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節
能夠想象那一天。因此所謂順其自然或者不順其自然,也就只是我死或者大家死的問題,而豔陽天只是沖着我來的。
我就要死了嗎?十七歲,就不得不死了嗎?
他沒走的時候,我問過他會不會再來。他說再來,再來。我等着他,等了三年。三年裏面他不來,再來的時候,卻不再有我了。不再有我去玩弄他的竹簫,也不再有我去對他說,先生,你的命算得很準,我沒有得到心裏想的,我的心總是漂泊不寧。可是他的命算得也不準,命裏有的,為什麽我也沒有得到呢?
我知道這是對三年前那個正午的懲罰。我早就知道會有懲罰。太陽在天空中靜燃,他竹杖探地,拿着布幌,插着簫,連個影子都沒有,孤零零地走過去。竹杖點在地上叮的一聲,又叮的一聲,他在我眼中變成一個無限縮小的青色背影。如此踟蹰漸去的背影,如此刺痛我心的聲音,我怎麽能夠忍受他就這樣走過去了!?而我忍受了。忍受了,就會有懲罰,這我早就知道。
窗戶開着。我希望死了以後他們也能永遠開着這扇窗。等他再來,我看不到,好歹讓窗戶替我看看他。
阿紫之四
我簡直不能相信會有這種事。丫頭被擄走了。有這種可能嗎?就是前幾天,她還漫不經心地跟我說我應該感謝豔陽天的無聊。言猶在耳,就發生了這種事?
可是又不能不信。如果丫頭不是被擄走,就不會那麽匆忙,連日記都忘記了收起來,被大家看個一清二楚。算起來還是前人看得清楚,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我不知道丫頭回來該怎麽面對這種種難堪情形。昨天我還在可憐豔陽天,可是現在就是将豔陽天淩遲了,整件事情也已經無可挽救。
我也不知道丫頭回來,我該如何面對她。安慰?還是沉默?也許整件事情我們都該永遠、永遠、永遠地忘記,從心底裏面一筆勾銷。既然沒有絕對公平的江湖,當不公平降落下來,我們就不得不學會承受,學會自己對自己公平。
丫頭之五
我走回家,看見房間裏坐着個陌生男人。這個人坐在窗前看書,聽見我的聲音,轉身站了起來。很漂亮的一個人,一朵玫瑰伴着他的笑容遞過來。一剎間我轉了很多念頭,其中最鮮明的是這應該就是所謂求愛。這種事情在如花身上發生過,在龍兒身上發生過,在阿紫身上也發生過,甚至還都發生過了不止一次,只有我這兒還是一片空白,如今這片空白終于被填補了。
然而很不是這麽回事。遞過花來的這個人就是豔陽天,他在看的那本書,是我的日記。所以他微笑着對我說,哦,相信我,那不是天意,絕對不是。
因為要我相信那不是天意,豔陽天教我練狼牙棒投擲手法。狼牙棒的投擲不象其它暗器那樣是嗖地一聲發射出去,如果那樣的話則如此一個龐然大物呼嘯而來,就是瞎子也避開了。這是一種極近距離的投擲,手臂不動,靠得全是指力,期望着它能飛個一寸兩寸三四寸也就夠了。事實上高手過招,差距也就只在這毫厘之間,你一棒打去,他縮身一避,本以為能夠避開,誰知道你這狼牙棒不僅是明兵器還是暗器,跟着被指力一推,又彈出幾分,剛好打個正着。
我開始練了,但是指力微弱,根本推不出棒子。豔陽天很生氣,說你閉着呼吸幹嘛?難道我臭?不幸的是事實正是如此。豔陽天身上有股熏衣草的味兒。客觀地說,熏衣草的味兒并不天然難聞,但是豔陽天連累了它,什麽味兒在他身上都臭,正如什麽味兒在他身上都香。他身上的味兒特別好聞。我們相距最近的時候不到一寸,衣袂相接,他的味兒活躍地飄入我的鼻端,健康粗犷又溫暖醉人。溫暖醉人的是他皮膚的熱力,粗犷的是他身上牛皮镖囊的味道。當然如果他要用熏衣草,肯定也一樣好聞。這一點毫無疑問。
我請豔陽天站遠一點。豔陽天更加氣惱,但還是站開了。如果不站開,則我永遠閉着呼吸,就永遠推不出棒子,當然也就無法證明他那絕對不是天意的高見。豔陽天很在乎這一點,在他看來,所謂天意,就是一流高手的運籌帷幄,比如說他要做我,又比如說他要上如花,論到一根狼牙棒以及一個三流幫會的無名小卒,如何可以妄稱天意?所以豔陽天不忙着上我,而先要破除我僭妄的天意觀。這說明在豔陽天心中,一流高手獨享的尊嚴要遠遠勝過其它一切。也正因為如此,直到最後他失了手,被我一棒擊中又一劍刺翻,對于栽在我手裏這樣一個簡單的事實,他都仍然不能相信,悲憤地說這不可能!
其實悲憤的應該是我。自從發現豔陽天出現在我房間裏并且還津津有味地在看我日記,我就已經很悲憤了。當然豔陽天不在乎這一點,任何一個一流高手也都不在乎這一點,和區區三流幫會開個把聲東擊西的玩笑,又何足道哉?
Advertisement
投擲手法學得差不多的時候,豔陽天讓我和他試招。我一棒過去,他閃。我彈棒,他縮身,但是棒子來勢迅猛超過他的想象,他只能再閃,可又已經不能再閃了,空檔裏明晃晃的多了一柄直封命門的長劍。豔陽天最後只能硬接了這一棒,身形一滞。可是我的左手劍不滞,電般刺過,他象個慢鏡頭似地跌落下去,說這不可能!
我覺得他很沒有一流高手的風度。按照江湖規矩,既然栽到我手裏,至少也該說一聲佩服,可是他卻說不可能!不可能就不可能罷,其實更不可能的也還有,不過看在他就快要死掉的份上,我也懶得再去刺激他了——那個什麽狼牙棒,我真的在意過嗎?那個什麽所謂天意,我真的相信過嗎?
龍兒之五
丫頭帶來的結局如此完美,讓人幾乎不敢相信。不知為什麽,我總覺得這象是一個預兆,預示着在丫頭面前,再殘缺的江湖也将變得完美起來。
不過也許我根本就不該如此樂觀。很多年前,就有個丫頭的前輩妖猴也曾經樂觀過,結果樂極生悲,鬧天宮過後就被放到山底下壓了五百年。壓了五百年以後,就老實多了,掄起金箍棒,也幫着去揍別的妖怪。雖然如此,我仍然不敢想象丫頭被壓到山底下的樣子。丫頭梳着丫頭雙髻,眉心一點紅,笑起來左腮酒渦又圓又深,膩如蜜糖,被壓到山底下——當然,被壓到山底下,再圓的酒渦也就看不見了,然而仍然不大能夠想象。尤其不能想象的是壓過以後又變老實,丫頭祭起風雲劍法,風雲滾滾中,斬得老妖小妖無數妖頭紛紛滾落。可是,也很難說。
所以有時候我想和丫頭生分其實不僅是一件必然的事,我要降落而她不願意我降落,也是一件必要的事。當我接過玫瑰從天空中降落下來,丫頭和我生分,她就只會記得我在月宮中憑欄玉立長袖飄飛。同樣,我也只會記得她在楓林河邊拔劍斫水。
那一劍真狠。連水波紋也不起一個,卻從我心裏稀裏嘩啦地劈了下來,讓我事過很久之後都不敢輕易碰觸被她所斫傷的地方。白雲蒼狗世事滄桑,丫頭或者會變,可是這個丫頭不變,永遠在我心頭拔劍劈下。劈得我最痛的這個姿态,最美,也最妖異。
如花之五
窗戶開久了,似乎不關也可以。了解了別人的痛苦,好象自己也就不那麽痛苦了。
我從來也沒有想過丫頭居然會喜歡他。小小年紀,她的心竟也是這麽深,就象當初的我一樣。當初的我默默深埋了那十天裏的簫聲,默默深埋了那個孤寂的正午,也默默深埋了在那個孤寂的正午被他用竹杖一點一點地刺穿到現在也愈合不了的心。丫頭顯然也欲默默深埋,捅了出來,只能說是運氣不好。
有時候我嘗試着用丫頭的眼光去看他。丫頭應該是喜歡他的憊懶的,不好好地吐字,不好好地說話,甚至不好好地笑。可是我不喜歡。然而他是我的,不是丫頭的。我想丫頭必定痛苦,雖然臉上沒有什麽。當初我臉上也沒有什麽,只是柔聲細語地伸出手去說,先生,算命。算出命來,我永遠也得不到心裏想的,誰知丫頭也得不到。
他似乎也不再是他了,好象是一件別人家的無價之寶忽然飛到我家裏來。我不知道該怎麽對待這種突如其來的隐秘而又異樣的快樂。也許這就是江湖。我痛苦,我讓別人痛苦,別人的痛苦減輕了我的痛苦,所以我可以繼續痛苦下去,同時遺憾并且快樂地想,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