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遲到的牽痛。
“老大,需要我跟你一起嗎?”
陳與桓臉色蒼白,周身散發着頹靡的氣息,路岩被他踹習慣了,第一次見到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實在有些不放心。
陳與桓搖搖頭,一言不發地從他手中接過錄像帶,往走廊盡頭的小房間走,腳步很沉重。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想過直接将這盤錄像帶摔碎。
如果他什麽都不知道,他可以不帶愧疚地和陳最一好好地過日子,努力呵護他的溫室小玫瑰,他會用自己這一生去填補小玫瑰成長中缺失的所有,彌補他們走失的那兩年。
但他做不到自私地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
警局只有一臺老式DV機,放在鮮少有人去的儲物室裏,陳與桓獨自走進去,被堆積的灰塵嗆的咳嗽了一陣。
他反鎖上門,拉上不透光的深色窗簾,将錄像帶放進DV機裏,深深呼吸了幾下,才敢按下播放鍵。
開頭的畫面是一片空白,投在白幕布上,在昏黑的空間裏發着陰冷的光,陳與桓忽然覺得全身乏力,儲物室裏沒有椅子,他直接靠着牆坐了下來。
那盤老式錄像帶記錄的,是陳最一的一天。
四面是白牆的屋子裏,陳最一抱着膝蓋,縮在角落的硬板床上,身上穿着寬大的高中校服,雙腿蜷起來藏在校服裏面,看上去只有很小的一團。
畫面有些模糊不清,但是鏡頭離陳最一很近,似乎就架在床尾,陳與桓可以隐約看出,他一直在用袖口和手指去擦拭胸前的東西。
陳與桓知道那是什麽,他的校牌。
這個動作持續了很久,直到一串腳步聲響起,像是皮鞋踏在空心木地板上,空洞而有力,在空曠的房間裏被無限放大。
陳最一顯然是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一個勁兒地往牆角縮,緊緊抱住自己的胳膊,做着無濟于事的自我安慰。
陳與桓對他這個動作很熟悉,以前陳樹峰和沈蘭芝每每向他揚起戒尺,他就會這樣下意識地保護自己。
但是那時候,只要他在,他就絕對不會讓戒尺落在陳最一身上。
可也總有他不在的時候。
那時陳最一會帶着一身傷,到學校門口等他,擡頭看着窗棂明亮的教學樓,倔強地忍着眼淚,要在哥哥面前才容許自己哭。
眼淚本來就是掉給會疼自己的人看的,陳最一自小深谙這個道理。
可也總有那麽一些時候,他壓根就等不到掉眼淚的機會。
比如錄像帶裏記錄的這一刻。
陳與桓看着畫面中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團的小孩,忍不住在想,陳最一被迫經受着恐懼與折磨時,他在做什麽?
他在沿街貼尋人啓事,他在沒日沒夜的打工,他在警校慢慢變得沉郁寡言。
又時候路過童裝店,他會鬼使神差地走進去,因為他總是想着,如果找到了陳最一,家裏不能沒有準備好的衣服。
他用刷盤子賺來的第一筆錢,買了一件八九歲小孩穿的童裝,很時髦的牛仔外套,洗幹淨放在櫃子裏,等着小主人回來穿。
陳與桓問自己,在陳最一一遍又一遍擦拭那塊校牌的時候,你有沒有感到過牽痛?
然後,他發現自己不記得了。
随着鐵門一開一關的聲音響起,陳最一身體抖動的幅度更大了,他閉上眼睛,嘴裏念念有詞。
“嗚……哥哥、哥哥救我……”
很快,江海走進了畫面,戴着一副黑色的面具。
“小可憐,不要白費力氣了,”江海的手指在陳最一臉上滑過,靠近他耳邊,像惡魔在低語,“你哥哥早就不要你了,你哥哥不會來救你的。”
陳最一被掐住下巴,依舊在嗫嚅着“哥哥”兩個字,江海煩躁到了極點,他把陳最一的手腕綁在床頭,解開皮帶,用力抽在他身上。
“別再喊那兩個字!否則我把你這件破衣服扔出去,不知好歹的東西。”
在那之後,陳最一再也沒有出過聲。
江海醜陋垂軟的陰莖在陳最一的臉上戳頂,盯着他雙眼蓄滿淚水又遲遲不肯落下來的模樣,發出快慰的急喘。
“乖寶貝兒,嘶……你才多大就這麽漂亮,呼……等再過幾年,豈不是要把人迷死……”
陳與桓雙手握拳,指甲狠狠嵌進掌心,他感到無法呼吸,五髒六腑都在經歷着撕裂般的痛。
當年,陳最一被救出來後精神狀态很不好,接受了一個多月的心理治療才認出他是誰,他根本不敢去提那兩年的事情,只盼着他能早點走出來。
原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的寶貝,那麽痛苦地等他來救他。
他終于明白,陳最一那些不安是從何而來。
他那麽沒有安全感,因為在他最無助的時候,有人在他耳邊一遍一遍說,你的哥哥不要你了,你的哥哥永遠不會來救你。
患得患失是人類的通病,但陳最一不是,他對失去抱有一種無所謂的态度,卻對得到保持懷疑和警惕,好像這世上沒有什麽是他該擁有的,他只配失去。
他每一次流露出不舍,每一次拉住他的衣擺,是不是都是因為回想起了長達兩年的噩夢。
陳最一對他笑,把最幹淨的喜歡捧在手心裏送給他,把骨子裏的天真裝在保鮮盒裏留給他,卻始終對過去的痛苦緘口不言。
他甚至從未在陳最一的臉上見到過欲言又止的表情。
感情充沛的小孩會說上很多很多遍“哥哥,我很愛你”,坦然大方,笑容粲然,像個小太陽,卻從來沒有想過要說:“哥哥,我很疼。”
陳與桓将手背覆在眼睛上,不忍再去看錄像。
蒙塵的真相在他面前被殘忍地剖開,絞緊心髒的牽痛遲到了許多年,終于一絲一絲浸透到他身上,骨骼的每個縫隙都在叫嚣着感同身受。
陳與桓走到審問室門口,說:“路岩,你幫我個忙,在門口守着,不要讓別人進來。”
看守的兩個小警察面面相觑,都不敢說話,路岩大概能猜到他要做什麽了,“老大,你上次的處分還沒消,你不能……”
陳與桓拍了拍他的肩膀,“就這一次,算我欠你個人情。”
路岩看着他,最終還是點了頭,“但是陳隊,你還是要注意分寸。”
陳與桓沒說話,徑直走進房間,反鎖上門。
“陳警官看完了?怎麽樣,鄙人拍的不錯吧,”江海擠出一個笑,“你弟弟還和小時候一樣漂亮,昨晚就只看了那麽一眼,我就認出他來了。”
“不過你放心,他肯定認不出我,我當時沒讓他看清我的臉。”
江海還說了什麽,陳與桓一句也聽不到了,只覺得有個機器在他耳邊發出巨大的轟鳴聲,吞沒他的理智,将他卷入混沌的黑暗中。
他揮起拳頭向江海砸過去,正中鼻梁,血即刻從鼻孔中湧了出來。
聽到江海發出刺耳的笑聲,他直接把人踹翻在地上,怒意逼紅了他的眼睛,拳腳的動作毫無章法,但是每一下都絕不留情。
直到江海鼻青臉腫地捂着肚子,咳出一口血,終于笑不出來為止。
“陳警官,所以你認為,我為什麽會在這裏任你宰割?”江海緩緩直起身,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是因為我玩夠了,玩累了。”
他挑釁似的看着陳與桓,“這就結束了?”
陳與桓緊咬着牙關,颌骨微動,“江海,你給我記住,如果我不是警察,你今天會死在這裏。”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審問室,雙眼通紅,對守在外面的路岩說:“把他帶走。”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目光掃過牆上貼着的人民警察基本行為守則,忽然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
十年前,他還是個警校學生,并不能接觸到內部消息,再加上很多內情都被封鎖,他便以為陳最一只是被拐賣,精神上受到了刺激。
而結案後的說法也是,人販子團夥為給自己打掩護,将窩點包裝成福利院,從始至終沒有提到過性虐待。
落網的犯罪分子有十幾個,沒有江海這個人,現在想來,他這十年都在暗處蟄伏着,以正常人的面目生活着。
這種心理畸形的犯罪分子往往會在厭倦平淡無奇的生活後,找個時間“重操舊業”。
只不過江海這一次的目标從稚嫩的孩子換成了正值花季的少女,昨晚進行抓捕的時候,江海幾乎沒有反抗過,連路岩手臂上的傷都刻意避開了動脈,像是他細心設計出的局。
玩夠了,玩累了,所以自投羅網,說的何其簡單。
陳與桓走到辦公室門口時,兜裏的手機震了一下,除了陳最一,不會有人在這時候給他發消息。
-哥哥,鄭奶奶家的貓快要生了,我可不可以要一只小貓崽呀?
緊接着發過來一段視頻,應該是在鄭奶奶家的客廳,那只叫豆包的胖橘貓圍着陳最一的小腿打轉,能聽到喵嗚喵嗚的聲音,還有陳最一輕快的笑聲。
-哥哥你看,它好可愛啊!肚子好大好圓!鄭奶奶說裏面起碼有四只崽!
陳與桓指尖顫抖着打字:
-寶貝,你喜歡的話,我們就養一只。
發完消息,陳與桓癱坐在地上,拿出口袋裏的錄像帶,用手将它一點一點碾碎,扯出裏面的條帶,用打火機燒斷。
手邊很快只剩下一堆殘骸,他的胸膛重重起伏了幾下,頭靠着牆,無神地望着窗外光禿禿的樹枝。
陳與桓在這樣不相關的時刻,沒由來地想起自己曾經做過的假設。
如果他和陳最一是兩個普通家庭的孩子,他不是陳最一的哥哥,陳最一不是他的弟弟,他們各自成長,各自體會,各自有各自平凡的人生。
但如此便會錯過很多,不知道該如何讓兩條平穩的軌跡産生交集,所以不希望它成真。
現在他後悔了,他真希望假設都是真的。
他希望陳最一是個被寵壞的小孩,可以任性,可以有刁鑽執拗的小脾氣,他希望陳最一永遠天真,永遠不需要長大,永遠被世界偏愛着。
他希望他的人生平常幸福,哪怕沒有他的一席之地。
陳與桓用手捂住眼睛,溫熱的淚很快溢出指縫,他緊緊抿着嘴,還是嘗到眼淚鹹濕的味道。
“老大,你別這樣……”
路岩遞了張紙巾,陳與桓沒接。
這是路岩第一次見到陳與桓哭,很難在一個成年男人身上看到這樣狼狽的時刻,痛到極點,以至于沒辦法掌控自己的情緒,沉陷在痛苦之中,和外界的一切完全脫節。
印象中,他們隊長一旦投入工作,總是一副冷漠狠厲、刀槍不入的樣子,他們雖然成天拿陳與桓開玩笑,插科打诨的話沒少說,但也打心眼裏認可他是最優秀的刑警。
就是這樣的陳與桓,坐在走廊裏,哭的像個無助的孩子。
古希臘神話中,戰無不勝的阿喀琉斯卻擁有易碎的玻璃腳踝,這是他唯一致命的弱點,陳與桓不是阿喀琉斯,但他也只有陳最一這麽一個軟肋。
陳與桓寫了一份書面報告,說明了這起連環殺人案的主謀與十年前破獲的拐賣兒童案有關,并向上級請求徹查當年的案子。
遞交報告後,又去警務處交代了自己犯的錯,領了停職兩個月的處分。
陳與桓正準備下樓時,路岩追了上來,“老大,你還好吧?你你你你可別想不開啊。”
“沒事,就當休婚假了。”陳與桓扯出一個苦笑,“你放心吧,我先下班了。”
從警局出來後,陳與桓開車去了郊區的一家療養院。
這家療養院有一定年頭了,走廊的牆皮多有脫落,樓梯扶手上的紅漆也早已斑駁,陳與桓跟在護工身後,一邊走一邊了解情況。
“她最近怎麽樣?”
護工嘆了口氣,“還是那樣,身體倒是沒什麽問題,就是精神不好,在窗前一坐就是一整天,要麽就是坐在鏡子前。”
到了走廊盡頭的房間,陳與桓說了聲“辛苦了”,示意護工在門外等就好,随後推門走了進去。
女人原本坐在窗前,望着一只歇腳的麻雀,聽見開門的聲音後明顯打了個哆嗦,胳膊用力,控制輪椅,試了好幾次才轉過身來。
陳與桓面無表情地盯着她,說:“我來看你了。”
語氣平平,透着冷意。
輪椅上的人眼窩凹陷,精神狀态很差,才五十出頭,白發已經比黑發還要多,但還是可以從五官看出,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
她看到陳與桓離自己越來越近,情緒忽然變得很激動,從輪椅上掙紮着想要站起來,跌坐在地上,指着他,發出意味不明的叫聲,凄厲尖銳,仿佛看到了令她害怕的東西。
“你知道嗎?有很多次我都想直接殺了你。”
陳與桓蹲下來,和她平視,他看着那張和陳最一有六七分相似的臉,本以為怒意會讓他失控,現在卻只覺得心涼。
“但是我又在想,是你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給了他完好的生命,給了他一個好名字。”
“即便你做對的事情就到此為止,我還是對你保留最後一點點感激。”
“我會替這個世界好好愛他。”陳與桓站起身,看向窗外跳躍的光點,又轉回來,俯視坐在地上發抖的女人,“至于你……好自為之。”
十二年前,陳最一被父母賣給人販子後沒多久,陳樹峰就将那些錢揮霍一空,因為還不上債,動了走私毒品的心思,沒賺到多少錢就被逮捕了,半年後心梗發作,死在了牢裏。
沈蘭芝受不了打擊,精神失常了,記憶混亂,語言能力完全喪失,這些年一直住在療養院裏,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讓她活在陳最一看不到的地方,是陳與桓對“母親”兩個字的最後一點寬容。
剛找到陳最一的時候,陳與桓就對他說,那兩個人都不在了,告訴他,以後有哥哥保護你,再也沒有人可以傷害你。
前半句是假話,但後半句,他發誓會用餘下的生命去踐行。
陳與桓沒有在療養院停留太久,他開車回到市裏,随意導航了一家紋身店。
他本來想文在鎖骨上,和陳最一的那個紋身一模一樣的位置,紋身師已經開始在他鎖骨上比劃的時候,他突然問:“紋在哪裏最疼?”
“脖子、手指、側面肋骨、胃部。”紋身師熟練地報出一串一般人都會選擇避免的地方。
“那換個地方吧,紋在手指上。”
過程當然是痛的,選在毛細血管最豐富、皮膚又是最薄的地方,連紋身師都覺得不理解,為什麽要給自己找罪受。
但他卻在這樣尖銳的疼痛中,第一次認同了陳最一對于紋身的執著。
用圖案或文字在自己身上記錄一個秘密,如果有天想要洗掉這個秘密,就必須承受更多的疼痛,而兩次痛感累加在一起,毫無疑問會讓人印象深刻。
所以,這本身就是一條單行路。
除非一意孤行到,一開始的目的就是想和這個秘密的主人公融為一體。
他和陳最一都是這樣固執的人。
陳與桓選的紋身圖案很簡單,19991231,八位數字環繞在左手無名指指根。
他對紋身師解釋說,這是對他來說最重要的一天。
最後一站,陳與桓去了超市,按照陳最一發來的清單,把食材一樣一樣放進了購物車。
無意中瞥見生鮮區冷櫃上方的鏡子,發現自己雙眼充血,臉色很差。
陳與桓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在警局走廊裏流了多少眼淚,才能把自己弄成這副德行,怪不得路岩會勸他別想不開。
開車行駛在二環路高架橋,剛好是面朝日落的方向,副駕駛座上放着兩個滿滿當當的購物袋,最上面是陳最一點名要的火鍋底料。
陳與桓驚訝于一天之中竟然可以跑這麽多地方、做這麽多事,而現在,他終于可以回家,走入他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