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矗立在天機山巅,便如同站在雲端之上。這裏終年以霜雪為衣,與雲天相連,蒼茫一片,不似人間。三月裏的日光淡漠地傾瀉而下,落在無暇的雪地裏,耀目得不近人情。

此時,山頂那一小片尚算平坦的空地被一分為二,一半擠滿了服色各異的修士,另一半則孤零零地橫陳着一張供桌。

今日大半個修真界傾巢而出,受邀的未受邀的盡數趕來天機山,為的乃是送褚寒汀最後一程。

天機山掌門江潋陽的道侶、近兩百年來無人能出其右的劍修,如同夜空中最耀目的那顆流星,驀地隕落在天際。

時辰未到,江潋陽竟也真的未曾現身,實在有些怠慢;可四座也無半句怨言。畢竟如今毓秀山莊和隐白堂雙雙江河日下,只剩天機山一家獨大,誰不想同那位高權重的江掌門結個善緣?

不過侯得久了,難免有人忍不住要閑話幾句,打發時間。

“褚先生這副身子骨雖不見好,可也沒聽說怎麽不好。眼看着就拖過百年了,怎的會忽然……”

“怎麽,您沒聽說啊?就是江掌門出關那一日吧,天機山混進一夥刺客,恰撞上為他護法的褚先生。那些刺客個個都是劍修高手,生生逼得褚先生懸光劍出鞘。可他那副經脈俱損的身體哪禁得住懸光那麽霸道的劍氣,最後也逃不過身死道消。”

“你這話說岔了,褚先生一敵十三分明不露敗相,最後是那刺客頭子自爆內府,這才回天乏術。”

衆人齊齊抽了口冷氣:“竟有這等亡命之徒!”

“可不是命數無常?天妒英才,天妒英才!這一百年啊,耗費了多少天材地寶。”

“噓……別提,這話可不好被江掌門聽見。”

一片惋惜聲中,卻有人陰陽怪氣地嗤了一句:“怕什麽?要我說,此番江掌門也未必沒松一口氣。你想啊,他正值盛年,守着一個廢人,再深厚的情分能撐幾個一百年?”

“峰兄這話說得在理,你們沒看江掌門一閉關就是十年八年的,說不定就是因為……”

此人話音未落,便被旁邊的人踹了一腳。擡頭一看,只見江潋陽不知何時已到了峰頂。他的臉上無喜無怒,銳利的目光挨個掃過諸人,他看到誰,誰便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

良久,江潋陽才道:“多謝諸位道友來送寒汀,至于不是真心實意為他來的,還是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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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未落,剛才那妄言之人已被一袖子揮到了山崖之下!

說罷,江潋陽不管衆人誠惶誠恐,只丢下一個蕭索的後腦勺,瞬間便消失不見了。

衆人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人悄聲道:“江掌門神功大成,想必離飛升更近了一步——你們看,他身上的人味是不是愈發稀少了?”

栖風閣中一片缟素,一具冰棺橫陳當中,江潋陽脫力般地跪了下去,将額頭輕輕抵在了冷冰冰的蓋子上:“寒汀,我真的争不過天命麽?”

修行之路步步荊棘,死亡是在平常不過的事,古往今來有幾人真能問鼎長生?那人命啊,比山頂的積雪還要輕些,少了一個廢人,也礙不着誰把日子繼續過下去。

只不過活着的人,心中難免有一點隐痛難平。

毓秀山莊。

這間屋子雖然朝陽,可是因為年頭久遠,正午也沒什麽好光線。床邊不遠處擺着一只小泥火爐,上頭煨着一只舊砂鍋,隐隐有藥味從那永遠也合不攏的蓋子裏漫将出來。

一個中年男人背對着床,時不時就要嘆口氣。

他沒看見,床上的少年緩緩睜開了眼。

迷迷糊糊的,褚寒汀幾乎是發自本能地喃喃喚道:“潋陽……”

中年人先是渾身一振,喜出望外地回過頭來;而後不知怎麽的,臉上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收拾起來,怒意便迅速蔓延,最後斷然拂袖而去。

一個少年将手肘支楞在褚寒汀的床上,拖着腮,甚是老成地嘆了口氣:“寒汀師兄,你都上鬼門關走了一遭了,怎的還是這樣色迷心竅?”

色、色迷心竅?褚寒汀的臉上浮起一絲憤怒的薄紅,這是哪來的小崽子亂認親,竟還敢這麽對他說話?

亂認親的小崽子一點不怕他,得不到絲毫回應也沒耽擱他喋喋不休:“寒汀師兄,你說你是怎麽想的?天機山上的那位‘褚寒汀’是剛隕落,可這跟你這個‘褚寒汀’,又有什麽關系呢?”

褚寒汀一時間目瞪口呆。

小崽子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就算有了‘初秀’你也不一定能下山,值當為了它去闖半山刀陣、搭上自己的性命嗎?”

沒過多久,剛才那中年男人複又折了回來,手中還端了個半舊的木托盤。褚寒汀擡眼一看,愣住了。

因為這人他碰巧認得。

此人乃是毓秀山莊的一個長老,名叫曲洵。曲長老修為一般,性情孤僻,能混成長老可能純粹是靠的熬年頭。褚寒汀之所以記得他,全是因為他當年同江潋陽大婚之日,曲長老送的賀禮頗為別致。

曲長老容貌清秀,風度翩翩,可惜天生生了副苦相,那眉間的褶皺仿佛永遠也抹不平似的。他盯了褚寒汀半晌,憂愁地嘆了口氣:“徒兒啊,你現在可該知道厲害了吧?那半山刀陣是何等威力,你的修為又不算頂好,哪裏真能闖得出去呢?”

曲洵每說一個字,褚寒汀的臉色就更難看一分;等到他這苦口婆心的長篇大論講完了,褚寒汀終于徹底确認了:江潋陽并沒有太乙真人那等重塑肉身的本事,他也并非傳統意義上的“逃過一劫”,而是借屍還魂了。

借的乃是曲洵那倒黴小弟子的屍——這小弟子不知天高地厚,為了塊“初秀”木牌跟人打賭,擅闖半山刀陣,結果殒命其中,恰叫自己撿了個漏。

褚寒汀郁卒地嘆了口氣:修為也太差了,整個毓秀山莊哪有什麽厲害的陣法,這一位得是什麽樣的廢柴,才能把命丢在裏頭啊!

曲洵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他一眼:“小小年紀,長籲短嘆的像什麽樣!”其實他有滿腹說教呼之欲出,可又心疼他剛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最終也只說了句:“好好養傷,莫再胡思亂想。”

便帶着小徒弟離開了。

留下褚寒汀一個人同房頂大眼瞪小眼,他先花了一番功夫說服自己,能重活一回已是天道網開一面,修為沒了重來就是,天分悟性差些都不要緊,以勤補拙也未嘗不可。

褚寒汀輕撫着自己的胸口,那裏似乎還萦繞着幾分不屬于自己的不甘。他喃喃問道:你可有什麽未了的心願麽?

好似是為了回應他的話似的,胸腔裏的心髒毫無征兆地狂跳了兩下,褚寒汀的腦海中驀地生出了一個強烈的願望:要在今年的“小試”中嶄露頭腳,正大光明地下山去!得給師父争口氣,讓這山莊裏再沒人敢輕看他們芰荷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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