇兄愣住,點點頭。

現在想來,在蕙姨眼中我永遠是孩子,可她看皇兄又何嘗不是這樣。

而那年,我十歲,皇兄不過十六。

朝中奸佞一除,我以為皇兄終于有時間督使我溫書,陪我騎馬狩獵了,可他總比我想象的要忙許多。于是,我一人看書,一人騎射,不敢再打擾皇兄。畢竟曾經有一些底子,荒廢的那些我只用兩年就重拾了起來,甚至比以前更好。

只是,我卻仍追不上皇兄的腳步。

追趕芸姜之路艱險異常,我就如趕路途中的累贅,依附着疲憊卻堅毅的趕路人,還要在他的庇護下才能躲過刺客的暗劍。

那是一個死士,沒有為自己留任何退路的想要刺殺我。我和皇兄難得一次的出行狩獵,刺客的目标卻不是皇兄。

年少時的心高氣傲讓我總以為自己已經很厲害了,只是皇兄對我太苛刻所以才要求頗多。

長劍破空而來,我沒來得及任何回擊佩劍就被打落,胸前被劃出長長的劍痕,我跌在地上,愣愣的看着殺氣淩然的寒劍向我刺來,卻生生停在我眉間。

皇兄徒手接下刺向我的利刃,轉腕一折,劍身斷裂的聲音帶着嗡嗡的餘音,震的我發懵。

被折斷的殘劍抵在刺客喉頭,皇兄握着劍身的手鮮血淋淋。我幾乎是摸爬着從地上起來,拾起被打落一旁的劍走向刺客。

我感到拿劍的手微微顫抖,正值深秋,迷葉林鋪天蓋地的楓紅踩在腳下,每走一步樹葉被碾碎的聲響都讓我心驚。

皇兄又将殘劍往前逼近一寸,逼得刺客往後微仰着頭,劍尖上有我受傷時的血,刺客脖子被劃破的血,還有順着皇兄手中留出的血。

誰都知道,被生擒的刺客是何等重要,皇兄自然會留他一命。可那是一個死士,他微仰着頭,像是蔑視着誰,又像是因無懼而面無表情。我顫抖着将手中的劍指向他,他卻将脖子往前一送,殘劍直入咽喉,噴灑的血濺到皇兄手上,滴滴點點,混着他的血。

那是我第一次離死那麽近,死亡蔑視着我,我戰栗不止。

皇兄松開握劍的手,只有短暫的驚愕,刺客倒下時我手中的劍也掉落,我再次跌回到地上。皇兄垂手站在我面前,漠然的看着倒在地上的屍體,傷口的血纏繞着手指往下流,在指尖處滴下,就如那血是從指尖滲出,落在迷葉林遍地的楓紅中,無影無蹤。

皇兄将受傷的右手背在身後,略彎着腰向我伸出左手欲将我拉起。

他道:“起來吧。”

我發抖地伸出手,他卻忽地站直了将手收回,身姿挺拔的又将右手伸向我。

鮮血盡染的掌心攤開在我眼前,傷口還往外不停流血,我聽到皇兄說:“起來。”

回憶中,比血更豔的楓紅鋪天蓋地,我驚惶四望,發現自己身處血海,風起時波濤洶湧。血海翻湧中,陪着我的是一具漸漸冰涼的屍體,還有一個身影,那是我将要成為的模樣。

我執着于那年的迷葉林,執着于那年的楓紅,更執着于那樣的他。

他向我伸出染血的手,神色威嚴。

我仰望着這人,仰望着我的兄,我的皇。

我握住他的手,溫熱的鮮血亦染在我的掌心,烙下痕跡。

這是我此生唯一的皇。

他拉起我,目光轉向地上那具屍體,鎮靜的思忖着。我這才真正意識到這幾年他經歷的都是些什麽。

朝中小人作祟,父皇在位時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整日費心勞力,卻還是沒來得及趕在他離開前為皇兄肅清前路。母後狠心的撇下我們兄弟二人,可我還有蕙姨在身邊,亦不必日日提防小人暗算,他卻要一個人面對前途險惡。他才除了朝中懷着奸佞之心的小人,就又要應對來自芸姜的威脅。

那刺客最後被查出是芸姜人。按理說既是死士,那定是不想讓人知曉身份,可派出的密探費盡千辛萬苦,終究還是查出了他是芸姜人。越殷國力日上,軍力漸長,這樣的勢頭終于引來了芸姜的顧忌。

行刺之事過去的頭一個月裏,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胸前的傷口隐隐作痛,我想着自己,想着皇兄,想着那具屍體和滿林楓紅。想到最後自己也麻木了,我對那具屍體的恐懼就止在那一夜夜的徹夜難眠中,後來再想起那個刺客,我唯一清晰記得的就是他的眼神。

身為一個死士,他蔑視死亡。

有很長一段時間皇兄都有沒有再過問我,仿佛不再關心我的任何事,可我已不再是當初連溫書都需要督促的孩子。我依舊在蕙姨面前像個孩子一樣,不時說些淘氣話逗她高興,可我知道,皇兄需要的不是這樣一個我。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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