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将零碎的事物交代完後,李沅就踏上了歸途。他與林子清在同一日出城,卻是背道而馳。在官道分別時,他倚仗着自己一手劍法少人能敵,硬是将所有的護衛都留給了林子清。
左右京中無事,李沅也不用急着趕回去,便慢悠悠地信馬而行,走了小半日,覺得有些無趣,便舍了官道去一旁的小路中,繞着繞着便進了山裏。
山間氣候不定,一會兒便下起了小雨,李沅怕馬蹄受不得泥濘,便找了一處破廟休息。廟中已經有了三個人,兩個年輕人正罵罵咧咧的對着一位老者拳打腳踢。
聽他們的話,那兩個年輕人一直無甚正經營生,老人便時常接濟他們一二,可最近一段時間,老人沒錢再給這兩個年輕人了,年輕人讨要過幾次不成後,就對老人動起了手。
還真是升米恩鬥米仇,李沅蹙眉,他見不慣此等行徑,遂出聲喝止了那兩人。誰承想那兩人惱羞成怒,揮拳就沖着李沅來了。
李沅久經沙場,用了幾招就将那兩人制服。那兩個年輕人見李沅惹不起,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只能灰溜溜地跑了。
等那兩個人走出破廟後,老人拖着一瘸一拐的兩條腿向李沅走來。李沅趕忙走過去扶住那老人,剛碰到老人手臂的一瞬間,老人就握住了李沅的手。
李沅不習慣被別人這樣碰着,暗自發力卻發現自己掙脫不開。一個激靈,他才意識到這事從一開始就透着詭異,老人看起來腿腳不便,怎麽也不該出現在深山裏荒廢已久的破廟中,那兩個年輕人的行徑更是奇怪,那番話像是特意講給他聽得。他警惕地望向老人,右手按住了腰間佩劍,有些後悔自己未帶侍衛的魯莽行徑了。那老人家大笑:“後生別怕,你既然幫了老漢一次,老漢自然是要回報的。”
李沅深吸一口氣,他禮節性地笑了笑道:“舉手之勞,不敢求回報。”
老者卻不聽他言語,只連連拒絕道:“那可不行。”
李沅還想說些什麽,那老人手上一用力,他便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再醒過來時,李沅覺得自己身處于虛空之中,四周沒有光亮也無法逃脫。不知過了多久,混沌中才突然出現一道亮光,李沅被刺激地連忙閉上雙目。這時候,一聲響亮的啼哭在他耳邊響起,仿佛天光大亮,周圍的黑霧全都散去。
過了一會兒,等到眼睛漸漸能适應光線後,李沅才緩緩睜眼。他看見屋內有一婦人虛弱地躺在榻上,李沅順着她包含慈愛的眼神望去,發現一旁的男子正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個襁褓,伸出一只手極為輕柔地撫摸嬰兒的臉,就像是在對待什麽絕世珍寶一樣,生怕碰壞了一絲一毫。兩個仆婦拿着嬰孩的用具,垂手立在那男子的身後。
看起來,應該是一對夫妻和他們新生下來的孩子。李沅無意偷窺別家內宅,想要退出去,試了幾次後卻發現自己被限制在了這屋裏的方寸之地中。更為奇怪的是,屋中四人,誰也沒發現他的存在。
還未等他仔細看出自己究竟是在何處,場景就換了。他處在廳堂之中,主座上坐得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方才在屋子裏的那男子坐在了老人的下手。廳堂正中央放置了一張大桌子,桌子上擺的是從筆到算盤再到金銀器具的精致物件。屋外人聲嘈雜,像是在舉辦什麽宴會。
李沅正疑惑時,一個小孩被人抱到了桌上,只一眼,他便認出來這就是自己剛才見過的那個嬰兒,眨眼間,這小娃娃就滿了周歲。李沅想,自己該是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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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孩先是用右手抓了一支筆,左手也不閑着,去夠離自己還遠的一方印章。把印章也抓在手裏後,那小孩看了看,竟是伸手把筆和印章都遞給了自己的父親。
筆喻文采,章代官職,這孩子的抓周竟是抓得了極好的兆頭,也難怪堂上的老人會開懷大笑,連聲道好,對賓客高聲說:“得此一子,是我林家之幸。”
林?李沅皺了皺眉頭,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林子清。還未等他證實,場景又變了。随後李沅走馬燈似的看着他一點點地長大,這樣幾次下來,李沅就确定了這孩子便是幼年時的林子清,也明白了自己這是被限定在了林子清的身旁。
李沅盯着眼前稚嫩的面容,剛從上面找出了幾分林子清長大後的痕跡,整個人就随着林子清跑到了花園中。他不由地笑了笑,這林子清幼時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樣乖巧,反倒是調皮地令父母都無可奈何。
林子清自進學後,就将他的聰慧展露無疑,雖不至于過目不忘,但記誦比起常人來,要快了許多。甚至有時候,他的見解讓家中請來的西席都贊嘆不已。李沅為此自得之時,又不免有些惋惜,這樣的林子清,只給自己當一個幕僚實在是太屈才了。
這個念頭剛一出來,李沅忽然就記起了當年他初見林子清時的困境,他知道未來林子清将要面對些什麽,他開始舍不得,舍不得讓林子清遭遇那樣的苦難。他想提醒這家裏的人,可是無論他怎樣動作言語,都沒能讓任何一個人注意到。
轉眼便到了甸服南侵那年。
李沅親眼看着林子清在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從雲端跌落至了泥潭。那天晚上,林子清哭得傷心,李沅明知自己做什麽都是無用,卻還是在一旁虛握住林子清的手,安慰着他。
從這日之後,李沅覺得周遭的時間慢了下來,就仿佛是要與林子清在黑暗中過一輩子。
被迫與異族為奴,每日裏還有數不清的事去做,林子清何曾受過這等折磨?不出一月,兩頰就凹陷了下去,整個人都變得瘦骨嶙峋,即便如此,李沅還見他偷偷摸摸地用樹枝在地上寫字。
北境的冬天苦寒,白天有太陽的時候還好,到了夜裏,是能将人凍死的。林子清瘦小羸弱,沒有足夠的禦寒衣物,還被趕到漏風的窗下去睡,只能将自己蜷縮成一團,嘴裏從“天地玄黃”念叨到“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李沅聽到這些,只是忍不住地心疼,他站在窗邊,希望能以自己的身軀,為林子清擋一些寒風。
曾經李沅聽聞林子清早年遭遇時,他心中不過是幾分憐惜。然而從旁人處聽來,又哪裏比得上親眼所見的萬分之一?此刻李沅只覺心如刀絞,他甚至有些怨恨自己當年為何沒能早些出兵,早些将林子清救出來。
日複一日,李沅終于等到了自己出兵的那年冬天。
他見林子清被帶到自己的營帳中,自己随手給他披上了一件衣袍。他這才恍然大悟,曾經林子清口中的初遇,便指的是眼前這次。
那時他剛領軍便大捷,收複了北邊一大片的失地,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不大能見得人受苦,便叫人準備了一些衣食,給這些從異族手裏救回來的人。他不記得自己救過多少人,又對多少人說過同樣的話,甚至對林子清一點印象也沒有,林子清卻記了那麽多年。
這之後的林子清境遇卻并不見好轉。李沅看着他回了趟家,給親人立碑後就随着商隊一路伏低做小進了陵州,卻在州城內一次次地碰壁,那些人還因林子清曾淪落異族而冷言相對。
林子清已漸漸習慣被這樣對待,李沅明知別人聽不到,卻還為他出聲辯解。這又哪裏是林子清的錯,那些人憑什麽這樣攻讦他?
好不容易挨到了成國公府要人的那天,李沅長出了一口氣,無論如何,至少之後林子清不會再忍凍挨餓了。
一開始,他對林子清也算不得好,只是在林子清逐漸顯露了自己的天賦後,他才對人上心起來,也不過是純粹的人盡其才罷了。那時李沅尚不知道,為了讓自己注意到他,林子清在私下裏有多刻苦。
可僅僅這樣,林子清就已是十足的歡欣了。他看見林子清因為自己的一句話就喜不自勝,将自己随手贈予他的東西奉若珍寶。
直到後來,他與林子清熟了起來,真正的将人視作自己的親人後,林子清才敢在他面前稍稍放肆一些,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情意,那時的自己自然是毫無察覺。
李沅既為林子清的那份情意開心,又不免有些心酸,自己明明可以待他再好一些的啊。
又過了幾年,到了自己戰死沙場的時候。林子清聽聞此事後一言不發,紅着眼睛趕到了西界原。李沅看見林子清不認命地在死人堆裏翻檢,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找到了自己的佩劍。他血淋淋的雙手捧着佩劍,跪在地上失聲恸哭。許久之後才重新站起來,找來火把将此處的屍骸燒盡。
林子清回到陵州之後,病了幾天。身體稍好就強撐着跟在李濂身邊,為他謀劃。李濂看不過去,勸他休息,均被他推脫了回去。
之後便是謀天下,林子清跟在李濂身邊出力,事事盡心。可每到夜深人靜時,李沅總能見林子清拿出一柄折扇端詳——曾經他随手題畫的扇面。
李沅握住林子清的手,想告訴那人,自己就在他身邊。話出了口,卻沒得到任何回應——當然得不到任何回應,于是李沅張開雙臂抱住林子清。看着林子清低頭摩挲着光滑的扇柄,嘴角露出了笑意,他沒忍住,一個輕吻落在了林子清的額頭上。那夜,他躺在了林子清的身側,之後也是一直如此。
到了李濂登基,林子清官拜尚書省右仆射。可四境平定之後,林子清卻一心請辭。李濂苦苦相勸,也沒能将人留住,只好依着林子清的意思,放他回了陵州。
他就這樣陪着林子清,除卻每年進京為太子講學兩月外,其餘時間都在陵州成國公府的一方偏院之中。
後來林子清又被起複過一次,在京中待了幾年,将稅法改制一事做完,之後又是一心請辭。這次李濂像是明白了他的心思,不再多說。只是每逢年節,會給林子清許多賞賜。
又過了幾年,林子清身體愈發的不好,開始纏綿病榻。李濂派了太子親往探病,林子清對太子說,自己這一生位極人臣,到如今也知足了。
李沅在心裏反駁,不夠,還遠遠不夠。林子清明明該過得更好。
又過了幾月,他看見滿頭霜華的林子清走到書桌前,提筆用清隽的字體寫下“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而後一口鮮血噴出,散做點點紅梅,染紅了雪白的宣紙。
這一瞬,李沅覺得自己的心髒也跟着抽搐了一下。他顫抖着手想要為林子清擦去嘴邊污漬。林子清似有感應一般轉頭看向他,喃喃自語,“國公,子清想您。”
李沅已經不大能說出話來了,他虛抱住林子清,在他耳邊說:“我知道的,都知道的。”
林子清笑了笑,低聲叫了一句:“沅郎。”
李沅忙不疊的答應,卻發現林子清的氣息微弱了下去,最終合上了雙眼。
李沅失聲叫道:“子清。”卻猛地睜開了眼,發現自己正躺在一棵梧桐樹下,馬兒在一旁悠閑地吃着草。沒有衣着古怪的老人、沒有破廟、甚至泥土松軟連下過雨的痕跡都沒有。
方才那一切竟只是南柯一夢。
可他又真真切切地看完了林子清的一生。
他李沅又何德何能,竟有幸受這樣一人的滿腔情誼!
他現在只想快些去到林子清的身邊,告訴他,自己會陪着他,一生一世。
——只要林子清還願意。
——只要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