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3)

”前面這個人是頭戴一頂小帽,身穿藍布袍子青紗坎肩,偶爾一斜身他那飄飄白須還被山風吹起來。

江小鶴在後面看得很是清楚,心說:這簡直是怪事,這不是我在子午鎮酒館裏遇見的那位老先生嗎?我離開酒館時,他還在那裏慢條斯理地等著吃飯,我馬不停蹄地往北走下了五六十裏,進了山又走了半天,這背著包裏步行的老頭子會走在我的前頭?我不信。

于是他就扯開了嗓子向上面喊道:“老先生!”

前面那已快走到嶺上的客人一回頭,把臉向下一望,江小鶴驚訝得幾乎由馬上栽下來,他催馬拼向山上緊走,并大聲喊道:“老先生,你怎麽走得這麽快呀?哎呀!你倒走在我的前頭啦!哎呀老先生,你簡直是神腿呀!”

前面的老先生向下大笑著,點了點頭,風吹後見那白須煞是好看。

江小鶴心說:這簡直是一位老神仙!喘著氣,鞭著馬,好容易才走上了山嶺。他累得氣也接不上,頭上的汗像雨似地往脖子上流。但是那位老先生卻早已在嶺上等著他,而且面目是那麽平和,一點也不喘氣,簡直像片閑雲、一只野鶴,從百裏之外飄然地就降臨到這山頂。

江小鶴勒住馬,喘氣說:“老先生,你怎麽走得這麽快呀?哎呀!要有你老人家這兩條腿,走江湖就不必騎馬了。”

那老先生卻平淡地笑了笑,說:“我是抄近路來的。”

江小鶴說:“我說的呢!老先生你看我走這條路對不對呀?”

老先生點頭說:“很對。你下了這道嶺,再過兩重山嶺,那裏的路就寬了,就有人家了,你可以到那裏去喝點水。”

江小鶴抱拳說:“好,謝謝老先生,再會,再會。”于是一放馬順著山坡踏踏踏地向下跑去,一霎時就跑下了山嶺,收住馬頭向上再看,就見那位老先生還沒有往下走。

江小鶴催馬順著山路往北又走了五六裏,就遇見一座更高更陡簡直是直上直下的山嶺,正在尋思能否騎馬走上去。

忽然擡頭一看,哎呀!又是那位背著包裏的老先生,昂然地行在峭壁之間,只見一剎那間就上了山嶺,轉眼就不見了。

江小鶴發怔著擡首仰望,身上雖然出著汗,但卻覺得顫抖,說:“不好!這不是神仙就是鬼,決不是人!”于是撥馬走開,進了一股幽僻的山路,身上還覺著發抖,看見山石石松樹都像那怪異的老人在那裏蹲著似地。曲折宛轉地又走了很多山路,艱辛困苦地又越過兩重山嶺,并沒再看見那個怪異的老人。

忽然聽得耳畔有“哧哧”的叫聲,似是鷹鳥鳴,但又似在箱子山中所聽到的那賊人的呼哨之聲。

江小鶴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趕緊由馬鞍下抽出鋼刀,舉目轉頭四下張望。只見山風吹著樹動,白雲在嶺際飄忽,連只鳥的聲音也沒有。但江小鶴心中始終警戒著,刀始終未入鞘,随走随回頭,又轉過了兩個山環,便覺路徑漸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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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行了不遠,驚心動魄的事又出現在眼前了!原來在山路上橫躺著七八具死屍。

江小鶴大驚,說聲:“奇怪!”勒住馬慢慢地往前走,就見地下雖然橫躺豎卧地有七八個人,可是地下只扔著幾件刀棍,卻沒有一點血跡。他便策馬走近去看,只聽見地下的人哼著,有個人還說:“兄弟!你快去報告寨主去!我們都不能動彈了!”

江小鶴驚訝得話都說不出來,臨近去看,只見這一共八人,全都是穿著短衣褲,就仿佛在川北所遇見的那些強盜一般。他們身上都沒有受傷,都睜著眼,可就是都不能動彈了,有的趴著,有的仰卧,有的還能說話,有的哼哼著,仿佛身上極為痛苦。

江小鶴睜著兩只驚訝的眼睛,問說:“你們全都怎麽啦?誰打了你們?拿甚麽東西打的你們?”

那幾個不能動彈的強盜都已看出江小鶴也是個過路的人,并不是他們一夥,随著就有一個說:“朋友,你行點好事,到東邊嶺上給我們送個信,我們都是銀镖胡立胡大寨主手下的人,剛才遇見了一個白胡子老頭兒,施用點穴法,把我們全都點過去了!你叫他們來把我們擡回去吧!”

江小鶴一聽“點穴法”三個字,他就像破人提醒了甚麽似地,立刻他一聲不語,催馬走去,随走随将鋼刀收起,心想:我明白了,我所遇見的那位老先生,一定是一位出名的大俠客。他會點穴,說不定他就是高慶貴吧?唉!剛才我真傻,在山嶺上就應當跪下拜了為師,竟把他放過去了!

于是策馬直行,東瞧西望,可惜難見那位老俠蹤跡了。他心裏越是焦急,這路徑越像跟他作對,又爬了二三重高山,使人疲馬倦不能再往下走了。

此時,日已西斜,山谷中的陰雲撲上來,漸漸連路徑也看不清了,所幸現在走的這條路還很平也很寬。江小鶴又往前走了十餘裏路,忽聽前面有人高喊著說:“是從哪兒來的?喂!問你啦!”

江小鶴又走近了些,才看出原來前面是一片平谷,在這裏有幾戶人家,有一大群人,還有車輛、騾馬,問自己話的這人卻是镖頭模樣。

江小鶴近前收馬,就說:“我是從子午鎮來的,朋友你呢!貴處是哪裏?”

那人說:“我們是西安府利順镖店的,現在跟随葛掌櫃的往漢中去。”

江小鶴一聽,不由更是一驚,心說:不好!我碰見昆侖派裏比龍家兄弟名聲還大的葛志強了!這可怎麽辦?于是不由有點驚慌,對方的镖頭又問:“你後面還有人嗎?”

江小鶴說:“沒有人,就是我一個!”

對方也有點詫異,随問說:“就只你一個?你一個人敢過山?你這小子可別冤人,走江湖的可不能随便打哈哈!”

江小鶴卻不敢下馬來,作出著急的神色,點頭道:“真的!就是我一個,我沒法子,因為有急事,就是這秦嶺道上有刀山油鍋我也得走。我現在還不能在這兒歇,得趕緊往下走!”随說著,随策馬往前去闖,打算逃避開這些昆侖派的人。

卻不料馬頭被對方這镖頭扭住,這镖頭說:“小怔頭,你不要命啦,你他媽的膽子可不小!你闖過來三十多裏路,不是銀镖胡立沒瞧見你,是他看你這樣兒不配一劫。你睜眼瞧瞧!這兒停住多少家镖車,我們葛大掌櫃的也在這裏了。為甚麽不敢往下走?不就是犯不上招惹胡立的那百發百中銀镖嗎?你要往北去,可小心他們還有一個北寨,走在那兒被他們看見,別說給你一镖,再給你一石頭,也得把你這小子打個腦袋開花!”

江小鶴被這人罵得他心中十分生氣,但是在這裏自己實在不敢惹事,随就強忍著怒氣,冷笑著,這“朋友你別管,就是死了,我也得辦我的要緊事情去!”

于是揮鞭催馬,打算疾忙地闖過,但這時忽見車後有人“吧”地一掌就打在小鶴的跨上。出其不意,江小鶴不由“暧喲”地叫了一聲,摔下馬來。

身後的卻正是鮑昆侖的二兒子鮑志霖,此次他是受龍家兄弟之托,到西安府去請葛志強。

葛志強保著利順便南來,走至山中此處,因為天晚而且顧忌胡立的飛镖,不能往下再走,就停在這裏,不想他卻遇著了江小鶴。

雖然他還不曉得前兩天江小鶴勾來阆中俠大鬧紫陽鎮巴之事,但他把江小鶴推下馬去,他就趕過去又是一腳,罵著說:“小龜孫子!你他媽的到現在還活著?龍家大爺叫你紮得到現在還不能走路,雜種!”

江小鶴一滾身爬起來,跑到馬旁就抽出刀來嗖地一抖向鮑志霖就砍,罵道:“狗雜種!你打江小太爺,江小太爺正要找你呢!”

鮑志霖張著兩只手就跑,并大聲喊著說:“這是江志升的兒子,咱們龍大師哥就是叫他殺傷的!”

立刻有三四個利順镖店的镖頭,舞著刀棍過來,與江小鶴交手。江小鶴明知自己人單勢孤,但事到如此,他只好拼出命去,随就把刀嗖嗖地抖著,胡殺亂砍。對方那幾個人雖然也都不弱,但卻不能近他的身。

争戰了十幾個回合,就見鮑志霖勾來了一人。在這黃昏的山谷之中,雖然看不清此人面目,但也可以略略見得此人是軀幹雄偉,氣度軒昂,手中提著一口就像鮑老拳師所使的那昆侖刀。

來到近前,他用刀一指,大聲喝:“住手!哪個是江小鶴?”與小鶴争鬥的那幾個人全都撤刀曳棍,跳在一旁。

江小鶴喘一喘氣,手中橫著刀答道:“我是江小鶴,你是誰?”

那人旁邊站著鮑志霖說:“你這小子連我六師哥也都不認得,這就是我們昆侖派除了我父親頂頂有名的英雄,“金刀銀鞭”鐵霸王葛六太爺!”

江小鶴曉得這是葛志強,連阆中俠都說過,他是昆侖門下最有本領的門徒,于是他就發急道:“我沒招惹你們,你們這些人截住我欺負我,欺負我年少!”

葛志強哼哼冷笑,手挺昆侖刀逼近幾步,江小鶴趕忙往後退步,葛志強喝道:“把你手中的刀扔下,叫我們綁起來,送回鎮巴聽我們的師父處置。你若敢稍稍違抗,立刻一刀我就把你劈死!小賊徒,你爹江志升給我們昆侖派丢盡了名聲,你這小賊還殺傷我的二師兄逃走,現在看你還往哪裏去逃?”說完一刀狠狠地劈下。

江小鶴趕緊橫刀去迎,只聽當啷一聲,江小鶴的手腕好疼,扔刀在地,剛要轉身去跑,卻被葛志強從後面一腳——這一腳真有踢山踏海之力,把江小鶴踢得像個蛋似地滾了幾滾,幾個镖頭跑過去就把江小鶴按住。江小鶴掙紮著大喊,可是脖子破人捏住,兩臂破人檸住,他只像個被捉住的小雞子。

鮑志霖嚷著:“拿繩子,拿繩子,捆上他!捆上他!”他洋洋得意,正在嚷著,忽覺得脊梁一陣發麻,叫說:“哎呀!”咕咚一聲摔倒在地,原來他的身後突然來了一個背著包裏的老人,旁邊的人全都十分驚詫。

葛志強大怒,掄刀過來威吓道:“你是誰?”

老人并不言語也不躲閃,等到葛志強的鋼刀劈下之時,老人只略略舉起左手,兩個手指将昆侖刀捏住。

葛志強使盡了他那鐵霸王的力量,但這口刀他卻按不下,也抽不回來。他雙手握著刀把,使力奪刀,但老人那兩個手指真似有千鈞之力,紋絲兒不動。

然後老人稍一用力,捏住刀刃就把昆侖刀奪了過去,放在地下拿腳一跺,只聽“喀勒”一聲,這口沉重的純鋼的昆侖刀竟像個薄木片,立刻兩截了。

鐵霸王葛志強吓得“哎呀”一聲叫了出來,變色說:“你是誰?”

老人的那只右手始終背著包裏,從容地說著南方話:“吾是這孩子的師父,不能看你們欺負他!”

這時旁邊的人都吓呆了,按著江小鶴的人也都撒了手。

葛志強渾身發抖,先叫衆人把江小鶴放開,然後他作揖打躬,問說:“老前輩請留大名!”

那老人搖頭說:“吾不用說出名姓,你只去見你的師父鮑振飛,問他在三十年前桐柏山中曾遇見甚麽人,他就曉得吾的姓名了。”

葛志強口中連稱“是,是”卻不敢多問。

這時江小鶴哭著過來,給這位老先生叩頭,老人就慈祥地說:“不要怕!騎上你的馬往下走,吾保護你!”江小鶴爬起來,連他的那口刀也顧不得要了,就牽過自己那匹馬,低著頭,跟著老人在薄暮的天色之下向北走去。

他們走後的那山谷中,那些镖頭及鐵霸王葛志強全都低著聲談話。悄悄地做事,一點大聲兒也不敢有,仿佛那老俠的神奇行動把他們的魂魄都吓住了!只有山風吹著樹木喇喇地響。

由地下揀起那口被踏為兩截的昆侖刀,擡起來身成殘廢的鮑志霖,他們就在這山谷的人家之中寄宿了一宵,次日帶著镖車拉著鮑志霖,悄然地走出了秦嶺。

葛志強每逢來到陝南總是聲勢赫赫,因為他不僅是鮑昆侖的得意門徒,而且是關中首富、镖行世家,但這次來了卻黯然無聲無色。他命手下人将镖車送到漢中,他只帶著兩個夥計,三匹馬一輛車,車上躺著只會說話不會動轉的鮑志霖,連夜趕回了鎮巴縣。

此時鮑家村裏的鮑老拳師正因平和地折服了阆中俠,驚走了江小鶴,以為此後可以高枕無憂,冤仇都解,卻不料這天午前葛志強來了。

此時,鮑老拳師帶著孫女和魯志中、龍志起、馬志賢、劉志遠、秦志保等人,都正在門前。忽見由車上擡下來死人一般的鮑志霖,衆人就全都怔住了。

葛志強精神頹唐,神色不安,他向老師父行完了禮,就請他師父跟他走到一邊,悄悄地陳述在秦嶺道中所遇之事。

起先鮑老拳師聽說到江小鶴獨走秦嶺,他還握拳憤怒,臉色發紫,後來聽到那奇異的老人用點穴點倒了鮑志霖,一腳踏折了昆侖刀,他就面變蒼白,神色漸異,及至聽葛志強說:“此人說,他不必道出姓名,只叫我回來問師父,三十年前在桐柏山……”

他的話才說到這裏,鮑老拳師就急得一頓腳,說:“唉!……”咕咚一聲躺在地下,暈死了過去。

衆門徒大慌!趕緊上前把老拳師攙回到房裏,阿鸾小姑娘也放聲大哭。

老拳師躺卧在床上,衆門徒和兩個兒媳及小孫女全都環繞伺候,用姜湯灌了半天,老拳師方才漸漸蘇醒。

阿鸾小姑娘趴在她爺爺的身上嗚嗚哭泣,老拳師喘了半天才垂淚嘆氣道:“完了!完了!我鮑振飛過去行事太狠,使你們也跟我慘受惡報。那個人我認識,三十年前我年輕力壯,在河南桐柏山中曾遇此人,我受過他的教訓。似我這樣的人,這樣武藝,若到他的手中直如草芥。我在桐柏山吃虧的事從來不對人說,我以為他早已死了,不想他尚在人間,而且還把江小鶴帶了去。

江小鶴膽大心狠,刻苦要強,三年以後他若藝成歸來,我鮑氏全家及我昆侖派中三十多個門徒,将無一人能夠活命!唉!這都是我鮑振飛生平做事過份,而且後來又猶豫不決,才結下了這不可解的仇家!”老拳師言罷,衆門徒都凄然揮淚。

馬志賢就拭拭眼淚,勸慰老拳師說:“師父不要發愁!将來江小鶴如若學成武藝回來報仇,我去見他,我有話對他去說!”

老拳師搖頭,又似乎有些氣憤:“你是他的姨丈,他自幼寄養在你家,他當然不能害你。我們昆侖派,可是将來一定不是他的敵手,但要死可以,要向人服輸認軟可不行!”

阿鸾小姑娘也跳起腳來,大罵江小鶴:“爺爺不要怕!江小鶴要來了我打他!”

龍志起等人也憤怒地說:“我們不會加緊練習武藝,勾請天下英雄等著他對付他嗎?他就是勾著他的師父來,我們不會大家一同跟他們拼命嗎?”

鮑老拳師躺卧著發怔了半天,他那蒼白的無血色的臉,漸漸又變為黑紫,忽然,他又由床上站起,昂然地一拍胸脯,說:“不怕!”握著拳頭,挺胸高聲說:“你們的武藝都并未學成,因為我教授徒弟向來留下四路拳、八套刀,秘藏不授。從今天起,我都傳授給你們,叫你們衆人的武藝都學成跟我一樣,三十個鮑振飛難道還敵不過一個江小鶴嗎?怕甚麽?”

當下衆門徒反倒轉悲為喜,一齊振奮起精神來。

從這天起,鮑老拳師召集了龍志起、賈志鳴、葛志強、魯志中、馬志賢、陳志俊、秦志保、蔣志耀、苗志英、袁志義、袁志俠、韓志信、張志才,連他的長子鮑志雲,一共十四個門徒,都來到鎮巴縣,天天在鮑家村從老拳師學習秘傳的武藝。

老拳師也精神奮發,身體更健,手腳日見靈活,恢複了他少年時的英風傲氣。尤其是每日晚間,老拳師總要教授孫女阿鸾幾手秘技中的秘技。如此一連幾年,昆侖派的聲勢更盛,但江湖上卻絲毫也聽不見江小鶴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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