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來俊臣不會武功,這個當初倒沒有想過。不過對于恐懼來說,會不會武功實在差別不大,喬峰武功天下第一,還不是被打得落花流水?重要的是,來俊臣和我想象中那個酷酷的人一樣,顯然都已經解決了恐懼問題。有時候我懷疑我之所以會在日記中虛構了這樣一個人,是不是因為當初就已經意識到我需要的其實是一個不畏恐懼的超人而不是和我一樣在恐懼面前簌簌發抖的凡夫俗子?
來俊臣不很了解我的恐懼,當然我也不需要他了解。我只要知道他不恐懼就行了,何止不恐懼,他簡直天生就是将恐懼慷慨贈送他人的人,甚至不會武功都敢毅然犯案殺人,真是高手。不由人不油然而生仰慕之心。
我和我仰慕的人在群山裏面流浪,日子過得風月無邊、甜美無邊、快樂無邊。有時候我會忽然想到龍兒,想到龍兒腰帶上的玫瑰,想到來俊臣可能與那朵玫瑰有異曲同工之處。但是我不願意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無非得出我就是龍兒的結論,我不願意得出這樣的結論。我總覺得和龍兒再怎麽相像,總還是有些不同。有些不同,肯定有些不同。
後來來俊臣說贏了這麽多的銀子,豈能不花?出山去!說出這樣的話,只能說明我和他的短暫蜜月已經到頭了,我處子的魅力也不再能夠将他留在不知歲月的山中,盡管山外就是密布的羅網。
羅網就羅網吧,我既然是沖着他不知恐懼這一點來的,因為害怕羅網就藏在山裏這未免是過于自相矛盾了。
龍兒之二
沒有丫頭的江湖是無趣的。走在路上,迎面看過去,個個都是人。看上去是人,裏面也是人,實在很沒味。有時候我由不住要想人到底是個什麽玩意,有四肢,光滑而無毛?
丫頭這只妖現在也不知道怎麽樣了。想來成妖之後,總得要承受在一片清平世界裏好端端地變成妖怪的代價,這也是無可如何的事。五百年前那猴子就被壓到了山底下,丫頭大約也會被壓到山底下。
其實壓不壓到山底下,也是很無所謂的事。所謂滄海浮生,人生如寄。又所謂生亦何歡,死亦何苦。幾十年幾百年之後,大家還不是都灰飛煙滅。從這個角度來說,丫頭無論如何是選擇了一種比我自在的活法。她本性是一只妖,就做了一只妖。我本性是仙子,卻頂多只能貌似仙子。
如花之二
我總是擺脫不了這樣一個念頭,他死了。也許下意識裏我竟是希望這樣的,我不能接受另外一種相反的推測,他還好好的活着,好到甚至身邊多了一個女人,當然,那也只能是一個下流粗魯的女人。要是他沒有女人,并且死了,我就理所當然是這世上唯一惦念他的人,他也就完完全全地屬于我。死了以後,如果有魂靈,也就會只呆在我這兒。
他是死了嗎?若有若無的簫聲從幽茫中細細吹來,宛若冥樂。楓林河從窗前水波不興地流過,宛若冥河。他的魂靈似乎無處不在。
阿紫之二
在祭丫頭之前,我祭過他。祭他的時候要比祭丫頭更痛得多,我甚至想把自己也祭進去,所以才接了那張本不該我接的貼,來到聚賢莊。
聚賢莊裏丫頭親親熱熱的,總是摟着我的肩。我心裏很痛。我們太相熟了,熟到對方有什麽異樣,全都知道。她知道我心裏轉的念頭,我也知道她的。但是我裝作不知道,在想怎樣可以甩脫丫頭的手。我的手垂在身邊,手肘虛虛地對着丫頭的腰眼,到時候可以搶先出肘。
肘後來終于沒有頂出去,我看見了喬峰從馬車裏扶出來的那個姑娘。那姑娘一點也不美,就是在那一剎間我萬念俱灰。
Advertisement
我想到了他。想到他,最痛心的,其實不是他變了心,而是他愛上的那個姑娘,跟喬峰扶出來的這一位一樣,容貌平平。容貌平平,就說明是有別樣的好處,縱然我身為妖狐也無法企及的別樣好處。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叫妖狐。我到底妖了誰去?很久很久之前有個人親我一口,反而妖了我。如今他又愛上別人,速度之快甚至我都還沒有來得及施展那百媚從生的一笑回眸。
我為什麽會叫妖狐?
丫頭之三
在大唐朝的監獄裏我始終在想這樣一個問題:到底是誰從後面一拳打暈了我?當時的情形回想起來是這樣的,官兵從前面沖過來,我握着劍柄也往上沖,突然眼前一黑,就此失去知覺。
我想我其實知道打我的那個人是誰。官兵還在前面,身邊就只有來俊臣。可是這樣一來問題就更複雜了,我正在幫他抵擋追捕,他幹嘛要打我?更可恨的是這家夥雖說不會武功,打起人來拳頭倒蠻實在,搞得我現在後腦勺上還隐隐作痛。
當然從長遠觀點看來俊臣把我打倒這也不是一件壞事,他是從獄中發達起來的,不被抓進去,怎麽發達?可是這一點他自己總不能未蔔先知,所以問題還是又回來了,他幹嘛要打暈我倒寧願去縛手就擒?
坐監的滋味實在很不怎麽樣。龍兒現在要是看見我,一定會掩鼻而去。不過我自己主要是不會靈魂脫竅,要會的話一定也會掩鼻而去,丢下這具臭皮囊遨游天外。
可是因為沒法遨游天外,我就只好透過栅欄觀察季節,算日子。來俊臣是死刑犯,一般來說秋後處決。但是他最終又沒有被處決,反而發了起來,這就是說,至晚是在秋後之前,他告密成功,見女皇帝去了。見了女皇帝,就會得官。得了官,如果還能想到我,我就不會在此多呆。如果秋去冬來我這裏還是沒有動靜呢?那就不必再存什麽希望了,應該早作打算。
後來我終于沒有實施我早就作好的打算。深秋時候,一個熟悉的牢頭帶着我所不熟悉的微笑踏着滿地落葉欷郗簌簌地向我這座監房走來。
龍兒之三
手上在記武林志,心裏也有一本武林志。只是心裏這本要簡單多了,一共才記了兩件事。一件事,丫頭劈下劍來。另一件事,丫頭叛出峨嵋平地失蹤。
到哪兒去了呢?飛了,就象我從前那樣的飛了?妖也能飛的,不是嗎?可是我又總覺得丫頭沒有飛,或者飛了也随時會落下地來,落到我心裏這本武林志上,落下來的墨痕,就是第三件事。
如花之三
他的魂靈無處不在,充滿在空氣中,飄在河裏,藏在他的眼睛裏,與我同在。這似乎是一件好事,可又不是好事,我越來越難以忍受他,不願意和他親昵。這分明是不現實的。可是他的魂靈若在,就會看見,什麽都能看見,不是麽?
後來夜裏他用強,我看不見他的眼睛,只感覺他的魂靈悲哀地在看我。我尖叫起來。黑暗中感覺他愣住了,想不到我會叫。我也呆住了,想不到自己會叫。
第二天他找來一個大夫。大夫替我診脈說我是有喜了。他的眼睛又亮晶晶起來,我又看見藏在他眼睛裏的他。我總是和藏在他眼睛裏的他做愛,我總是看着他的眼睛做愛,那麽做出愛來,到底算是誰的孩子呢?是他的,還是他的?
我不知道。
阿紫之三
劍光在空曠的練武廳裏自由流動,我的人似乎已與劍合二為一。撩、撥、點、刺,仿佛每一劍劈出去,都會有絲絲承受不住的痛楚從心裏透出來,再經由劍刃揮發出去。所以我雖然閃轉騰挪,到最後還是不知道到底是我在練劍,還是劍在練我?
丫頭之四
來俊臣總是問我為什麽會為他拔劍,似乎這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我自己當然不覺得稀罕,事實上在窟窿裏面我就一直勇于拔劍。拔劍殺了一只虎,拔劍殺了豔陽天,還要拔劍殺官兵,結果被阻止了。然而如果不是在窟窿裏面而是落到了沙灘上,我的劍就會嚴重生鏽,譬如說要是斷臂師伯站在我身邊,而官兵吶喊沖來,我就拔不出劍。非但拔不出劍來,可能還要吶喊死殘廢,滾開!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特別需要窟窿,需要借窟窿留住最後的拔劍而起的勇氣,甚至哪怕是借象來俊臣這樣臭名昭著的窟窿。歸結到一點,拔劍而起,其實不是為了保護窟窿,而的的确确是為了我自己。
來俊臣說他打暈我也是為了我好,他可不希望一個為他拔劍的女人也跟他一樣落到秋後處決的下場。說這話的時候他剛散朝,穿着緋色官袍,腰懸玉帶,一副春風得意憐香惜玉的樣子。遺憾的是在這個窟窿裏面我卻再也找不回當初那種不畏恐懼拔劍而起的安全感了。
這似乎是因為來俊臣的姬妾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