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但武藝高得叫誰都比不上,并且精于點穴……”
江小鶴趕緊又問:“甚麽叫點穴?”
焦德春搖頭說:“我沒看見過,聽說這是武當派中的秘傳,天下會這種武技的寥寥無幾。據說只要用手點在人的身上,立刻就能叫人送命,或者成了啞巴。蜀中龍老俠與龍門俠,在二十年前稱為南北二絕,又稱二龍。這位老俠早已退隐起來了,現在甚麽地方,是在世間或是已經去世,都沒有人知道了。”
江小鶴聽了,呆呆地想了想,又問:“龍門俠現在還活著嗎?”
焦德春說:“前幾年有位西方來的朋友,說是龍門俠紀君翊已然去世了,他的少爺也死了,只留下寡婦和孫兒,景況很是可憐,”又說:“紀君翊的武藝是從少林派學來的,後來又在江南武當山學了些內家絕技,所以武藝并不比蜀中龍低,要不然怎能被人稱為二龍呢?”
江小鶴就像聽掌故似的,越聽越是入神。可是,他們所說的人物,卻都無法去找了,空令人景仰大俠之名,卻一點也讨不到教益。他不禁十分悶悶,心想:據他們這樣一講,江湖上有本領的老俠客全都死淨了,只有一個阆中狹的本領比龍家兄弟強些,還能夠與鮑老頭子打個平手!當時他心裏有些愁煩,酒也飲不下去了。
焦德春等人見江小鶴有些疲乏了,便也全都停杯不飲。少時廚役把杯盤撤去,那個陳文富也回櫃上去了,焦德春命人給江小鶴收拾好了床鋪,他也回家去了。
當夜江小鶴就宿在櫃房的裏間,與短刀楊先泰對床而睡。
到了次日,江小鶴一早起來,有人服侍他,給他預備了洗臉水等,他幹幹淨淨地收拾好了。然後看見焦榮、呂雄和兩個镖頭都在院中練拳刀,楊先秦也由屋裏出來,站在江小鶴的身旁。他就笑著悄聲訊:“這些人的武藝都不行,就仗著在外邊認識的人多,所以保镖才沒有舛錯,要講實學武藝,還是得到別處去,想發財也得出外省。”
江小鶴默默不語,他就走出镖店,楊先泰也跟著他走出來,就說:“咱們到城裏玩玩去好不好?”
江小鶴點頭說:“好。”于是二人散著步,就進了東門。
阆中縣的城裏十分繁盛,江小鶴目不暇給他向兩旁看看,楊先泰也是東瞧西望,他似乎專注意街上往來的婦女。
走到南大街,楊先泰就說:“咱們出南門看看去好不好?”
江小鶴問:“南門外有甚麽?”
楊光泰說:“南門外可熱鬧多了,那是一個大碼頭,那裏也有酒樓,有各種買賣。還有……喂!江兄弟,你不常見美人兒嗎?裏邊可有的是。”說時他笑著,露出一種青年色情狂的狀态。
江小鶴就問說:“甚麽叫美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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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先泰說:“美人兒就是婊子,江邊有三十多家子,每家至少有五六個美人兒。真有跟晝上畫的一樣的。本地早先有一個賽嫦娥,可是,你別跟旁人去說,那就是咱們的內掌櫃的!我認得一個叫小鮑魚的,也夠漂亮的,這時她大概還沒起來。等回頭咱們喝完了酒,吃完了飯,我再帶你去看看。她們要瞧見你這樣小年紀的人,又漂亮,又有錢,嘿!不定要怎麽給你灌米湯啦!”
江小鶴明白楊先秦所說的美人兒,一定是妓女。心想:嫖妓女,那可就不是一件好事,不過也得去看一看。闖江湖嗎,連妓院都沒去過,豈不叫人笑話?二人随談随走,不覺出了南門,一眼就望見那波濤滾滾的嘉陵江。
這條江真比巴水渠江大得多多,水上的牆桅如林,簡直數不過來。在碼頭上有一大遍房子,并有一條街。街雖很短,可是各種鋪戶都有,往來的人也比城裏還要稠密。
江小鶴此時心中很暢快,就誇贊說:“阆中真是個大地方!”
楊先泰說:“阆中府是川北頭一個大地方,要不怎麽我來到這裏,就不想走了呢?”
江小鶴問說:“你來到這裏有幾年了?”
楊先泰翻著眼睛算了算,說:“我是十五歲到川省來的,在合州跟師父學了三年武藝,後來到阆中入了福立镖店,今年我二十二歲,算來我在這裏住了三年多了。”
江小鶴問說:“你不是本省人嗎?”
楊先泰搖頭說:“不是,我是河南人,我父親現在還在河南。因為他老人家在江湖上得罪了人,恐怕我将來要受人暗算,才把我送到川省來,叫我跟合州的醉瘟神韓景學藝。醉瘟神雖然武藝不錯,可是他整天地喝酒,不大認真教學藝,三年來我也沒學出甚麽,就仗著師父的名聲,才能在外面瞎混。可是我總想這麽混長了是一點出息沒有,我還打算回河南去找我父親。那縣比這裏好,只是我湊不上盤纏,至少我要到河南去,手裏得有百十來兩銀子。”
江小鶴說:“不要緊,你幾時走幾時跟我說話,我可以借你一百兩銀子,将來你發了財再還我。”
楊先泰聽了,十分歡喜,走到江邊眺望了一會。船上有許多舶夫把頭多半與楊先秦認識,楊先泰就向他們打招呼,并向江小鶴一一介紹。
他把江小鶴也揄揚了一番,說:“這是漢中有名的豪傑三頭虎江小鶴,是我們焦掌櫃新結交的朋友!”
衆人一見江小鶴年紀雖小,可是身材頗高,而且體格健壯,衣履整齊,衆人也就不敢小看他。
江小鶴與楊先泰在江邊站立了一會,看著浩浩蕩蕩的流水,他忽然心裏有點點不痛快,就向楊先泰說:“咱們找個地方喝點酒去吧!”
楊光泰連說:“好,好。”
避開江邊,往北走了不遠,那街上路西有一家酒樓,字號是甚麽,江小鶴也不認得,随同楊先泰上酒樓,一看,人還不多。
因為這是個本地的高等酒樓,來此喝酒的多半是些富商和有錢的镖頭們,這時有些大船還沒有到,所以除了他們二人之外也只有四五個酒客。
他們找了一張靠窗的桌子落座,要了許多樣酒菜,幾壺濟,二人就彼此讓酒暢飲。但江小鶴心中仍是十分不痛快。
由這窗子向外一望,就是浩蕩的嘉陵江,水鳥逐著風帆往來翺翔,顯出悠然自在的樣子,江小鶴卻一肚子心事,越拿酒灌愁就越多。忽然他指著窗外說:“我姓江,前面這道大江就是我!”
楊先泰舉杯笑著說:“這條江不算大,老弟你要把自己比作江,也應當拿長江作比,長江你沒走過吧?”江小鶴搖頭說:“我沒走過。”
楊先泰說:“那江可比這江又大多了。比起來,長江是爹,這嘉陵江就像兒子一般。”
江小鶴哈哈一笑,但笑過之後,又想起慘死的父親,改嫁的母親,跟母親過去作了董家兒子的親胞弟,他不由又憤怒、又悲痛、又慚愧。勉強忍抑住自己的淚,喝一口,自己唱一句,先唱他們家鄉的梆子戲,後來唱小曲,由小曲又唱到山歌。
對面坐的短刀楊光泰,微笑著聽他一個人唱,但江小鶴才唱了兩句山歌,忽然又不唱了,把桌一拍,“唉”地長嘆了一聲。
楊先泰就笑著問:“怎麽,老弟你煩惱了?”
江小鶴搖頭嘆氣地說:“真煩。”
楊先秦說:“你煩也無用,大丈夫應當胸懷寬廣,有錢就花,有酒就喝,天大的為難事到時再說。咱們江湖人無家無業,可是有一身武藝,有兩膀力氣,怕甚麽?甚麽事還難得住咱們?”又說:“咱們快點把酒喝完,我領你到一個地方去,咱們開開心去。”
江小鶴問說:“甚麽地方?”楊先泰說:“就是我剛才說的那有美人兒的地方,有個好的。嘿!
只要你一瞧見,你心裏的煩惱也就全忘了!”說時他笑著,又給江小鶴斟了一杯酒。
江小鶴就點頭說:“好,回頭你就帶我看看去。”于是二人就急忙地飲酒吃菜,并不再說甚麽話。少時幾壺酒全喝完了,菜也吃淨。二人全都有些醉意,就由江小鶴給了酒錢,二人才下了樓。
楊先泰也不過才過二十二歲,江小鶴卻還不到十五歲,兩個紅頭漲臉的小夥子,走路歪歪斜斜,搖搖擺擺,就走進了一條小巷。
巷門首有個木頭牌坊,楊先泰指著牌坊上的三個字說:“你看!美人巷!”
江小鶴只認得當中那個字,他心想,我不但得學武藝,還得想法念幾本書,要不然有人給我來一封信我都看不懂!
走進了胡同,就見稀稀的有幾個小門兒,門全都開著,都是土牆草房。
楊先秦在前面帶路,他就領著江小鶴走進一家門內。一進門,院中就有個半老的婆子,笑著說:“楊二爺,你怎麽老沒來呢?”
楊先泰還沒還言,由東屋裏又走出來一個婦人,用指頭一指,似笑似怒地說:“哼!我還當是你死在外頭啦!”
楊先秦臉上現出舒服的笑色,說:“好,叫你們說的我有多喪氣呀!”
婦人走過來,一揪楊先泰的胳臂,說:“得啦,你給我滾進屋來吧!”又回手指指江小鶴,問道:“這是誰呢?小大人兒似的!”
楊先秦趕緊向婦人使眼色,說:“這是江大爺,江湖上有名的人物。”
婦人向江小鶴媚笑著說:“喲!我可眼拙!大爺多包涵點!”
江小鶴一瞧見這個婦人,他不但沒有解去愁煩,心裏反倒更不痛快了,心說:這是他娘的美人兒?至少有三十歲了。一身紅綢衣裳,臉上的胭脂擦得比猴兒屁股還要紅,斜眼睛歪鼻子,嘴唇像豬八戒,兩只鮑魚似的鴨腳兒,這還叫他娘的美人兒?
婦人那一只手剛要拉小鶴,小鶴立刻就瞪眼。
楊先泰趕緊把婦人推了一把,他向小鶴笑說:“兄弟,你先來!”
江小鶴進屋一看,屋子倒還幹淨,擺著紅漆桌凳,桌子上有花瓶,有鏡奁,床上有紅绫被、繡花枕,牆上還貼著雙喜字,像是娶親人家的新房似的。江小鶴腦裏又不禁作夢一般地想:若會有一天,我能跟阿鸾成了親,住這樣的一間新房子,那就好了。
楊先泰跟婦人這時才進來,大概他們已先在屋外說了幾句話,所以這婦人還跟楊先泰不斷地打情罵俏,但是她卻不敢跟江小鶴說甚麽湊趣的話。
江小鶴在凳子上呆呆地坐了一會,把腦裏那點幻想想完了,他就覺得無聊,向楊先泰說:“在這兒沒有意思,咱們回去吧!”
楊先泰卻舍不得即刻離開他這個美人兒,就說:“老弟你忙甚麽?在這兒吃完飯再回去好不好?”
江小鶴站起身來說:“你要不回去,我可走了!”說著,他推門就往屋外走去。
楊先泰追出他來,悄悄叫著說:“兄弟,你先別走!”
江小鶴止住步,回身問說:“甚麽事?”
楊先泰趕上一步,悄聲說:“我現在一個大錢也沒帶,你先借我幾兩銀子!”
江小鶴氣忿忿地出身邊掏出一張銀票,也沒看是多少兩,扔給楊先泰,他轉身就走。
婦人還在身後媚聲兒說了一句話,大概是叫他回頭,江小鶴也沒聽明白,咚咚邁著大步向門外就走。
這時正有一個人由外面走進來,江小鶴正與這人撞了個滿懷。
這人立時大怒,擡起腳來,就向江小鶴的肚子踹去,用的力氣很大,加上江小鶴有點醉暈暈的,這一腳就把江小鶴踹得咕咚一聲坐在地下。
江小鶴真氣急了,爬将起來,撲上前去,同那人就打。罵道:“忘八恙子!你憑甚麽踹我!”
他的拳頭落下去,那人就閃身躲開,也怒罵道:“小龜孫子!你才出娘胎也跑到這兒來,還胡亂撞人!”
江小鶴又蹿上去掄拳要打那人的胸口,那人卻把江小鶴的手腕鈎住,向懷中一帶,又把江小鶴幾乎給摔倒。
江小鶴身不由己地跑出兩步,趕緊挺住身,轉過來掄拳又向那人去打,那人又要用手去鈎小鶴的腕子,江小鶴卻将手躲開,一個箭步蹿到那人的背後。那人趕緊一轉身,江小鶴早跳起腳來,咚的一拳正打在他的臉上,別看拳頭小,可是打得很重,那人立刻覺得鼻酸頭暈。
江小鶴又要撲過去再打,卻被楊先泰給攔住了。
楊先泰急慌慌地說:“別打別打!都是自己的人!”
江小鶴罵說:“甚麽自己的人?他憑甚麽擡腳就踹我?”
那人用藍綢大褂的袖子擦著鼻血,一撩衣襟,抽出一只戴著牛皮套的匕首,他把匕首亮出,白光奪目。
江小鶴一看事情不好,自己手中沒有武器,恐怕要吃虧,随就三步兩步跑出門外,拍著胸脯罵說:“你娘的拳頭打不過了,要來動刀?好小子別跑,在這兒等著我,我去取家夥,咱們索性拼個你死我活!”說著,江小鶴向巷口外走去。
這裏,那個人手握著匕首,還要追趕江小鶴,但卻被楊先泰苦苦勸住。
此時江小鶴走出了巷口,撒腿就跑,一直跑回東關福立镖店,一進門就到櫃房去取刀,然後到馬棚解馬,鞍氈也不備,就拿刀牽馬出了镖店,這時金甲神焦德春正由東邊走來,一見江小鶴這樣子,他就趕緊跑過來,問說:“兄弟,你要幹甚麽去?”
江小鶴說:“掌櫃的你別管,我到美人巷去鬥一個龜孫子去!”說著他飛身上馬向西馳去。
焦德春還在後面高聲叫著:“兄弟!江小鶴!你先站住,把事情跟我說一說!”
江小鶴哪裏肯聽,就催馬直往江邊走去,一邊走一邊喝著:“借光!借光!馬撞著了我可不管!”
街上的人都紛紛向旁邊去躲,并用驚訝的眼光來看這馬上的精壯小孩子。
江小鶴的馬匹少時來到江邊美人巷,到那家窯子門前收住馬,下馬,就将缰繩系在門環子上。當時提刀往裏去闖,大聲罵著道:“龜孫子!忘八蛋!滾出來比比武,拼個死活!”
這時剛才那個與江小鶴毆鬥的人,正在北房裏叫妓女把他的鼻血洗淨,他坐在那裏生氣,妓女正獻著媚哄他,叫他:“程大爺,你何必跟那一個小孩子鬥氣,不值得,你的兒子也比他大呢!”
這時短刀楊先泰知道事情不好,他早就溜了。
江小鶴在院中一罵,這姓程的趕緊抄匕首,在屋中回罵了一聲,就闖出屋去。他一看江小鶴是用斜跨鞋的姿勢站著,右手高高舉起橫著一口樸刀,瞪著眼睛說:“好小子,過來!頂好你去換一把家夥去,你這把刀子太短!”
姓程的氣得臉上發紫,把厚嘴唇一撇,冷笑著說:“我跟你這小孩子交手,還用得著兵器嗎?”說著,他驀地一個箭步蹿上來,就要搶小鶴的鋼刀,江小鶴的刀卻“刷”的一聲削下,姓程的趕緊向旁去躲,左手揪住江的左臂,用力一掄,斜著身進步,要用右手的匕首向小鶴的左腋下去紮。
江小鶴趕緊把身子向右去閃,右手掄刀斜削下來。
這時的情形極為緊張,只聽“呵”的一聲,姓程的就将小鶴的左臂撒了手,他咕咚坐在地下,由左腿上流出鮮血。他一挺身驀地又站起來,握著匕首又向小鶴刺去,樣子兇得真似一只餓狼。
江小鶴卻連退兩步舉著刀向姓程的頭上去晃,姓程的吃虧是沒有長家夥,嗤地把匕首抛了過去,就像飛镖一般,但沒有打準,正從江小鶴的肩上飛過去,紮在木窗子上,吓得窗裏的妓女“媽呀”叫了一聲。
江小鶴挺身逼過去,怒問道:“你真是想找死嗎?”
姓程的手裏沒有家夥,趕緊向後去退步,但因為左腿受傷過重,退不利便,便咕咚一聲又坐地下。江小鶴還想在他那不致命的地方再砍一刀,将要把刀削下去。
這時就見外面闖進來兩個人來,跑過來把小鶴攔住,連說:“不可!不可!都是自家人!”
小鶴一看,正是金甲神焦德春與鈎刀戚永,這兩個人都氣喘著,十分著急的樣子。
江小鶴依舊橫刀忿忿地說:“甚麽自家人?我不認得他,叫他滾走,傷養好了再找我,我等著他!”
那個姓程的雖然受了傷,但還不服氣,他被戚永攙扶起來,還很驕傲地說:“好,你就留下名吧?住在哪裏?三天後咱們再見面!”
江小鶴拍著胸脯說:“我叫江小鶴!來到阆中訪朋友,可是沒有準住處,反正一年半年我決不走,天天在大街上玩!”
那姓程的點頭說:“好了,咱們倒得鬥一鬥!”
焦德春與戚永在旁更是著急,苦苦相勸,才由戚永把姓程的勸到妓女的屋裏。焦德春帶推帶勸把江小鶴架出門去。
江小鶴冷笑著,回著頭罵:“好小子你想法子去吧!江太爺不怕你!”
焦德春急得連連頓腳,他也是騎著馬來的,當下他勸江小鶴上了馬,他騎馬跟随,就出了美人巷往東關去了。
到了東關,焦德春就很嚴重地向江小鶴說:“老弟!咱們先不用回镖店去,你到我家裏,我還有許多話要跟你談!”
江小鶴點頭說:“好吧!”
于是焦德春帶領著,就進了一條小巷,來到一處黑漆門前,焦德春就下了馬,說:“到了,這就是我的家。”門是關著,焦德春上前一敲門環,裏面就有一個男仆把門開開。
這個男仆年有四十多歲,穿著短衣裳,就像镖店的夥計似的。
焦德春叫他把兩匹馬和小鶴的那口刀接過去,說:“你給送回櫃上去吧!”又趕過去,跟那男仆說了幾句話,然後他就過來,向小鶴笑著說:“請進吧!我家裏沒有甚麽人。”
小鶴随在前邊走進門裏,焦德春進來就把門掩了,然後把江小鶴請到讓客的屋子裏。
這讓客的屋子不過三間房,窗棂倒都是玻璃的,屋中陳設的都是些笨重的家具,牆上挂著刀劍,并沒有甚麽字畫和書籍。
焦德春讓江小鶴落座,他挺著大肚子又是出屋去,站在屏門喊了一聲,然後再回到屋裏,就說:“我家裏只有我和你嫂子,你嫂子是我去年才由窯子裏接出來的。我這裏就用著一個婆子,連做飯帶幹粗活,還有一個夥計老魯,他是由镖店撥來的。”
這時他家裏使用的那個婆子,端著茶壺茶碗由屏門裏走出來,才進屋要倒茶,焦德春就擺手說:“擱下!擱下!我們不喝茶,快把酒熬了拿來,把那鹹雞蛋拿幾個來!”婆子又出屋去了。
這裏焦德春的黑臉上現出一點愁色,他說:“兄弟,你今天闖下了禍!”
江小鶴瞪著眼晴說:“大哥,你說我闖下甚麽禍!莫非因為剛才我打了那個人,他還有甚麽來歷嗎?我不怕他呀!”
焦德春連連擺手,說:“不是那麽說!老弟,你雖然年紀小,可是你也由陝南闖到這裏來了,江湖上的事你不能不懂。俗語說:‘鬥官不門吏!’又說:‘寧砍好漢子十刀,不瞪壞漢子一眼。’剛才你砍傷了那個姓程的,不但是個吏,并且還是個壞漢子。”
江小鶴忿忿地問:“他是幹甚麽的?”
焦德春說:“他是府臺衙門的、專營收發錢糧,很闊!在府臺的眼前最紅,阆中府誰都知道衙門有個程八爺。”
江小鶴又問:“他會點武藝嗎?”
焦德春說:“怎麽不會,巴州花拳李連勝的徒弟,在江湖上的朋友也很多。你出去打聽打聽,只要認得程八爺的,沒有一個不知道程八爺是文武全才!”
江小鶴哼哼地冷笑,說:“誰管他全才不全才,文的我鬥不過他,武的我倒要跟他幹一斡。等他傷好了的,他不找我來,我就找他去!”
焦德春又連連擺手說:“那合不著!”
這時那婆子已把酒和兩盤酒菜送過來,焦德春就給江小鶴斟了一杯酒,笑著說:“你先喝!”
小鶴接過來就一口飲幹,然後自己又去斟。
焦德春就誇贊道:“好酒量!”又說:“兄弟,咱們一見如故,我說話太直,你可別見怪。若論武藝,論膽氣,像兄弟你這樣的真少有,可是經驗閱歷你老弟還差著點,這就因為你到底是年輕。譬如今天那個程八,那是萬也惹不得的。他天天在美人巷逛,嫖姑娘都不花錢,阆中府的人沒有一個不怕他。你今天把他砍傷了,他一定不能甘心,說不定幾時就弄個小手段,把你抓到衙門去,到那時你不是幹吃虧嗎?”
江小鶴一聽這話,他卻未免有點害怕,因為在宣漢縣他領教過,屁股上挨過板子。他知道堂上的官兒多半不講理,當下他就手擎著酒杯有點發怔。焦德春又說:“老弟你想,咱們跟他鬥得了嗎?他是個壞漢,比不得江湖英雄,硬碰硬,拳頭對拳頭,刀對刀,那倒不要緊!”
江小鶴把酒杯向桌上一摔說:“我走啦!”
焦德春搖頭說:“你走也不行!除非你離開川北,他在外面的朋友也不少,耳風很快,到處都能暗算你。再說,你今天跟他打架的地方是美人巷,窯子裏出的事傳得最快,不到兩天,上江下江全都知道了。人家不說你走,卻說你跑啦,連我的面上都不好看!”
江小鶴氣忿忿地說:“那大哥你就別管,我等著他,不容他派官人來捉我,我就跟他拼一下子!”
焦德春搖頭說:“跟那樣的壞東西拼命更合不著。我有一個辦法,你就先住在我這裏,別出門,也別到镖店裏去。在裏院我給你收拾出一間屋子來。我在江湖上闖了這些年,頗掙下一些錢財,我的家裏人口又單,我又常常在櫃下照料買賣,應酬朋友,沒工夫照料家裏的事。前幾天,天天夜裏鬧賊,東西倒沒丢甚麽。可是,你嫂子非常害怕,我要找個別人來,又處處不方便,所以求求老弟你住在這裏,一來躲避躲避程八,二來你給我照應照應門戶……”
焦德春才說到這裏,江小鶴就非常不高興,心說:原來你跟我交朋友叫我給你看家呀!
焦德春又給小鶴斟了一杯酒,又接著說:“一兩天內我去找程八,也不是替你向他賠罪,我得跟他說明白了,叫他知道你的來歷,我想他若曉得了你的來歷一定也得講點交情。然後等他好了,我擺一桌筵席,叫你們兩人見見面,今天這場事就算過去了,你也就算白砍傷了他了。以後愛跟他交就交,不愛跟他交就別理他,反正你來到這裏是投阆中俠來的,非得見了阆中俠你才走。在這裏,別的朋友都在其次,我們只要不必得罪人就是了,老弟,你覺著我這話對不對?”
小鶴又喝了一口酒,就點頭說:“好,就依著你,可是我只能在你這裹住個四五天。以後你若天天攔住我不叫我出門,那我可受不了!”
焦德春說:“連四五天都不到,今天我就去看程八,明後天就能給你們說合了。”
小鶴點頭說:“好吧!事情就由著你辦了,咱們先喝酒吧!”
于是,二人又高談暢飲,焦德春并把他在江湖上所作的得意事情,向小鶴說出幾件來,然後又談阆中俠徐麟。
江小鶴就覺出這金甲神焦德春對于徐麟的武藝和名望自然是非常欽佩,承認他是一點也比不上,可是對于徐麟的性情,焦德春卻十分不贊成。看那樣子,他二人并無深交,還像有過意見。
焦德春的酒量也不小,随談随飲,他那張滾圓的大黑臉漸漸變成紫紅的了,仿佛一個大血球似的。
小鶴是早晨跟短刀楊先泰在酒樓上喝過的,打過了一場架之後,酒還沒有全醒。舊酒加上新酒,不由得他就有點頭昏眼暈。
少時那婆子又送上來菜飯,二人都吃不下去多少,焦德春就站起身來,問說:“老弟,你吃完了沒有?走!到裏院我帶著你見見你嫂子去!”
又摸摸胡子,挺著大肚子笑說:“你一瞧就知道了,你嫂子真是個美人兒。她在美人巷的時候,外號叫賽嫦娥,真有不少人跟我争過,可是結果落在我的手裏了。”又說:“我可也花了不少錢,花的錢,娶十個婆娘也娶啦!哈哈!”
兩個醉鬼歪歪斜斜地出了屋子往裏院去。裏院是三合房,北屋三間東西各兩間,西屋大概是廚房,由窗裏冒出煙來。
焦德春拉著江小鶴進到北房內,由江小鶴的醉眼去看,這屋裏擺著這紅的綠的,仿佛比美人巷窯子裏的那間屋子還漂亮。
焦德春短著舌頭說:“喂!屋裏的!你出來見見咱們老兄弟!”
裏屋一聲嬌細的應聲,紅簾一掀,走出個二十來歲的俊俏美人,穿著紅襖兒、綠褲子,周身鑲著緞邊;臉上胭脂壓著粉,又紅又白,像是桃花,可是比桃花還會笑;頭上刷著許多油,亮得叫小鶴眼亂;耳下一對金墜子,亂搖亂擺。
焦德春有點兒發迷,噴著許多酒氣,向他的老婆嫦娥說:“你來見見。這是咱兄弟江小鶴,由陝南新來的,我請他住在咱們家,賊人要是知道,他決不敢再來了,因為你別瞧江兄弟年小,本領可比我們都強!”
那賽娣娥一聽,臉上故意作出笑容,說:“暧呀!那麽好極啦!真的……”
她作出驚恐的樣子對小鶴說:“你大哥時常在櫃上,夜裏就是我帶著婆子睡。從上月就鬧賊,一到三更天後,上房的瓦總是響。起先我還以為是貓,因為我沒丢了甚麽東西,我也就沒有聲張。有一天你大哥晚上回來,他可真瞧見了,房上趴著一個大漢子,可是一瞧見他來,就吓跑了!”
江小鶴心說:這真怪,這個賊他既不偷東西,可到這房上趴著幹甚麽來呢?
旁邊金甲神焦德春聽他老婆提到了鬧賊的事,他那張醉臉上越發紅中透紫,氣得胡子都要豎起來,忿忿地說:“那個賊敢到我這裏攪鬧,是瞧不起我金甲神!這件事我又不能跟別人去說,叫別人知道了,跟我镖店的字號都有損!”
賽嫦娥臉上一紅,撇著紅嘴唇說:“你是保镖的嗎?連你自己的家都保不住了!”
焦德春拍著江小鶴的肩膀,懇托說:“老弟你千萬幫我這個忙!先在我家裏住幾天!”
江小鶴點頭說:“好吧!有我,他甚麽賊也不敢來!”又說:“你得給我預備一件兵器。”
焦德春點頭,連說:“有,有,我回頭就全給你預備好了。今天晚上櫃上大概也沒有甚麽事,咱們還得喝一點呢!”他随領著小鶴到屋裏,小鶴一看自己放在福立镖店的行李,已全都搬了來,連剛才與程八交手時所用的樸刀也連鞘拿來了。
江小鶴醉得有點站不住,一瞧見床鋪,他就倒頭躺下。
焦德春點頭說:“好,老弟你先睡個覺,晚上好有精神拿賊!”
他叫那個男仆給小鶴蓋上被褥,就回到老婆屋裏睡午覺去了。
江小鶴身子一倒在床上便沉沉睡去,及至醒來,窗上的陽光只留著一角。
天色不早了,小鶴的醉意也都消失,心裏倒還記得上午的事,暗想:不知那程八到底有多大勢力,他真要把我抓在衙門裏,那可糟了。他們做官兒的都彼此通氣,倘若知道我在宣漢幹的那事,那豈不更糟了?又想,焦德春不是好朋友,他這麽拉攏我,原是叫我給防賊,可是我也得施展幾手兒,給他們阆中府的人看一看!晚飯時,焦德春由櫃上回來,又與江小鶴在一起吃飯飲酒,他就說:“阆中俠快回來了,等他回來我一定帶著你去見他。”
又說:“今天早晨你把程八砍的那一刀真不輕!後來由美人巷窯子裏還是擡著回去的。剛才府臺衙頭的兩個班頭,到櫃上去見我,問你的來歷和住處,那光景是立刻就要抓你,可是被我給攔住了。我說,都是自家人,等程八爺腿好了,甚麽事都好辦,你們先給我留個面子。我又給了他們每人五錢銀子,才算打發走。暫時倒不至于有甚麽事了,可是這幾天你還是別出門才好,留神那程八再使別的法子!”
江小鶴冷笑道:“只要他不叫官人抓我,別的法子我就都不怕了!”
焦德春又舉杯勸小鶴飲酒,小鶴擺手說:“我不喝了,今晚我還得給你防賊呢!”
焦德春笑著,說:“有你替我照看著家裏的事,我就可以放心到櫃上去了。本來我開著這麽大的镖店,無論早晚都得親自照料著,淨在家裏看守老婆也不行啦!”說畢哈哈大笑,飲了一杯酒就走了。
這裏江小鶴吃完了飯,杯盤由那男仆撤去,少時外面的天色黑了,屋內掌上燈。小鶴因為白天睡了一大覺,此時他的精神煥發,把腰帶系一系,挽上袖頭,刷地将刀自鞘內抽出,向懷中一抱,然後挺著胸脯走出屋來。
仰面一看,星鬥繁密,微有月光,東房四房北房全都有燈。江小鶴把鋼刀嗖地一抖,寒光映月,他腳踏著連環,就在院中走了一趟昆侖刀法。心說:只要賊人來了,我非得砍他幾刀不可!于是又來到北房前,嗖地聳身一跳,跳得離房檐不遠,又咕咚一聲跌了下來了,屁股坐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