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前面的庭審還未結束,李沅只能獨自坐在屋內,在等待的過程中,李沅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樁事。那時候林子清剛進成國公府,整個人瘦骨伶仃的,看上去比同齡人要羸弱不少,還不太敢說話。李沅對他的唯二印象便是聰明和貌美。

人笑起來時總會比板着一張臉好看許多,平常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說原本就漂亮的林子清了——說漂亮而非英俊是因那時林子清還未長開,乍一看就像個弱不禁風的小娘子——他笑起來的時候,新月一般的柳眉下是一雙彎彎的眼睛,臉頰上還有兩個梨渦,比起李沅在京中見過的諸多美人也不遑多讓,稱得上是光彩奪目了。

林子清察覺李沅投在自己臉上的視線後,怯生生地問李沅:“國公喜歡看子清笑?”

美人一笑閉月羞花,李沅自然看得入迷,他那時也沒什麽顧慮,直接就承認了。得到肯定的答複後,林子清笑得十分燦爛:“那子清以後就多笑給您看。”

從那以後李沅就對逗林子清一事有了興趣,時不時地讓他沖着自己笑。現在想想,李沅只覺得當時自己真是造孽,自己那般的行徑,次數一多可不就成了挑逗?那時候覺得無傷大雅的事,一樁樁一件件都為今日埋下了伏筆。說到底,是他将林子清引上了歧路。

不多時,林子清就回到了後堂之中。在沒見之前,兩人都想着對方,可一見到了,他們倆都不免有些尴尬,在相互見禮之後,沉默了半晌。

還是李沅想着要和林子清重歸舊好,開始沒話找話地誇贊道:“我方才在前面看見了,林相好生威風。”

林子清答:“全仰仗陛下授意。”

李沅略帶不滿地撇了撇嘴角,他也沒辦法與這樣說話的林子清再聊下去了,只好問:“可是打擾到了林相?”他等着林子清點頭,這樣就能為這場尴尬找一個借口,迅速結束令人不悅的會面。

出乎意料地,林子清卻對他說:“臣不忙。”

他是真的不忙,庭審結束後,他在豫州該做的事情便已做完了。之後的上書條陳、押解犯人入京,都有趙諾負責,不需要他再插手。

林子清奢望能與李沅相處的時間多一會兒,可他甚至不敢擡頭去直視李沅,他怕看見李沅厭惡的表情。

林子清自認能理解李沅。莫說李沅,即便是換做他自己,聽到那樣的消息也會如鲠在喉,若不是看在累日的情分上,所做的怕是絕不止将來人推開了。

先不提李沅那樣端方的人物不可能喜歡斷袖分桃這等事。就算是有這種癖好的,也多喜愛那些十三四歲還未長成的少年,一旦這些小男孩長大,即會遭人厭棄。

可笑他竟然還敢與李沅說要陪在李沅身邊——李沅何等身份,連身份稍差一些的女子都看不上眼,豈容他來亵渎?

縱使他如今有官職在身,李沅礙于朝廷之事,無法輕易與他翻臉,可也絕不會給他什麽好臉色。

Advertisement

李沅挑挑眉,他自然明白“不忙”二字背後的深意是什麽,沖林子清說:“林相既然無事,便與我說說這次堂審吧,怎麽就做得這般驚世駭俗?”

林子清上前一小步,低着頭答道:“來豫州之前臣便得了聖意,陛下想借着此事殺一儆百,故意讓臣鬧大些。陛下怕王爺被這些塵俗事物擾了清靜,不讓臣等告訴您。”

“怕我塵慮萦心還讓我替他做事?”李沅對這個說法嗤之以鼻,同時也不太相信林子清的前半句話,若僅是想要殺雞儆猴,哪裏用得到這麽大的陣勢?明顯是有深意,可這一個兩個的都不肯明說。

李沅嘆了一口氣,像是發現了此時林子清心中的糾結一樣,招呼他:“澄之,你走近些來。”

李沅這句話說得随意,可林子清卻猛地擡起了頭,他聽在耳中,覺得方才那句話就像是有小鼓在自己耳邊擂響一樣。從那日過後,無論是見面還是書信往來,李沅都只稱他“林相”或是“林閣老”,不乏尊敬,卻也疏離至極。這下李沅換了以字相稱,相比較起來倒是顯得兩人親近許多。

林子清又向前走了幾步,見李沅将屋內服侍的衆人都遣下去,便立刻請罪道:“臣那日一時迷了心竅,非有意冒犯王爺。”

李沅方才抛給了他示好的話頭,他這樣無非是想讓李沅的怒氣消減一些,以求自己能與李沅別離得太遠。

“不是,我……”李沅想對林子清解釋自己并非覺得被冒犯了,只是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亂外加教養無方的自責,可他也着實不知該如何提起那夜的事,只好道,“澄之就當無事發生過吧。”

林子清欣然應下,李這已經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結果了。

李沅見他終于恢複了常态,略微地笑了笑,再一次問林子清:“九郎想做什麽?”這個問題,他在出發之前當然也問過李濂,可李濂支支吾吾地不肯明說,只推脫道現在只是有個想法,還沒定下來,等确定了一定告訴阿兄。

林子清沖李沅先是一揖,再輕聲道:“陛下想改稅法,由應受田改成實占田。”

“他倒是厲害。”李沅長出了一口氣,頓時就明白了這一行的前因後果。

開朝時典章制度大多沿襲舊制,田畝這一塊用的還是從西梁時就有的均田法——所有的土地歸朝廷所有,按照人丁來均分、給其耕種,待那人逝世後,他原有的土地又被朝廷收走以期再次分配。同時租、庸、調,都按人丁來收取。

可是均田實行了百餘年,弊端漸顯。

勳貴之家有賜田職田,雖說有政令規定每家最多可以擁有的田畝數,然而到了前朝末年,這禁令也形同虛設,大貴之家動辄上百頃良田。

這樣一來,可用來分配的土地就越來越少。多得是人分不到應有的田畝,可賦稅又是按着人丁來收取,同時有勳爵官職的人家又可以免賦稅,百姓的負擔自然會加劇。

雖說經過前些年,中原亂過一次,人丁比前朝時少了,無主的荒地則多了。均田制實行的還算不錯,可長久下去,難免不會又變成上面那樣。

但若是在開國之初便定下稅法,按照實際有的田産數來征稅,或許在百年以後,收效會比現在好得多。

改稅法之事雖有利,然自古以來,破舊立新都不是易事。可這些艱難險阻,都不是李沅要關心的。

李沅随口又問林子清:“趙諾也知道此事?”

林子清點點頭,淺笑道:“趙明府在擢升為中書舍人後不久,便在陛下的授意下,開始着手準備此事了。”

李沅有些明白趙諾受重用、且在此時被放至豫州的原因了。他沖着林子清笑了笑道:“知道的這麽清楚,看起來九郎是屬意你了。” 也的确,林子清在朝中有威望聲譽卻無甚牽連,是執行改制再好不過的人選。

林子清微微一怔,便輕聲答道:“陛下确有此意。”

最開始,李濂提出稅法改制這個想法之後,就是由他主導的。只是他那時一心請辭,只做了不多的事就回了陵州。到如今,李濂許是見他再仕有望,又與他詳談了幾次,好歹算是說動了他再次接手此事。

李沅好似又想到了什麽,追問林子清:“你來京之前,宜陽令找你何事?”

宜陽令長孫盛便是窦氏的獨子,即将襲爵的安平侯。以他的家世爵位,若承蔭出仕,怎麽也不至于做一個縣令。可如今他人也在豫州,之前還跟林子清有過接觸,不免讓人起疑。

“那倒與稅法一事無關,”林子清緩緩說道,“小侯爺心氣高,不願靠着蔭封來入仕,便走了科舉,進士及第後又立刻求了外放,快三年了也沒回過一次京。夫人又實在放心不下他,便央我去看一看。一來二去,子清就與小侯爺熟悉了起來,這次小侯爺查到了與侵占軍屯相關的一些證據,想要通過子清遞到陛下手中。子清後來也向陛下請罪了。”

李沅聽罷,覺得這長孫盛日後定大有所為。這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他就将其抛之腦後了,轉而與林子清說道:“既然豫州諸事已定,我也該回京了。你接下來作何安排?”

李沅本就是為了防止生亂而來的豫州,如今無什麽事,他便也沒有理由再留在這裏了。而且李濂前幾日方來信,說在京中等着他一起過中秋。

“我還得去河南道餘下的地方再走一遍,”林子清微微躬身,語氣中帶了幾分不舍,低垂着眼簾說道,“臣請為王爺準備回京适宜。”

李沅沒聽出他的語氣變化,只想着林子清對自己各項喜好都算熟悉,由他來準備能省下不少心,便答應道:“也好,那就麻煩澄之了。”

李沅本以為林子清說準備,只是看着侍從去做,沒想到林子清竟事事親力親為。他再怎麽想省心,也不可能讓當朝宰相為了他這些庶務費一整晚的功夫,便勸林子清道:“交給別人去做就好,你不必如此盡心。”

“為王爺辦事,子清安敢不盡心?”林子清不依他的話,半開玩笑道,“子清對王爺熟一些,這些事之前也是做慣了的,換了別人反倒麻煩。”

李沅看着林子清沖他一笑,把要出口的話憋了回去,開始與林子清一同收拾起來。他想,林子清難得開心,這也不是什麽大事,遂了他的意就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