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天機山的正殿是斬了主峰峰頂而建, 後面倚的是更高了三分的後山山巅,終年仙氣缭繞,端的是人間仙境。方才前去山門處迎接江潋陽的三名玄衣弟子裏,名叫程澈和秦越雲的,乃是江潋陽近年新收的小弟子,因修為不夠還不能下山游歷;另一個稍年長些的,名喚蘇煥卿, 卻是褚寒汀的關門弟子。
江潋陽和褚寒汀各自收的弟子不分彼此,管兩人都叫“師父”。江潋陽常年閉關,論起來還是褚寒汀指點他們多些;而且褚寒汀纏綿病榻這許多年, 整個人都生生磨得溫和了,身上沒有江潋陽那揮之不去的肅殺氣,這些弟子們也更願跟他親近。
其實褚寒汀與這幾個孩子分別,滿打滿算也沒有一年時間, 可他是死過一次的人,幾個月長似半輩子。回不了家的時候只想着怎麽回家, 等到真的回來了,又希望家裏的一草一木都還是原先的樣子。
貪念一起,是怎麽也打不住的。
褚寒汀古井無波百餘年的一顆道心頓時波瀾四起,漾得險些有熱淚滾落。幸好他定力尚在, 及時給憋了回去:他現在不過是個無關的外人,在旁人家門口熱淚盈眶個什麽勁兒啊?
看看人家秦淮,那一臉激動得掩不住的模樣,才是正經反應呢。
蘇煥卿幾人見江潋陽這一趟出門, 竟然破天荒地帶回來兩個人,各自心中訝然。可江潋陽不知是忘了還是怎的,一句交代也沒有。他摸不清江潋陽的意思也不好貿然詢問,又弄不清他們的身份,只好先當了貴客先安頓起來。
江潋陽離開天機山多日,再有能幹的弟子們替他打點,也總少不了定奪不下的東西等他過目。是以江潋陽往正堂一坐,大半日沒脫開身,而褚寒汀和秦淮被扔進客房,只有幾個道童招待。
說來褚寒汀還沒住過自家客房,與秦淮是一般無二的新奇。他在院子裏走了一圈又一圈,指尖撫過一草一木,心中感慨萬千。感慨過了,又嫌不足,他太想回栖風閣看一看了。也不知道那一幢最古樸的二層小樓,少了自己之後,還是不是原先的模樣。
可惜道童不可能容他們四下走動,褚寒汀只得暫且忍了下來。
秦淮終于進來了他心心念念的天機山,自己在屋裏很是傻笑了一會兒,後又不知怎麽憂心起來。他看見褚寒汀在院裏,也小步踱了過去,心事重重地對着他嘆了口氣。
褚寒汀瞥了他一眼:“又是怎麽了?”
這秦淮自打拜了師,仿佛一下就找回了自己失落多年的心肝,這廂同褚寒汀說話竟也先斟酌好久。半晌,秦淮方才期期艾艾地起了個八杆子打不着的頭:“天機山上弟子可不少吧?”
褚寒汀随口道:“倒也沒多少。你先前見過的那些穿白衣的,不是外門弟子,就是大弟子們的徒子徒孫;內門弟子裏頭出師早的常年在外游歷,現在留在山上的只有煥卿……那三個玄衣的。”
秦淮瞪着雙烏溜溜的眼,驚訝地盯着褚寒汀,卻不是因為他對天機山了如指掌:“我瞧着那些白衣弟子修為都很高呢,怎麽,還不是正經弟子麽?”
想到這個,他更憂慮了:“那我修為低微,天資又不出衆,師父收我做了弟子會不會現在已經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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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寒汀瞥了秦淮一眼:“你總擔心他後不後悔做什麽?收徒這種事,除了天資,也是要講緣法的,你不必總是妄自菲薄。況且江潋陽一言九鼎,就算真後悔了也必不會食言。”
秦淮聽了這番話,總算略略放心下來;他賤笑着觑了褚寒汀一眼,揶揄道:“大哥,你這還沒過門呢,就不遺餘力地替你道侶說起好話了啊。”
褚寒汀哭笑不得,正欲駁斥回去,卻一眼掃見院子門口的程澈。
只見程澈原本一臉再得體不過的笑意全都七零八落地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驚怒交加争相爬上了臉,想來是聽見了兩人對話的緣故。褚寒汀隔着老遠就察覺到了自家孩子身上濃重得要溢出來的敵意,有些不知所措。可他轉念一想,這件事對程澈來說,跟爹死娘嫁人沒什麽分別,他怎麽可能高興?
還是秦淮硬着頭皮道:“師兄好。”
原來,江潋陽終于忙完了正事後,交代要在後堂擺一桌家宴,遣了程澈來請客人。他們師徒早已辟谷多年,所謂家宴也不過是聚在一處喝一壺茶罷了。饒是如此,也足夠讓程澈興奮的。
哪知樂極生悲,就聽見了這麽一番話。
程澈是真的氣壞了。江潋陽自始至終沒交代過客人的身份,他們師兄弟自然也不好過多猜測;可他怎麽也想不到會是這樣!道侶?褚師隕落有沒有一年,江師竟就要另尋道侶?
定是這二人癡心妄想!
這麽一想,程澈連帶着對秦淮也沒了好臉色。他連院門也沒進,硬邦邦地對褚寒汀二人道:“師父擺了宴,要與二位貴客小敘,待二位準備停當,便快随我過去吧。”
客套話撂下,程澈轉身便走,顯然沒有真的打算讓他們“準備停當”。
秦淮縮了縮脖子,忙不疊跟了上去。褚寒汀綴在最後,無聲地露出一個苦笑。他焉能看不出程澈這是為他不忿呢?弟子心裏記挂他,自是令人覺得熨帖;可是一想到他們針對的也是“自己”,褚寒汀心裏又不是滋味。
可是除了“天意弄人”,他又能說什麽呢?
胡思亂想的功夫,褚寒汀已跟着程澈來到了江潋陽設宴的後堂。這地方建好還不過百年,褚寒汀幾乎沒有來過,因此不必怎麽假裝,行徑就與客人無異。
茶就擺在院子裏。每個人面前放着一只小幾,江潋陽坐在主位。他的下首空了張幾,然後才是蘇煥卿、秦越雲與程澈師兄弟的位置。程澈原本還覺得這是正經的待客之道,可是剛剛在客房的院子裏聽見那麽一番話之後,他再看這排位就怎麽都不順眼了。
蘇煥卿年紀最長,也最心細,發覺師弟臉色不好,便少不得低聲問了幾句。程澈也沒隐瞞,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剛才一番見聞都對兩位師兄說了。蘇煥卿與秦越雲聽完之後,再看褚寒汀的目光都不善了。
他們師兄弟壓低了聲音,褚寒汀和秦淮修為不夠,自然就聽不清。可他們就算用傳聲秘術也絕避不過江潋陽去,然而江潋陽聽歸聽,也只管不動聲色地呷着茶,還貼心地等着三個弟子激烈地罵完了娘,才唯恐天下不亂地開了口。
“今天把你們叫到一處,乃是為了讓你們認人的。”江潋陽指了指坐在自己身旁的褚寒汀,道:“這是你們的新師父,可巧也姓褚,名諱寒汀,以後你們叫起人來連稱呼都不用變的,方便。”
三人一聽江潋陽親口坐實了傳言,頓時炸了鍋。程澈頭一個不幹了:“我師父一個坐在這,一個在栖風閣裏屍骨未寒,沒什麽新師父!”
蘇煥卿與秦越雲紛紛附和。
褚寒汀卻只小心觑着江潋陽,生怕他忽然發難。要知道平時江潋陽積威甚重,孩子們要不是氣得狠了,絕不敢這樣放肆。
哪知江潋陽此番一反常态地聽他們吵嚷完,恍若無事地指了指末位的秦淮,道:“這一位是……”他頓了頓,心裏數着自己和褚寒汀收過的弟子給他算排位。蘇煥卿等得不耐,冷笑一聲,接口道:“新師父的通房?”
恰逢江潋陽放棄了複雜的算學:“……你們的小師弟。”
江潋陽與蘇煥卿各自尴尬地別開臉,秦越雲與程澈則幹笑着去招呼小師弟。唯有褚寒汀憂愁地嘆了口氣,他早該知道,江潋陽這樣的人,無端被人擺了一道,怎麽可能輕易善罷甘休?就算他自矜身份不肯親自動手,也總會借別人的手,出一口惡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