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節

丫頭之一

十四歲那年,我殺了一只虎。事後人們問我是怎麽殺的,我說沒怎麽殺,就是它自己撲上了我的劍尖。沒人信。後來我只好改口說我和它在狂風黑霧中大戰三百回合,終于殺了它。還是沒人信。不信拉倒,我也懶得再改口了,就是這樣,狂風卷地黑霧蔽天,我大戰三百回合,刺殺了一只猛虎。

刺殺猛虎之前,我站在山崖上拔劍抒情。一般來說,詩人喜歡來這套,尤其李太白更喜歡。但我不是詩人是江湖人,劍于我不是吟詩的道具而是殺人的利器,所以拔出劍來幹的事也比太白出彩。我往後揮劍,劍尖遇上了阻力,并且,控制不住地往下直墜。回過頭,就看見這只帶着劍尖一起下墜的虎。

這只虎後來我送給了如花。如花可以說是全江湖我最不欲送給這只虎的人,但是沒辦法,不送給她的話似乎說不過去,誰都知道她的嫁妝就差最後一副虎皮了。我殺了虎,這不是件小事,要瞞也未必瞞得住,何況當時在場的還有兩個獵戶。虎一落地,這兩個人就無巧不巧地從樹林裏嘩啦啦鑽出來,一起将鋼叉夾在腋下,空出手來噼噼啪啪地鼓掌:好劍法,一劍穿心!我看看他們,又看看虎,慢吞吞地在虎毛上拭劍,在想該不該将他們殺掉滅口。如果殺掉滅口,如花就不會知道這件事。我在虎毛上将就着蹭掉劍上的血跡,插回劍鞘。

殺人滅口這種事江湖上挺流行,聽起來有一種快刀切水豆腐的爽利感覺,只不過一般不大會為了一只虎給不給如花這種屁大小事而殺罷了。雖然如此,我仍然對兩個獵戶的生命安全充滿懷疑,要是他們碰見的不是我呢?而是另一個恨如花并且很容易将對如花的恨意轉移到任何人身上去的人呢?要是遇見了這樣的人,他們就得完蛋。如此說來,他們今天之所以茍全性命,完全是因為我不是這樣的人。我雖然不願意将虎送給如花,卻也不恨如花,更不喜歡随便遷怒。而我的這些品質對于這兩個獵戶來說,是一種偶然,因此他們是借着偶然才活下去。我也是借着偶然才活下來,虎撲過來的時候正值我揮劍抒情。由此看來,我們每個人都是借着偶然才勉強存活,這就是所謂江湖。

虎送出去以後如花父親天鷹教教主禮尚往來,回敬了我一個綽號。他說你乳名丫頭,殺了只虎,就叫搏虎丫頭吧。這個綽號太難聽了,我請求他重起。他很不高興,說起綽號又不是為了好聽,是要名副其實的。如花替我幫腔說就再起一個嘛,這又不是什麽難事。但是教主回說你們小孩子家懂得什麽!這四個字,切事切人,千金不易,不要再說了。就這樣,我由丫頭變成了搏虎丫頭。關于這個綽號,我印象最深的是龍兒險些笑岔了氣。她穿着雪白絲袍,腰間插一朵豔色欲滴的玫瑰花,喘不過氣弱不勝笑的樣子非常動人。龍兒總是能很好地把握每一個動人的瞬間,換在如花父親面前,她一定會斂衽颔首說,教主高見。她斂衽颔首的姿态靜穆端嚴,這樣,教主就也會覺得她非常動人。

得了綽號以後如花送我出來,開解我說好在只是個綽號,叫得開叫不開還是一回事呢。她當然可以這麽說了,她自己的綽號叫如花公主,未免有點神氣得過分。如花又說虎是謝了,逃課總不好。我說不逃課,哪兒來的虎呢?如花在我後腦上一推,笑道你這丫頭總是不盡不實,難不成你逃課還能是為了我?我說怎麽不是?如花說好了好了,下不為例。一山不容二虎,就是有例也沒虎再給我殺了,我說。如花在我頭上又拍一記,轉身走了。她不知道我說的話其實是真的,我确實是為了她才逃課。逃課那天我剛剛知道她訂了親。訂的親,就是他。

有時候我以為喜歡上他,是天意,是劫數。要不我一貫謹小慎微為什麽偏偏會對着他胡說八道什麽狼牙棒?什麽暗器最好?狼牙棒。典型的風馬牛不相及驢頭不對馬嘴滿嘴噴糞信口雌黃,我從來沒幹過的事,不是劫數不是天意又是什麽?但是豔陽天不這麽認為,他說如果狼牙棒可以作為暗器,作為暗器如果效果還很好,那麽我的回答就沒有錯,那麽,那也就不是天意。為了證明這句話,他還手把手地教我狼牙棒投擲手法。自然,豔陽天無論如何不會想到這根狼牙棒後來竟會第一個打上他自己的胸口。我們總是無法預見将來,這是一件很悲慘的事。然而預見了将來,也很悲慘。有些人變成了瞎子,另一些人只能隐居深山終生不出。總而言之,生在江湖,悲慘是逃不脫的了。然而我們既然不能預見将來,就總還以為在将來能夠從悲慘中逃脫,這簡直就是一件更其悲慘的事。

十四歲的時候,我就總以為我能逃開恐懼。恐懼的源起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的這樣一個惡夢:我在沙灘上惶惶奔逃,人們嘭嘭嘭地敲着鼓打着火把執着各式各樣的兵器喊叫着從身後直追過來。沙灘是軟的,我的腿更軟,追兵漸逼漸近,前路毫無希望,我挪不開寸步,絕望地在逃。後來我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醒過來,聽見媽媽說燒退了。燒是退了,可是有些東西再也退不了,沙灘、夜空、火光、鼓聲、兵器如林、人在追——我恐懼。

因為恐懼,我手握一枚圓溜溜非常适宜于暗器用途的石子卻不敢朝牆上挂着的鐵鍋擲去。鐵鍋倒扣在牆上,圓圓拱起的鍋底宛如靶心,正在以強烈的體态語言呼喚每一種潛在的攻擊。然而這口鐵鍋是輕功教官的,如果我響應了它的號召則該教官就不免會從房間裏以令人想象不到的速度飛掠而出,給我以相當教訓。因為恐懼,我也不敢斫斷墜着龐大葫蘆已經繃直了就欠一刀的葫蘆藤。內功教官是個酒鬼,似乎是正在試驗如果不摘下這個葫蘆它到底能長多大、能裝多少壇好酒。這樣,我就只能從它們面前一事無成地走開,從而感受到一種強烈深沉并且持久的痛苦。鐵鍋與葫蘆藤一日存在,我就得一日痛苦。

龍兒說這是因為我欲望太多。龍兒的話近道近佛,放諸四海而皆準,獨獨不适用于每個個案。在這件事上,痛苦并非源于欲望太多,而在于我的欲望和別人的岔了道。譬如換一個人,看見鐵鍋,頂多想起炒菜,看見葫蘆藤,不,看不見,頂多看見葫蘆,想起喝酒。我的欲望确實已經和別人岔出很遠,更嚴重的是,我不想把已經岔了的道再岔回來。要是看見鐵鍋,大家就一起掄鏟炒菜,江湖上便見無數鍋鏟此起彼落,那情景實在也很無趣。所以有時候我又有點懷疑那個惡夢并不僅是惡夢而已,實在是一種預兆。可能是說我将來會有一天終于打破了大家賴以炒菜的鐵鍋,人們一邊手持鍋鏟把碎鍋片敲得叮當作響一邊吶喊着沖上來和我算帳,反映到夢裏,就變形成鼓聲與兵器。潮水樣的人們都要來和我算賬,這确是夠恐懼的,十四歲那年我苦思能夠逃開恐懼的方法,并且一度認為已經找到了。

我找到的是他。仿佛茫茫沙灘上突然裂開一個窟窿,我噌地跳下去,窟窿跟着又合上了。這樣我就算是在追兵面前平地蒸發,安全逃脫。窟窿裏面也确實安全,安全到我居然一反常态地逃起課來。如果不逃課,作為紅花會的晚輩弟子,我理應在刺虎的那個時間裏和其他晚輩一起,呆在練武廳裏向十個木偶人中的任一個發射紅花镖。與對鐵鍋的圓鍋底進行沖擊的強烈願望恰恰相反的是,我對在身上以鮮紅墨點突出無數穴道鼓勵你向它射擊的木偶人沒什麽興趣。這當然是因為我的欲望又和別人的岔了道。那一天尤其岔得厲害,以至于阿紫後來都看不過眼了,跳出來說有本事,你就不射!我說不射就不射,有什麽了不起?阿紫說賭!我說賭就賭!這樣,為和阿紫賭這一注,我就從練武廳裏昂然直出,來到飛來峰頂。

我在飛來峰頂傷心地看着雲遮霧罩中群山亂湧,後來,又一種情緒從傷心中跳了出來。我想起龍兒曾經告誡我說窟窿雖好,也不要折騰得太深。我當時的回答是不要緊,反正我要定了他。這個情節從一片柔腸寸斷的氛圍中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讓我感覺到自己的可笑。柔腸寸斷是一種美麗的情感,而可笑就遠遠不是這樣,尤其龍兒還很有可能在心底暗暗地笑着我的可笑的時候,那就更加不是這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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