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節
兒羞澀,我轉過頭,卻發現他并不在看。他在看着我,很專注地在探究我。那是一種很奇怪的眼神,我不明白是為了什麽。我也不明白為什麽大家都在突然之間變得奇怪起來。是因為發生了巨變麽?是懷疑我已經被豔陽天做了麽?是驚佩我反把豔陽天做了麽?可都不該有那麽一股笑谑的味兒呀。只有他是不帶這種味道的,可還是很不對勁。我莫名其妙地紅了臉。他從我手中接過劍棒,也比劃了一下,問是這樣嗎?那順手刺出去一劍很漂亮,讓人看着不知是什麽滋味。他的穎悟也該比得上龍兒了,本不該屬于塵世,更不該屬于凡夫俗子,也不該屬于我,最後卻要歸了如花。是這樣的,我說。他看我一眼,眼神還是非常奇怪,我還是不明白為了什麽。
懵懂的狀态直到最後轉回房間才總算結束,我一眼看見了攤開在桌上的那本日記,頁數已經不在豔陽天看過的狼牙棒那裏。
我不知道他們都看到了些什麽。我喜歡他?認了。狼牙棒與天意?那是實事,也認了。但總還有些東西是萬萬不該被看到的,譬如說我對我和他的将來所作的虛構性描述。我于冰冷的冬夜在群山中流浪,看見一簇火光。火光遙遠地跳躍着,送來溫暖和烤肉的香氣。我連劍帶鞘撥開長草走過去,看見了他,以及正在火焰上烤着的一只說不上來是鳥還是雞的東西。他沒有看見我,憂郁地凝視着遠方,眼光從我臉上穿透過去,深邃而幽遠。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他注意到了我,但是依舊沒有說話。我們隔火相對,很靜默、很溫暖、烤雞的味道芬芳如花。
我為我居然編出這麽個故事感到害羞。我好好地為什麽要去流浪?流浪為什麽也流得不三不四,偏要于三更半夜之中出現在深山老林裏面?而他為什麽又那麽奇巧三更半夜也出現在深山老林裏面?這也罷了,糟糕的是這個故事中的主人公竟然不象是他。事實上,是一個比他要深沉、滄桑、老辣、冷峻并且潇灑的人。這個人在遠山裏燒起一堆火,有時候遙望天際,有時候盯着火焰沉思,等着總有一天會走到火前和他共享那只烤雞的我。
對于情節的這種安排說明我不很堅貞,如果被他看到,恐怕就不大可能跳進我的窟窿裏來了。他到底看沒看到呢?這一點從行為上不大看得出來,他把劍棒又遞還給我。只是遞過棒子的時候有點遷延,是不是因為已經了然了棒中真意呢?
如此看來事情果真象龍兒所說在順其自然地進行着,先是豔陽天将我深藏若虛的日記翻出來,然後又被別人看見,然後他就知道我已經奮不顧身地跳進了他的窟窿,并明白在他的前方也有這麽個窟窿在等着他跳進去,再然後當然順理成章就是他也奮不顧身地往我的窟窿裏跳下了。但是阿紫對我的這番推論嗤之以鼻,她說且不提他往不往下跳,就算往下跳了又如何?
什麽都被阿紫說中了。我恨他。
龍兒之三
武林志攤在桌上,我從來都不曾翻到九歲之前的那個年代。在我看來,江湖就是一團混沌,于我九歲那年被盤古橫斧劈開,九歲之前是輕的,向上升為天,九歲以後是重的,向下落為地。而我只能着着實實地站在地上,不再希望去仰視那已經離我而去再也抓握不住的青天。
我和丫頭其實不是總角之交,九歲那年天地分離之後我才見到了她。丫頭總是不明白我為什麽會這麽消沉,好端端地飛上天,幹嘛一定要掙紮着落下來。我也不明白為什麽一顆人頭就會那麽重,長在叔叔脖子上的時候那細細的脖子都能轉動自如,落到我心裏就非落地而不能承受。我同樣不知道這樣一顆人頭要是落到丫頭心裏,她會是個什麽滋味,還希望不希望練成風雲劍法。要知道我叔叔當初可也是一流高手,劍法絕對不差。不過最後這個念頭,我忍了又忍,一直沒有告訴丫頭。丫頭如果真正是個妖,則這顆人頭不落進去,遲早會有別的人頭落進去,如果不是個妖,再多的人頭都無所謂落不落。
如花之三
錯的其實不是十四歲,是我自己。
我曾經無數次地做過這樣的假設,假設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他現在就在我窗外吹簫,在楓林河邊挑着布幌,柔潤的簫聲隔河送來,我會不會馬上就跟他走?
我會。只要不想到今後怎麽生活我就會。然而今後的生活實在不需要多強的想象力也能夠設想出來:我扶着他走路,路邊所有的人都詫異地看過來;我們在鬧市中停留,不是為了欣賞市聲,而是要賺錢;我們在最下流的旅店裏住宿,臭蟲四處亂爬;我們将永遠也沒有家。這還不說,我還會在這片熟悉的土地上淪為最大的笑柄。
我會跟他走嗎?我會嗎?楓林河從窗前靜靜流過,宛若無聲的答案。可是問題根本不在這裏,問題在于縱然我不會跟他走,也不能阻止我想他,如饑似渴地想着他。
阿紫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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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來信說要象是苦藥丸,那肯定是有什麽地方弄錯了。丫頭總是喜歡紙上談兵,她又沒有這種經驗,怎麽就知道是不會象苦藥丸的呢?再說了,她從前不也象是苦藥丸過?再說了,天底下的愛情故事哪有不象苦藥丸的?也許,就該是象苦藥丸。
但不對勁的是這苦藥丸的滋味似乎越來越苦,越來越難熬了。季節漸漸轉變,山坳裏面就算避風,也冷得夠嗆。他依舊常常脫不開身。脫不開身,難道就不會想到我在寒風裏面等得很苦嗎?
野花在寒風裏調謝了,他再也編不出花環哄我。我呵着手轉來轉去,滿腦子只在想一個問題:要不要和他攤牌呢?要不要呢?
丫頭之四
我恨他。我也恨斷臂師伯。斷臂師伯之所以和我接近并非是因為人壞而我卻生就異禀獨獨是個好人。他是想證明我也是一個壞人,外表再可愛再單純再不象壞人的人也是壞人。師伯的證明方法應該說是簡單有效的,只需看是否有一天我會離他而去,并吼道:死殘廢,滾開!
師伯說人人都會這麽做,不同之處只在于早遲而已。我說我不會的。師伯說你會。也許我是會,事實上這一聲在設想中我已經吼過了,但是我不想讓師伯證明出這一點來。可是如果不被證明,我就只有練成風雲劍法。可是如果時間推移我仍舊練不成呢?那麽總有一天我會被恐懼追上。黑夜,沙灘,火光呼嘯,人聲雜沓,鼓點如雷,我越跑越慢,背後一柄明晃晃地劍尖破風刺來——我怎麽辦?
我懷疑自己總會在最後關頭喊出些什麽。有一天我也真的喊出來了。死殘廢,滾開!我大喊着從睡夢中汗淋淋地驚醒過來。夜很黑,如同我的夢。我的夢很真實,如同這個漆一樣的黑夜。我恨師伯,我恨這個将在最後一刻證明出我也不過和所有人一樣是個壞人的家夥。
我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很不同于紅花會的時候了。那時候就是一直讓我別別扭扭的如花,我也不恨。事實上自從日記曝光之後,如花和我見得就少了,偶爾幾次會面,她也沒露出什麽意味深長的表情來。這當然是老奸巨滑,我猜在背後她一定釘着他猛問:唉,那丫頭喜歡你耶,你喜不喜歡她?答案當然不可能是肯定的,于是兩個人就合在一起哈哈大笑。只是他哈哈大笑時的心情想必值得懷疑。龍兒說他喜歡我。我想是這樣的,很多時候我碰見他的目光,都發現他處于一種忘形的狀态,凝視着我,卻又忘記了如此長久地凝視一個人是不該的。
龍兒應該是對的,然而阿紫也是對的,事實上只有我自己錯了。我以為喜歡的意思就是嫁娶,相互掉進窟窿就意味着兩個窟窿最終将合二為一。倘若我敏銳一點,也許在當時就會知道這個想法錯了。可是我并不敏銳,甚至在他用那樣的目光看着我的時候都沒有能夠感覺到這一點。
隔着幾步遠的距離,他向我看過來,目光憂郁悲怆,仿佛橫亘天涯。我被這樣的目光看得很悲傷,想到自己掉進了他的窟窿,他又掉進了自己的窟窿,兩個窟窿卻不能立即合二為一,真是可堪悲痛。其實真正可堪悲痛的是兩個窟窿永遠也不能合二為一,但是當時我并不知道,我還以為值得安慰的是合二為一的日子也不遠了,只要翻過今年,我成了年,他就可以到我家提親。
然而他卻在寫和別人成婚的請柬,發白的骨節慢慢地恢複了血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