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江潋陽和蕭長亭之間的矛盾, 終于還是被明晃晃地擺到了臺面上。

五月的天已漸漸燥熱起來,仙山終究坐落在人間,也未能幸免。褚寒汀已早早換了輕薄的衣衫,這幾天卻還是不得不倚仗修為才能保持清涼。

五月十八,褚寒汀照例頂着大太陽,挽救院子裏那些跟他一樣倍受摧殘的花花草草。想不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周邊滾燙的熱度也緊随着光明消散了許多。褚寒汀疑惑地手搭涼棚擡頭望去, 發現竟是太陽不知被什麽遮去了一個角。

那依稀是片形狀過于規整才雲。

怕不是要下雨吧。

褚寒汀微微蹙着眉折回房中,一眼便看見伏在窗邊額竹榻睡得天昏地暗的江潋陽,不知夢呓了句什麽。

——是的, 自從天氣漸漸變得炎熱,江潋陽便又搶回了他的竹榻。

褚寒汀麻利地将幾扇窗子都關好,唯獨留了江潋陽身邊的一扇。他真想就這麽把江潋陽扔在窗邊,待會兒讓他好好接受一下山雨的洗禮。

可惜終究還是沒忍下心。

天變得越來越黑, 明明還沒到晚上,褚寒汀卻不得不點上了等。可等到最後卻是空歡喜一場, 期待已久的雨并未落下。褚寒汀有些失落——他後來才知道,原來剛才發生的,乃是一場罕見的漫長的日食。

日食是大兇之兆,其中意味對他們修行中人來說比凡間帝王更甚。

江潋陽正自好眠, 冷不防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而後,還未等他開口,房門便被一把推開,仿佛剛才那一陣只是例行公事。

褚寒汀不由得皺了皺眉。

那人一步不停地繞過屏風, 步入內室,急促地說道:“師父,出事了!”

不請自來的果然是蕭長亭,江潋陽的樣子看起來尚未完全清醒,他随口問道:“什麽事,值當你這樣急?”

而後又疑惑地眯起眼睛:“你不是在前院禁足呢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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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長亭一口老血險些噴出來:“我的好師父,都什麽時候了,你還記挂那些有的沒的!您可知方才剛出現了一場天狗食日?”

他話音一落,連褚寒汀都是一愣,脫口而出:“什麽?”

江潋陽看上去總算徹底清醒了過來,他長腿一偏,人轉眼就好好地站在地上。盡管頂着一頭好似剛被雞刨過一般的亂發,也掩不住他渾身散發出的肅殺氣。

江潋陽沉聲問道:“那現在怎麽樣了?”

蕭長亭單手推開窗子:“師父請看。”

外面已漸漸恢複了光明,想來太陽也并沒有真的被天狗“吃”掉。江潋陽略微松了口氣,又問道:“弟子們呢,可有吓到?”

蕭長亭點點頭:“年紀小的氣粗确實吓壞了。不過弟子已自作主張,将煥卿幾個都暫且放了出來,這會兒他們就在前頭,大概已安撫得差不多了,師父盡管放心。我這會兒過來……”他暗示意味十足地瞥了褚寒汀一眼:“另有要事。”

褚寒汀卻好像根本沒有看懂,如同入定的老僧,紋絲不動地坐在一旁。

江潋陽正急切,壓根沒注意到這個細節,只管催促道:“這種時候就別賣關子了,長話短說吧。”

蕭長亭無奈,只好道:“是為了此次日食的征兆,弟子已着人辨明了。”

江潋陽一愣,面上總算露出了一絲喜色。他使勁一拍蕭長亭的肩膀,口中贊道:“還是你最能幹!”

蕭長亭卻苦笑着搖了搖頭:“那是因為旁人都不敢回你這事,所以誇獎的話,師父還是等聽完了再說吧。”

江潋陽一怔,蕭長亭已直截了當地說道:“因為此次兇兆,乃是‘牝雞司晨’引發的天怒。”

——當蕭長亭說到“牝雞司晨”幾個字時,目光穩穩當當地落在了褚寒汀身上。

房裏的氣氛一下子詭異地沉默了下來。良久,褚寒汀和江潋陽不約而同地開了口。

江潋陽:“他不是雞。”

褚寒汀:“我不是女人。”

蕭長亭:“……”

他們二人奇異地對視了一眼,而後江潋陽在這樣緊繃的氣氛中,竟然沒心沒肺地笑出聲來。日食和所謂的“兇兆”似乎都被他抛諸腦後了,他安慰地拍了拍蕭長亭的肩,語調甚至有些活潑:“長亭啊,這事确是你多慮了。快去幫煥卿他們吧,他們幾個年紀小沒經過事,到底比不上你可靠。”

——江潋陽心裏翻了個白眼:開什麽玩笑,他跟褚寒汀也就是一錘子買賣,等合作完了這一票就各奔東西了,又沒有真的打算成婚!

褚寒汀也在暗自狐疑,這個蕭長亭,怕不是游歷把腦子給游傻了吧?

蕭長亭發現江潋陽居然壓根沒把他的話當回事,怒意短暫地拔地而起,緊接着又是憂從中來。他不着痕跡地打量着褚寒汀,心道這個“禍國妖妃”果然是個禍害,叫掌門竟連天道的警示、天機山的運道都不放在心上了!

這可如何是好?

頭一回在江潋陽這兒碰壁的蕭長亭尚未思索出對策,便被師父連哄帶騙地趕出了煙雨樓。他一走,江潋陽同褚寒汀剛才的強行雲淡風輕全繃不住了。

——連“牝雞司晨”這種鬼話都冒出來了,能不尴尬麽?江潋陽匆匆丢下一句“我去前頭看看。”便落荒而逃了。

此後的幾天裏,江潋陽本以為自己會被古板的大弟子糾纏不就,然而蕭長亭卻再沒在他面前提過日食的事。漸漸的,江潋陽便也真心實意地開始慶幸自己逃過了一場喋喋不休,卻沒發覺蕭長亭偶爾默默打量自己一眼,那目光裏的失望都愈發濃重了。

表面上,日食的事就這麽過去了。弟子們不再恐慌後,天機山也恢複了平靜,一切都跟以往沒什麽不同,漸漸便也沒人将這件事放在心上。

只有內門江潋陽的那幾個親傳弟子知道,他們的師父一直在躲着大師兄,而大師兄也根本沒有來找師父的意思。

他們雖然不明內情,卻也看得出兩人這是生了嫌隙。

蘇煥卿幾人湊在一處商量了許久,覺得這麽下去不是辦法,總得又一個人先低頭,而這個人絕不可能是江潋陽。恰逢秦越雲抄完了門規,已最早解禁,幾人便一致推他去勸說蕭長亭。

如今蕭長亭只管夜以繼日地加緊布防,似乎抱定了早日撂挑子的打算。秦越雲尋到他時,他正在山門外的第一道山障裏,背對着來人方向,狀似研究那些在普通人眼裏永遠雜亂無章的石頭。

秦越雲喚了一聲:“大師兄。”

蕭長亭着實一驚,寬大的袖口處似有什麽東西“閃”了一下,方才回過身。他一見秦越雲便笑了:“你怎麽跑到這個地方來了?”

秦越雲也笑道:“我門規已抄完啦,過來看看你。”

蕭長亭忍俊不禁:“我有什麽好看的?你也憋了這麽久,門規既抄完了,便去玩吧。”

秦越雲一聽,便不悅地抗議道:“師兄怎麽總把我當小孩子?”

蕭長亭啼笑皆非:“好好好,你若非要留在這,可也別閑着,過來幫我擺弄這些無趣的石頭吧。”

擺弄石頭沒什麽難的,只要別問他為什麽。秦越雲欣然應諾,挽起袖子便要動手,卻被蕭長亭一把攔下:“先別動,我得暫且封了你的修為。”

秦越雲傻眼了:“為什麽?”

秦越雲和褚寒汀一樣修的是劍道,卻遠不如褚寒汀那般多才多藝。比如,門規裏那些佶屈聱牙的字眼他多半不懂;又比如這些玄之又玄的五行八卦,他也永遠都聽不明白。

于是秦越雲生無可戀地做了整整兩個時辰體力活。

終于,蕭長亭大發慈悲地準他休息,趁着秦越雲靠在樹上大口喘氣的空檔,他再次問道:“說吧,找我什麽事。”

秦越雲吃了苦頭,再不敢找托詞,忙不疊道:“我說我說!師兄,我就想勸勸你,你跟師父服個軟吧!”

蕭長亭的微笑頓時凝固在了臉上,如潮水一般火速褪去。良久,他嘆了口氣,道:“這事你們別管了,回去吧。”

秦越雲還想說什麽,蕭長亭一擡手,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秦越雲明白了事情沒得商量,只好沮喪地打道回府。

眼看着秦越雲漸漸消失的背影,蕭長亭擰在一起的眉頭久久散不開。他的袖口中悄然滑下一張白絹,妖妖調調地飄落在地。那絹子無風自燃,很快就燒了個七七八八,只依稀可辨“……天命……初六……栖風閣”幾個墨黑的字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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