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67·殷爵修(二)
皇兄再次召我進宮比試箭術時,我一箭正中靶心,沒有人能再比我更準了,我沒有荒廢任何皇兄要我學練的東西。皇兄看看靶心的箭,又看看我,我還是沒有等來他的贊許。他從箭囊中取出一支箭,走到我身邊,瞄着我的靶子一箭而出。他瞄着我的靶,或是我的箭。
皇兄的箭從我的箭箭尾處刺入,将其劈成兩半,最後留在靶心的,還是他的箭。他轉頭看向我,情緒沒有絲毫起伏:“爵修,還不夠。”
我不明白,什麽還不夠。
我不甘的追問:“不夠保護自己,還是不夠幫你。”
我貪生,卻不怕死。我只是害怕死亡,可那是以前的事了。
他聽到我的話笑了,用右手拍拍我的肩膀,他掌中的傷已愈合大半。
他只說:“還不夠。”
越殷芸姜兩國之間繃着的弦越來越緊,他面對芸姜,護着越殷百姓,
即使不夠,我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嬌弱的小皇子,終于,責任随之而來。
皇兄說,他要去芸姜會會那個派刺客行刺于我的人,要我代他處理朝政。
我只當那是宇文氏派來的刺客,可皇兄竟說要去會會那人,那麽那個人定不是我想的那樣簡單。我問是去見誰,還需要他親自去芸姜,畢竟去芸姜不比微服私巡,那裏是豺狼虎豹集聚的地方。
皇兄說:“越殷需要盟友,司邑青或許正是我們需要的內應。”
原來派人行刺我的人不是宇文琨,不過是芸姜一個空有名銜的閑王,想要激得越殷和芸姜矛盾加劇,又不敢動皇兄,只能冒險派人刺殺我。
皇兄去了幾個月,我不負所望将政務處理得很好,至少沒出什麽亂子。可也就是從皇兄回來開始,我漸漸發現他似有些說不出的奇怪,只是詢問不得果,他更不承認。
我沒有機會追問,因為我從此成了一病不起,長年不出府邸的皇子,至少世人是這樣認為的。
我把那個傳聞中病怏怏的自己抛在晗陽,而另一個我抛開恐懼,受皇兄任命随軍駐于芸姜越殷之交。
Advertisement
我出城時,皇兄沒有來送我。
芸姜和越殷只是暗自較勁,邊境表面還算平靜。我和将士同吃同住,說說笑笑,除了主将馮将軍,無人知道我的身份。只要皇兄需要,我可以變成任何他需要的樣子。
将士們每日天未亮就開始操練,我們穿破了一雙又一雙鞋,汗衫次次透濕,就算是在晗陽最勤學苦練的時候,我也從未這樣狠的對過自己。風吹日曬中我常常看着龍涎珠想念皇兄,想念蕙姨。
蕙姨年歲大了,我卻不能陪在她身邊,皇兄想接她進宮她也不肯。她說前幾年沒能照顧好皇兄,如今更不能帶着一把老骨頭拖累他。我總是憤憤的告訴她,她不老,比皇兄宮中那些妃子還漂亮。她不住的搖頭,但笑得很高興,這時候我還要正色道:“真的!”
蕙姨一直覺得有愧于皇兄,那時我還小,皇兄便賜了宅邸讓我離宮,不為別的,只因留在他身邊不安全。蕙姨只能跟着出宮照顧我,她放心不下皇兄卻不得不這樣做,安慰我的借口也是皇兄都娶妃子了,長大了,不用她照顧。
如今皇兄挺過來了,她仍覺得心有愧疚,可我知道,愧疚的不該是她。
在營中的日子乏味無趣,将士們除了每日操練不時也會相互比試,摔跤,劍術,騎射,權當閑暇之際打發時間之用,可自離開了晗陽,我就再沒輸過。
我曾想過很多皇兄把我派至邊境的理由,歷練我,讓我熟悉兩國之間的暗潮湧動,或者只是讓我像個真正的越殷人那樣,以我的血肉在邊境築起城牆,無論什麽原因,我從不質疑皇兄的安排。
他的心中裝着越殷,裝着越殷百姓,如今更有天下和天下人,我追趕着他的腳步,我永遠不可能和他比肩,但至少我在他身後,總有一天,我會夠資格,他心中的天下我幫他奪,他心中的天下人我幫他救。
芸姜,越殷宿敵,宇文,殷氏宿敵。皇兄不怕,我也不會怕。
晗陽城中那個懦弱的我,那個因刺客而戰栗的我便是時刻用來提醒自己的理由。我目睹殘劍刺入他的咽喉,他傷不了我了,就倒在我眼前,而我手中還有劍,卻依然吓得雙腿發軟。
那樣的我被留在了迷葉林,我要沖鋒陷陣,做一個真正的越殷人保家衛國。只是我沒想到真到了兩軍交戰之日,我義無反顧要求随軍出戰時,馮将軍卻不允。一定是皇兄囑咐過他,或許,皇兄終究還是覺得我不夠資格。
我多番苦求,馮将軍終于同意,卻另派了幾人護我左右。他不敢讓我冒險,若不是聽說芸姜主将只派了個毫無行軍經驗的武狀元郎來,他是斷不會答應我的。我不害怕,可那畢竟是我第一次上戰場,難免心下忐忑。
可讓我忐忑的時間不多,我還要用更多的時間在戰場上殺敵。
不時有血濺在我的身上,臉上,我乘一騎戰馬躲開射向我的利箭,一路殺敵開道。既然此次芸姜派來的不過是個小小狀元郎,那麽擒賊先擒王是結束這場戰役最快最簡單的法子。
我總是這樣,稍有進步就以為自己已經很了不得了,那時我抛開懦弱已經很久,如獲重生一般,覺得自己事事都已經做到盡善盡美。
那時我想,這世上除了皇兄,再也沒有人能勝過我了。
所以,即使身邊還有保護我的人,可一路下來,我沒有給他們任何出手護我的機會。說到底,還是我太年輕,心高氣傲,目中無人。
楚朝文一箭射我落馬,我從馬背上翻落時腦中一片空白,戰場上沒有落葉,我摔下時卻毫無知覺,就像地上鋪有千層楓紅,如血的紅包圍着我。
我像那刺客一樣仰面躺着,唯一的不同就是,我還活着。
我被生擒,我想我應該像那刺客一樣了斷自己,可我沒有。我不怕死,我只是還不能死。皇兄還需要我,況且沒有人知道我的身份,我只是戰俘中的一個。
楚朝文,他派人來押我去他營帳前,我還在替一個被削去手腕的戰俘更換包紮的布條,我的衣襟下擺被撕得更短,芸姜只給我們食物,沒有藥,沒有紗布,我撕下衣料替傷員包紮,肩頭的箭傷也只草草處理了一下。
楚朝文瞥一眼我肩頭的傷道:“聽說你是自己把箭拔出來的,自己拔可比別人動手來的更痛苦。”
銀光閃閃的面具讓我一眼就認出他是射我落馬的那人,我要擒的賊王,如今反将我擒住,為了活着我更不能讓他知道我的身份。他卻直接說明找我的意圖:“我收了別人三座城池作為禮物,為表誠意,你不再是我的俘虜。”
我看見從他身後的屏風裏走出一人,那個出手大方到以三座城池為禮的人,也是我在邊境的原因,我活着的理由,我的皇兄。
這是我的幸運,擒住我的是一個恨宇文氏入骨的人,結盟之舉顯得如此順理成章。司邑青,楚朝文,欲與芸姜抗衡,盟友必不可少。
說起來,楚家和我越殷真是淵源不淺,當年楚允被誣陷和我越殷勾結,最後楚家被滅,楚允之子為報仇,于是尋得了皇兄作靠山。
而最令我想不到的,是楚家那個無才無德的私生女,嚣張跋扈,水性楊花,死死纏着皇兄直到他此生最後一刻。
我從戰俘營離開後直接和皇兄回了晗陽,蕙姨看着我肩頭尚未痊愈的傷口一下就哭了出來,我說了好多邊境的趣事都止不住她的眼淚。我實在沒辦法了,只好向她說起回程路上皇兄似有些奇怪,又不像是因為我被俘或者割舍城池之事。蕙姨果然一抹眼淚,想起正事般跟我說起皇兄的事。
蕙姨不知道事情具體怎樣,但她臉上滿溢容光,笑着說:“皇上啊,怕是心裏有人了。”
我簡直震驚得不知如何是好,皇兄後宮妃嫔不在少數,更何況,他一直心系越殷。女人,我以為他不屑在女人身上花任何功夫。
我才知道,皇兄自上次去過一次芸姜後的怪異從何而來,我離開晗陽的那段日子裏他常來找蕙姨說話,問她許多事。為何想起一人時會難受之餘又竊喜,即便是已經刻意避開了她,也有意不去想她,卻還是想要看她笑,還和她一起笑,甚至還盼着此生能有她陪伴左右。蕙姨問起皇兄他佩戴在身上的龍涎珠怎麽不見了,他卻說:“一不留神送人了。”
若不是蕙姨親口說出來,我絕不相信這是皇兄,一不留神竟将龍涎珠送人了。
“殿下這般神情做什麽,該替皇上高興才對啊。”蕙姨笑了,全然忘了方才她還止不住地掉眼淚,“莫不是殿下也有了心儀之人?不妨跟老奴說說……”
“蕙姨!”她果然上了年歲,我急忙打斷她的話,有些羞惱的說,“您怎麽成日就想些有的沒的?!”
蕙姨輕輕拍拍我的手背:“殿下也不小了,像你這年紀,皇上都有三妃九嫔了。”
我以進宮見皇兄為由躲過她的叨念,可見了皇兄,縱有萬千疑問,我還是沒有勇氣問出口。皇兄也什麽都不對我說,我有時會瞧見他一人發呆,蹙着眉頭許久忽地會嘴角上揚,然後又如怕被人發現一樣變得面無表情,變成我曾經認識的皇兄。
他第一次帶我行至天星道時正是申時,天色暗了,我驚訝的看見頭頂的一盞盞明燈比星辰還閃耀。平日不茍言笑的皇兄竟成了這樣一個懂得享樂的人,他變了,我不知是好是壞。
天星道滿天星光下,他告訴我,芸姜雅玥公主要成婚了,驸馬是司邑青,他要我在他們大婚之日前去祝賀,更有要事要和司邑青商議。
可他說,我的目的不只在于此,他還要我替他在烨城尋一人。
他說他曾譴人尋過,沒找到,要我此行親自去找。
微風拂過,天星道華光搖曳,皇兄擡頭望向頭頂明燈,對我道:“爵修,這幾年少有人見過你,我也走不開,你去比我去合适。她有龍涎珠,你能找到她的。”
我無措得不知該說什麽,就那樣站了好久才用力點點頭。
皇兄第一次封妃時我也很難過,那時我剛被迫出宮住到宮外的府邸不久,數次問蕙姨:“皇兄是不是有了妃子才不愛和我玩的,他都好久沒來找我玩了。”
其實他不過是忙得脫不開身,就連他的第一個妃子,都是朝中大臣為他挑選出來的。
如今的皇兄不同了,他已無需再娶佞臣安排的女子為妃,我亦不是當初耍小性子的孩子。我要去芸姜,替皇兄尋他的心上人。能讓皇兄日夜牽挂的人,定是端莊賢淑,德才兼備的奇女子,她定有着傾城容貌,還是個善解人意的溫柔女子。
我是這樣天真的以為,一切,都是我以為。
都說烨城乃天下第一都城,我并不覺比晗陽好多少。天下第一都,不過曾經罷了。
我見到了司邑青,謙謙君子模樣,誰會想到是派人行刺我的人。他的死士逼退我的懦弱,我踏着迷葉林遍地楓紅走出,到邊境亦走了一遭,最後到烨城,與他心平氣和商議要事。
司邑青娶了宇文雅玥,和宇文謹冉,李弘譽亦是摯友,楚朝文又任芸姜大将軍之職,這是兩個真正擔得起盟友二字的人物。也因為越殷,他們兩人亦成了盟友。
盟友,世上最不可輕信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