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封景榮忙于事務,洛華也沒玩樂的心思,遂和巧紅先行回了屋。誰想趙管家正立在蓮裏苑外恭敬地候着,洛華少年心性,對其不喜也不遮掩,徑自走開,跟在後面的巧紅見趙管家惶恐不安,故留下與其寒暄了一二。
因午間那事,趙管家方曉自己有眼不識泰山,萬不該怠慢了這位小祖宗,心中忐忑,生怕這事真傳進主子耳中,回去後連忙自己添了銀兩送來了不少花樣糕點和幾匹上好彩緞,巧紅被拉着話語了好久,方将人送走,抱着東西,應付回來。
“小公子,你在做什麽呢?”素日這個點,少年大多是躺在太師椅上百無聊賴,今兒卻瞧見對方正伏在桌案邊,規規矩矩地擺放着文房四寶,有模有樣似在寫些什麽。
“我在習字。”收了筆鋒,少年皺起眉頭,輕咬了下筆杆,又伏身下去。
“習字?”巧紅聽了疑惑,這實在是件稀奇事,雖不知緣故,但少年既然有這份上進心思,她心裏自也是為之高興的,遂走上前瞧了瞧。
鋪開的宣紙之上,肆意布滿了臃腫贅疣的大字。
“巧紅,榮榮的名字好生難寫。”少年嘆了口氣,有些垂頭喪氣,“為何他的名字比我的名字難寫這麽多,特別是那個‘封’字要寫好多道橫,都快糊在一塊,擺不下了。”
“小公子,你這筆尖上的墨吃得太足了,鎮紙也沒放上,自是筆落紙上易出‘墨豬’了。”巧紅的祖父是一位教書先生,故其雖未女子,但也如大家閨秀一般,懂些書房裏的東西。
“原是墨多了。”少年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我自小幫過祖父研墨,小公子讓我在旁伺候吧。”巧紅握起墨錠,瞧着少年苦惱之色,回憶着過往自己習字的經歷,說道,“貪多嚼不爛,小公子不如一個個字練,從易至難,先将着‘榮’字寫端正了,再學下一個,如何?”
“巧紅,你好聰明。”少年毫不吝啬誇贊道。
“小公子謬贊了,奴婢這些都算不得什麽,公子才是聰慧,以後必定前程似錦。”
這番話倒是一片肺腑之言,眼下少年固然所知不多,但學以致用,一日千裏。誰能料到幾日前,對方連話都說不連貫,如今卻連筆都能握上了。
“我會好好學,不會讓巧紅還有榮榮失望的。”少年神色認真,語畢,就按巧紅所言,一字一字重新開始練習。
燭光搖曳,主仆兩人,不再言語,屋裏只聞筆鋒劃過紙面的沙沙聲。
“小公子吃盞茶,休憩會兒吧。”見少年坐那已有一個多時辰了,巧紅上前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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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未語,垂着頭,全神貫注于筆尖之上。
巧紅悄悄将茶盞放下,不敢打擾,上前一看,吃一大驚。
少年仿得是他人字跡,筆鋒俊健渾厚,氣吞山河,字如其人,即使不問,巧紅也猜得出是丞相所書。
這種大開大合得寫法,就是擅書者模仿,一時半會兒,也很難習會。而此時,少年所書,雖未得其神,但竟已出其形了。
對于少年這樣連筆畫都未曾練過的人來說,這着實是無師自通、天賦非凡了。
将榮字那一捺收筆,少年小心松了口氣,将筆擱下。
“巧紅,你瞧我寫得可還好嗎?”
“小公子,寫得是極好了。”
“真的嗎!我要拿去給榮榮看看。”得了稱贊,少年不由喜上眉梢。
“小公子先別碰,小心糊了,等其字跡幹了,再收起來。”見少年欲将那宣紙卷起,巧紅忙阻止道。
“還好你提醒。”少年搓了搓手,似是期待。
“小公子,今兒天色已不早了,要不您明日再去找主子吧。”巧紅瞧了眼,見快到院子落鎖的時候,心裏有點擔憂。
“可是,我想現在就給榮榮看。”少年耷拉下頭,很是失落。
巧紅心下一軟,不願少年掃興,便去找了個翠色的長竹筒,将那白宣卷好塞了進去,“夜裏風寒,小公子出門要多披一件鬥篷,奴婢這去找燈來。”
少年忙應了下來。
封景榮的住處其實離蓮裏苑算不上遠,奈何夜色昏暗,院內灌木叢生,小徑錯雜,巧紅掌着燈尚有些辨認不出。
倒是洛華皆能指出方向,熟門熟路。
大屋內亮着燈,有兩虎背熊腰的雜役立于門前。
洛華抱着竹筒走上前去,想推門卻被那兩人攔了下來。
“閑人回避,主子有令,不得任何人打擾,兩位還是請回吧。”其中一個硬邦邦說道。
巧紅行了一禮,客客氣氣地說道:“可否勞煩二位通傳一聲。”
“主子命令,兩位莫要為難。”
“這——”
“巧紅,我們回去吧,不要打擾了榮榮。”拽了下巧紅的袖子,少年輕聲說道。
“小公子。”巧紅望了眼大屋,也無計可施,安慰道,“嗯,我們先回去,等明兒主子有空了,再來就是了。”
正說着,忽聞吱呀一聲,那雕花木門卻從裏面推了開來。
洛華擡起頭,只瞧見一面目俊雅的男人噙着笑意信步而出,手搖着折扇,金玉絲撚成的墜子在月光下粼粼耀眼。
為何這個人能進去見榮榮?
而他卻不能。
洛華木然站着,手摸向胸膛,只覺這裏莫名一疼。
“嗯?”那男人似是也瞧見了洛華,扇子一收,眉毛輕挑,“月明林下美人來,丞相大人府上竟有這般标致的人兒,這華燈夜月的,雲某還以為是蟾宮月娥下凡來了呢!”
巧紅上前擋在了少年的前面,正聲道:“這位公子還請自重。”
“喲,未留意,未留意,原這大美人旁邊,還有個小美人。”男人眼波流轉,一雙眸子皆是風情,“若我偏不自重,還要咬我不成。”
語畢,那扇柄就朝洛華的下巴尖伸去。
“雲邵。”一個陰沉愠怒的聲音響起,“你想做什麽?”
“哈哈哈,丞相大人,說笑了。朋友妻不可欺,這原是你府上的美人,我雲邵怎麽可能如此沒有分寸呢?只不過是和美人開玩笑罷了。天色已是大晚,我就不再丞相大人府上叨擾了,不必相送!不必相送!”一行說,一行退,語畢,那雲邵就連忙與領路的小厮徑自離去了。
“洛兒?”封景榮劍眉微蹙,“你何時來的?”
“我……”見男人面色不好,少年心裏不是滋味,又說不上來,遂撒了個謊,“我、我路過而已,這就回去了。”
“小公子。”不知少年為何忽然變了卦,巧紅輕喚一聲。
“巧紅,我們快些回去吧。”少年輕吸了下鼻子,轉身欲離開。
誰想剛走一步,他的手就被人拽住了。
“手怎麽這般涼。”墨綠色的眸子瞥向了一旁的巧紅。
“主子,小公子是來給您送東西的,聽聞您公務繁忙,怕打擾您,故方在外候了一小會兒。”巧紅解釋道。
聞言,封景榮一愣,接着便摟着那單薄的肩膀,輕聲哄道:“夜裏風冷,洛兒先進屋暖一暖,可好?”
當男人牽着少年踏進門檻時,那兩個雜役活像是被針眼紮了,身子不禁一顫。
遠不似以往那般神氣活現,少年今日分外的沉悶。
封景榮看在眼裏,以為是自己耽擱讓少年生了氣,正想着該如何哄好,少年自己倒先悶悶開口了。
“榮榮,對不起。我不該夜裏打擾你的,巧紅勸過我,是我沒聽話非要過來的。”
“這有什麽的。”封景榮聽了心疼,溫柔地摸了摸少年的頭,“哪有打擾的說法,只要洛兒想見我,随時可以過來,下次絕不會再有人攔着你。”
那雙桃花眼依舊沒什麽神采,少年坐在柔軟的榻上,乖巧地點了點頭。
少年興致不高,封景榮的目光落到了那只帶來的竹筒上。
“聽說洛兒有東西要給我,是這個嗎?”
“嗯……嗯。”少年小聲應着,兩只手微微捏緊。
封景榮将那竹筒打開,從裏面取出那張寫着自己名諱的宣紙,整個人陡然呆住了。
“這、這是你寫得?”語氣裏滿是難以置信。
“嗯,寫得沒有榮榮好。”
“這已寫得很好了。洛兒方學了一日,就能寫成這樣,很是了不起,就是我當年亦是比不過的。”封景榮臉上很是欣慰。
“真、真的嗎?”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聽到男人的稱贊,心裏像是吃了蜜一樣,只覺晚間的苦練皆是值得的了。
“我怎麽會騙洛兒呢?”封景榮嘴角上揚,兩只有力的手臂将少年抱了起來,“我的洛兒當真聰慧,什麽都是一學就會,一點即通。”
“其、其實我也練了好久。”少年的臉上愈發紅。
墨綠色的眸子抑制不住地笑意。
“是啊,連手上都沾着墨了。”封景榮刮了下少年的鼻尖,對屋外道,“來人,端盆溫水上來。”
很快就有丫鬟,端着水盆和汗巾進來伺候。
“榮榮,好像洗不掉了。”少年的臉皺成一團,望着自己手上的墨斑,有些嫌棄,“好醜。”
“哪裏醜了。”将那如玉般的手放在唇邊親了親,“沒事的,過幾天就消掉了。”
聞言,少年悄悄松了口氣。
封景榮望着懷裏的人滿是寵溺,“禮尚往來。今兒洛兒送了我東西,那洛兒有什麽想要的嗎?”
“我……想要的?”少年一愣。
“嗯,洛兒想要什麽都可以。”封景榮言語溫和,這倒不是在說什麽大話,以他現在的權位,只要是這世上有的,他都能為懷裏的少年尋來。
“我、我……”少年有些欲言又止。
“洛兒,想到什麽說出來便是。”
“我、我想和以前一樣,晚上和榮榮待在一起。”少年鼻頭有些酸,擡起手揉了揉。
“這……”封景榮沒料到少年想求的竟然會是這個。
“自從我化成人後,榮榮反而沒以前喜歡我,也那麽長時間陪着我了。”說着說着,少年的眼圈有點紅了,委屈勁兒漸起,“如今夜裏我都見不到榮榮了,分明以前榮榮晚上還會和我說說話的。”
少年終究還是小孩子心性,只想着最親密的人陪在身邊,生怕被抛棄疏遠,想着剛剛出來那人,心裏愈發難過,淚珠子就從白嫩臉上一粒一粒滑了下來。
“怎麽就哭起來了?”封景榮素日處變不驚,眼下硬是慌了神,驀然不知所措起來。 “我、我也……嗝……不知道。”
封景榮心裏揪得發疼,他與少年分房而睡本是怕自己情難自禁,無意間唐突了這心尖上的人,誰想他一番好意倒是将少年惹哭了。
“皆是我的不是,洛兒不要哭了,好不好?只要洛兒不哭,什麽事我都應洛兒的。”封景榮憐惜不已,一行哄着,一行用指腹小心翼翼地給少年拭着淚痕。
“真、真的嗎?”哭聲頓了頓。
“自然,君子一言驷馬難追。”封景榮颔首。
“那我要和以前一樣,我要和榮榮睡在一個屋子裏,我還要榮榮每日晚上給我講故事。”
“好,都依洛兒的。”到了這關頭上,封景榮什麽都能應允下來,他摟着少年指了指前面的箧笥,“洛兒先去選等會兒想聽的故事好不好?”
“嗯。”少年揉了揉眼睛,收了淚,蹲在了那收書的箧笥前,翻找起來。
封景榮無奈地嘆了口氣,他自是不敢和少年同床共枕的,無論當初,還是如今,他的那份見不得人的心思說到底皆是一廂情願罷了。
若真出什麽荒唐事來,日後那人憶起,怕是要與他恩段欲絕的吧。
喚人尋了床被來,封景榮也非嬌生慣養的,今夜就準備在地上簡鋪一床将就一晚,明日再讓人重新擡張軟榻進來。
忙碌完後,封景榮自行盥漱一番,便瞧着,少年一臉歡喜地捧着本書走來。
“選好了嗎?”封景榮問。
“選好了。”少年雙手将那有些泛黃的書面遞了過來。
“嗯?洛兒要選這本?這可不是有趣故事,怕是洛兒聽了會兒覺得無聊犯困了。”封景榮笑了下,洛華遞于他的不是以往的民間話本,而是本講治世之道的古籍,“要不我們換一本,或是講上次那本沒講完的?”
“不,我要聽這個。”少年不肯,執拗地搖了搖頭。
封景榮本以為少年是無意選錯了,誰想是有意為之,神色不由認真了些:“洛兒為何想學這本?”
少年抿了抿嘴唇,他以往常見榮榮翻看這書,“我覺得這本有意思,而且我想、想……學些有用,這樣日後就能幫到榮榮。”
“你啊。”封景榮心思複雜,他根本舍不得眼前的人再吃半分苦,一味只想着将人護在自己的羽翼下。
這一次,他只求這人無憂無慮、平安喜樂就夠了。
“我想幫榮榮不行嗎?還是,我、我不能學這個嗎?”
“當然不是,洛兒想得很好,我只是怕洛兒太辛苦了。”
“我不怕辛苦!”少年擡起頭來,“我想成為一個能幫上榮榮,有所作為的人。”
握着書緊了緊,這話封景榮也曾聽人說過。
那是兩人皆年幼的時候,是他這個不受重視的小皇子和那個進來陪讀的洛家小公子漸漸相處的時候。
“你再跟着我,我的那些哥哥會連你一起欺負的。”
“沒事,他們欺負我,便會少欺負你一點。”
“哼,你還是放棄吧,我一無是處,毫無前程可言,你跟着我什麽都得不到的。”
“我四哥常說,‘知恥而後勇’。眼下我跟着你們和太傅學道理,長大後,我會幫着你,不讓他們欺負你!”
封景榮的臉轉到一邊,墨綠色的眸子顫顫阖上,像是在克制着心中那股不斷翻騰的情緒。
“榮榮,你怎麽了?是我說錯了什麽嗎?”軟軟的小手輕輕觸碰着男人下巴上的胡茬。
“沒有,你說得對,說得很好。”封景榮喉頭滾了滾,輕聲說着,将少年圈在懷裏,“來,我講于你聽。”
“嗯!”
林間風雨蕭瑟,屋裏隐隐傳出男人悉心講解之聲,中間還夾雜些少年不解疑問之聲。
直到過了好久,那屋子裏的燭火才徹底熄滅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惹,這兩人以前其實是雙向暗戀啦,嘿嘿。
【我今兒沒吃到餃子,竟然是吃得是湯圓。還是荠菜餡的QAQ我真不喜歡吃鹹湯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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