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夜色靜好,夜……長夢多。
跑,拼命跑。
路,仿佛永無盡頭。
慘烈的白,凄厲的紅,濃墨重彩,前途未蔔。
嘈雜,恐慌,疑窦重重。是誰氣若游絲的聲音清晰地傳到了他的耳朵裏:“照……照顧好小繹,求你!”
而他最後看到的,只有一只手,五指成爪,骨瘦如柴,死不瞑目。
談衡猛地從床上彈起,急促地喘息着。月光溫柔,夜色靜谧,身邊的愛人睡顏安然,這一切都與可怖的夢境格格不入。談衡的呼吸慢慢平複下來,噩夢卻占據着腦海,不肯散去。
床單都被自己的汗給洇濕了。談衡睡意全無,打算去書房抽一支煙,他盡量輕地掀開被子,卻還是驚動了淺眠的蔣繹。
“阿衡哥,怎麽了?”
舊時的稱呼與經年的噩夢交織在一處,談衡不由得打了個冷顫。他俯身輕輕捂住了蔣繹的眼睛,低聲道:“沒事,上廁所。”
幸好,觸感依舊是溫熱的。
談衡走進書房,點燃一根煙。他輕車熟路地從沙發墊子裏摸出一把鑰匙,打開保險櫃。
他的保險櫃,內有乾坤。
談衡撬開夾層,裏面還有個窄窄的空間,剛好擠得下一只厚文件袋。蔣世元遺言猶在耳:“如果你撐不下去了,就打開它看看,說不定有一線出路。”
談衡伸出手,摩挲着那只發舊的牛皮紙袋,不知在想什麽。良久,他又小心地放好隔層,鎖了櫃子,把鑰匙藏回沙發裏。
煙即将燃盡,談衡将它拿起來,最後深深吸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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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蔣繹醒來時,發現談衡就坐在床頭靜靜地凝視着他,吓了他一跳,瞬間人就精神了。
蔣繹抱怨道:“一大早你在這裝什麽望夫石呢,吓死人了。”
談衡笑了笑,摸了摸他的頭發:“小繹,我得出差一趟,等着跟你道別呢。”
蔣繹一愣:“出差?”
談衡點點頭:“有點急事。小繹,NE沒有太多事,你不用管;談正你再帶他幾天,就到我回來,好不好?”
蔣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沒事,我昨天說氣話的。”
談衡俯身親了親他的頭發,拖着箱子走了。
蔣繹又在床上躺了一會,才悠閑地起床洗漱。他今天不打算去公司了,反正也沒什麽事。
蔣繹要去見一個人,已經拖了好久,一直沒找到合适的機會。剛好談衡出差,他一走蔣繹去書房拿出他爸給他留下的舊手機,匆忙出了門。
那人把見面地點約在了郊區的一個咖啡館,離蔣繹家十八公裏,人跡罕至。蔣繹下了高速就看見一片布局雜亂的破舊樓房,按照導航穿過一條狹窄的土路後,他的舊手機上收到了一條短信。
“在路口的悅己花店買一支帶着露珠的新鮮紅色玫瑰。”
蔣繹:“……”
他果然在路口看見了一個名叫悅己的花店,門口擺着玫瑰百合小雛菊滿天星各種花,不過打眼一看都蔫得很,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拿着只噴壺,正在給花噴水。
蔣繹抽着嘴角下了車,彬彬有禮地問道:“老板,請問您這有帶露珠的新鮮紅玫瑰麽?”
男人像看神經病一樣看了蔣繹一眼,又看了看他開的車,然後一言不發地進了店。片刻後,男人拿着一小束剛剪下來的玫瑰出來了。他往上面噴了點水,對蔣繹道:“新鮮的,一百一枝。”
蔣繹:“……”
蔣繹無語地看着這位獅子大開口的花店老板,可惜他實在沒有什麽讨價還價的經驗,半天才沒什麽底氣地說道:“五十……吧?”
老板搖頭。
蔣繹:“八十!”
老板拿着花轉身就要走。
蔣繹忙道:“好好好,一百就一百!”
蔣繹買了他這輩子最貴的一支玫瑰花,小心翼翼地把它安置在車上。啓動車子時,他又收到了第二條信息。
“去約定的咖啡店,中間那一排第三個位置坐着等我。五分鐘後,我會過去問你‘先生,請問您有煙嗎?’然後你拿出玫瑰花遞給我,咱們就算接上頭了。”
……一個私家偵探,有必要搞得跟地下黨接頭似的麽。
然而不管怎麽說,蔣繹到了咖啡館後,還是按照對方的意思在指定位置坐好,并且要了一杯美式咖啡。蔣繹人長得很好,咖啡店的小姑娘還沒話找話地多跟他說了幾句。
“先生,您不要再來點甜點嗎?我們店裏的提拉米蘇是特色哦,老板自己烤的。”
蔣繹委婉地拒絕了:“先不用,我等一個朋友。等人來了讓他點吧。”
不得不說,這間咖啡店是蔣繹今天見過的最賞心悅目的東西。周圍的環境實在太差,內部裝飾稍微華麗新潮一點就會顯得特別突兀。而這個咖啡店裝修得非常簡單,整體光線偏暗,再配上一些小飾物,營造出了一種懷舊的氣氛。
蔣繹很喜歡這裏。
當然是在咖啡端上來之前。
咖啡杯是小清新風格的,挺漂亮,然而這杯美式的味道還比不上雀巢速溶。蔣繹只抿了一口就把杯子放在了一邊,看都不再看一眼。
就在這時,門外走進來一個妙齡女郎。她站在門口往裏面掃視了一圈,然後直沖着蔣繹走了過來。她纖長潔白的手染着正紅色指甲油,搭在蔣繹對面的椅子上。
“這位先生,我可以坐在這裏麽?”
蔣繹看了她一眼,笑着搖搖頭:“抱歉,我在等人。”
女郎白了他一眼,一步三搖地走了。
第二個出現在店門口的,是一個瘦小的中年男子,看上去還有點猥瑣。他走到蔣繹面前,低聲道:“先生,請問您有煙麽?”
蔣繹:“!!!”
他硬着頭皮拿起桌子上的玫瑰花,遞到了大叔手裏。
咖啡店的小姑娘看蔣繹的眼神立刻微妙了。她本來站在離蔣繹很近的地方,在圍觀了蔣繹拒絕美女卻給大叔送花之後,立刻遠遠躲到了吧臺後面。
真是個口味獨特的死基佬啊。
蔣繹抽了抽嘴角,低聲道:“您是孟老板?”
大叔點點頭:“孟競知,幸會幸會。”
說實話,蔣繹的心情有點急迫。這位孟老板也沒吊他胃口,直截了當地掏出一只牛皮紙袋子,遞到蔣繹手裏:“您看看吧,您想要的東西都在裏面了。”
蔣繹也沒客氣,當場就把東西掏出來,略略翻了一遍。那裏面只有幾張紙,大多看起來有些年頭了;還有一顆舊彈殼,鏽蝕的表面染着一點可疑的暗紅。蔣繹一驚:“這是……”
“證據。”孟競知懶洋洋地說道:“蔣先生,您可以去化驗一下,雖然年頭有點久了,不過以現在的技術應該還是能查出來的。總結報告在最下面,您可以看看,然後咱們把尾款結一下——我做事,您放心,那上面每一個字都是有理有據的。”
蔣繹點點頭,口中道謝。他的手有一點抖,就好像帶着恐懼似的。孟競知也不催他,在他漫長的職業生涯裏,見過太多類似的畫面。很多人都是這樣,當期待已久的真相近在咫尺時,他們反倒不敢面對了。
而比如他面前這個年輕人,看起來養尊處優,家教極好,可能比普通人還要更脆弱一點。
也許他根本沒有膽子看到那個殘酷的真相吧,孟競知這樣想道。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蔣繹只猶豫了片刻,就把那頁紙翻了出來。他帶着急切,幾乎一目十行地從頭看到尾,喃喃道:“竟然……竟然是他!”
蔣繹嫌惡地丢開那一頁紙,然後迅速平靜向來。他給孟競知簽了支票,只是幾度欲言又止,孟競知笑了:“怎麽,蔣先生還有事?”
蔣繹猶豫了一會,最後還是點了頭。
“我想……再下一個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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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繹撞上左前方的那輛廂式貨車時,只覺得腦子裏混沌一片,連怎麽被人扶出來的都不知道。貨車駕駛員看見賓利的車标就吓壞了,盡管可以大致确定是對方的責任,但是巨額賠償哪怕只有萬分之一可能性。也足夠讓他覺得心驚膽戰。他連聲道歉,蔣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擺擺手道:“沒事,不好意思啊,是我的責任,我現在就給我的保險公司打電話。”
可是不知怎麽的,蔣繹卻把電話打到了談衡手機上。
談衡的私人手機響起來的時候,他正表情凝重地站在一間小旅館的窗前。他手邊有一只裝着高度烈性酒的杯子,裏面浸了一只紙團,火焰剛剛燃起。他看着手機屏幕上閃動的蔣繹的名字,神色頗為掙紮。
可是最後,他還是把電話接了起來。
“小繹?怎麽了?”
談衡的聲音透着濃重的疲憊,可是蔣繹心裏太亂了,竟然沒聽出來。蔣繹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了。
最後他說道:“阿衡哥,你什麽時候回來?”
談衡一愣:“怎麽,想我了?我……”他沉默了一會,說道:“對不起啊小繹,我可能得晚兩天回家,這邊的事有點麻煩。”
蔣繹:“阿衡哥,我車撞了,可我不記得保險公司的電話了。”
談衡一下就慌了:“怎麽回事?嚴重嗎?我馬上回去!”
“不用不用!”蔣繹趕緊說道:“只是車不能開了,我人沒事。”
談衡似乎松了口氣:“吓死我了,怎麽這麽不小心,我這把保險公司電話給你發過去。”
這一通電話前後打了不到一分鐘,可蔣繹心裏的陰霾卻奇異地散了大半。
他只是突然很想談衡。
都說父債子償,可是,這都什麽年代了,株連那一套早該作廢了。
酒杯裏的火焰已經差不多要熄滅了,杯底只剩了點醜陋的灰燼。談衡閉着眼,表情十分痛苦。他喃喃自語道:“竟然是你……真的是你!”
“你讓我怎麽辦,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