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光陰如箭,日月在掄刀打拳之中度過,一連又是幾年。鮑老拳師雖然身體健壯猶昔,但蒼鬓已變成了雪色,他已是七十六歲的人了。徒弟們多半都留了胡子,徒孫們都已長大成人。
十年以來江湖上的人事變遷也非常之快,但老拳師每日每時總忘不了那江小鶴。只要有門徒自遠方來看他,他必要認真地問:“你們沒聽見江小鶴的下落?在外省江湖上新近沒出來甚麽武藝出衆的年輕人嗎?”但是別人的答覆總要使他失望。因他想著江小鶴藝成來鎮巴,将我的門徒及子孫全都殺死,還不如我活著時候叫他來,我去見他。打得過他那自然很好,如若打不過他那也沒有甚麽的,叫他只要我這條老命好了。他父親是被我殺死的,我就是再被他殺死也不算冤。
在這時,他的長子鮑志雲還在漢中開設昆侖镖店,也收了許多徒弟,買賣更是發財。他的二兒子鮑志霖自從在秦嶺道上被那位奇俠點穴之後,就成了殘廢,雖然請了許多醫生治療,能夠使他挪動了,可是後腰仍然彎屈成了個羅鍋,見了人永遠是鞠躬的樣子。
大兒媳方氏已于三年前病故,二兒媳是一無所出。只有孫女阿鸾這時已然二十二歲了,她出落得簡直像一朵花,不,簡直像一座玲珑剔透,潔碧可愛,奇峭挺拔的山峰一般。
她有著烏雲一般的頭發,亮星一般的眼睛,嬌花一般的面龐,春柳一般的風致,寒松一般的骨骼。她的身子不高不矮,不瘦不肥,她的腳不小,氣質言語不俗不野,武藝她早已學成了,蹿聳跳越,滾擋扳攔,尤其是一口昆侖派秘傳的鋼刀,簡直縱橫無敵,壓倒了魯志中、葛志強,并壓倒了關中漢中一切江湖好漢。
鮑老拳師也說過,他孫女的武藝已在他之上,這時就是川北的阆中俠再來,也非輸不可。他可沒說過江小鶴,他心裏卻常常尋思:“不知江小鶴現在的武藝學得怎樣了?他能敵得過我的孫女嗎?”
阿鸾卻天天盼江小鶴前來,她向老拳師說:“爺爺,我真恨不得江小鶴這時就找咱們來報仇,他早來了我早殺死他,也早一天叫爺爺你放心!”
老拳師聽了只是微微地笑,心裏卻想著不能如此容易。
陝南的風俗,凡是閨女若到十五六歲尚沒有婆家,那便招人家笑話,阿鸾姑娘雖然腳大些,而且她整天馳馬舞刀跟男子一般,勤儉謹慎的人家自然不敢說她。可是有許多著名的拳師镖頭,都争著領兒子來見鮑老拳師,要聘阿鸾為媳。
鮑老拳師卻一概拒絕,有時他厭煩了,就說:“我的孫女這輩子不嫁人了!”
鮑阿鸾也終日耽于武藝,清晨練拳,午間騎馬,半夜裏上戶,随它春去秋來,花開葉落,一概引不起她甚麽情思。只是她卻忘不了一件事,那就是她記得在幼小時候,她曾答應給人家當媳婦。
江小鶴上樹給她取風筝,以叫她一聲媳婦為條件,她還記得那時的情景,一想起來她就臉紅,她就恨江小鶴。她并不是因為小鶴是她家的仇人才恨,仿佛另有一種原因她說不出來,心裏時時急躁咬牙。想著除非江小鶴現在就來,與自己大戰三四百合,自己把他殺死,殺得他血肉靡爛,然後自己也許又哭他,也許自刎在被自己殺死了的死屍之前,才能痛快!
這天早晨練畢了武藝,騎著匹榴紅的駿馬在村外飛奔,直奔到南山又折回來,走到道旁的一株柳樹之前,她抽出刀來就向樹上又砍了一下,喨地一聲樹皮又掉下一大塊來,她才像消了點氣,解了點恨。
這株大柳樹就因為十年前挂過她的一只風筝,現在叫她天天砍一刀,砍得遍體鱗傷;雖然沒倒,可是枝樹漸少,柳葉也不茂盛,大概不能再活幾年了。
鮑阿鸾回到家裏,拴上馬,放下刀,就吃午飯。
午飯向來是随她爺爺在一起吃,祖孫倆甚麽話都談,今天鮑老拳師卻欲語而止,半天才說:“阿鸾,你願出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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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鸾停住筷子笑了笑問道:“叫我上哪兒去?爺爺。”
老拳師說:“闖江湖去!高山大河随你便走,見些家裏所看不見的事,會些咱們昆侖派以外的英雄。”
阿鸾高興著說:“我願意去呀!爺爺,咱們一塊兒去吧!您也多年沒有走江湖啦!”
鮑老拳師擺手說:“我可不能離家。”
阿鸾撇嘴笑說:“您不能離開家呀?我可也不能離開您。”說著仍舊拿筷子扒飯吃。
鮑老拳師眉皺半天,又說:“你別以為你的武藝學成了,其實差得多!在咱們這昆侖派的圈子裏邊,決學不出甚特別的本領,你應當到外面去闖練闖練。由這裏到漢中,由漢中過秦嶺至西安府,然後出函谷關,順著黃河直到開封府;到那裏尋著老俠客高慶貴,拜他為師,學學點穴法。”
阿鸾冷笑道:“點穴法,我才不學呢!好漢子講一刀一槍,拿點穴就是贏了人,也不能算是英雄!”
老拳師搖頭說:“話不能這樣說,點穴法總是應當學的。再說,我叫你出外闖練,是還有幾層用意,第一你可以到外面去探聽探聽小鶴的下落……”
阿鸾一聽這話,立刻揚起眉毛來說:“我要是一出去,準能把江小鶴的下落打聽出來,遇著他,我非把他殺死了不可!”
老拳師說:“他若不與我們作對,或是他的本領并沒學出甚麽來,我們也可以不去理他。還有第二件事呢,那就是你今年已然二十多,男大當婚,女大當聘,你也應當自己去尋一個好女婿。咱們認識的這些人裏全都不行,非得到外邊訪去。這十幾年來江湖上又出了不少後起英雄,一定有與你配得過的人。但是你切要記清楚了,必須要那才貌英俊,行為端正,武藝比我還強的人。如若找到了,就回來告訴我,我再托人去說親。”
老拳師說完了這話,卻見孫女只是臉紅了紅,并沒有說甚麽話,而且停住筷子不吃了。
老拳師心裏就感慨,暗想,到底是女大不可留啊!随又同孫女說:“千萬記住了!我雖放你去江湖上擇婚,但若看中了人,只消記下他的姓名來歷就行。我還要試一試他,确實他的武技比我還高,我才能叫你嫁他,差點也不行。你雖走在江湖上,但也須安娴守禮,不可過份,給我壞了名聲!”
阿鸾姑娘用手支頤,沉悶著并不作聲。當日她就仿佛變了一個人,自午飯後,她就沒摸刀動劍。
老拳師為孫女擇定了行期,就是後日起身。次日就派人給孫女預備行裝,并派了四弟子蔣志耀随同上路,以便保護和指導。
這蔣志耀原本也是老拳師很得意的門徒,就因為年輕時看杜戲,調戲了一個良家婦女,犯了昆侖派的戒條,雖然因為情節較輕,饒了性命,但也挖去了一只左眼。他閑居七八年才将右眼保住,并且武藝也練得非常進步,這幾年他也在江湖上行走,名聲日起,大都稱呼他為“獨眼先鋒”。如今他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非常規矩老誠,所以老拳師才派他随同孫女上路,并諄諄地囑咐了他許多話。
到了動身的那一天,是一個四月初旬的晴和日子,鮑家村裏來了馬志賢、陳志俊、袁志義、張志才等人,都來送阿鸾姑娘起身。
張志才本來是昆侖派排行十八的門徒。因為近年他的武藝日見進步,所以此次鮑老拳師召了他來看家。他就問說:“阿鸾姑娘打算要到哪裏去呀?”
鮑老拳師就說:“我先叫她到漢中看她的父親,然後再過秦嶺,到西安府見葛志強,叫志強帶著她見見西安府的镖行有名人物。由西安府他們東去,見華州李振俠、同州張德豹,再出函谷關訪洛寧縣鐵臂猴梁高、嵩山金臉菩薩太無憚師、開封高慶貴。再叫她往南去訪訪上蔡的神鞭魯伯雄、信陽洲的賽黃忠劉匡、襄陽城的花槍龐二。然後再入川省,會會川南的活洲虎、川北的阆中俠!”
衆門徒一聽阿鸾姑娘這一次壯行,齊都不勝羨慕。蔣志耀卻不禁翻他那只單眼,心說:這一趟簡直是充軍發配,倘若姑娘在路上有點舛錯,我這只右眼睛也得被挖下來。但既然老拳師分派了他,他就不敢駁回。
當下衆人一齊斟酒,為阿鸾姑娘和蔣志耀餞行,并齊祝一路平安。阿鸾此時又有些依依不舍,含淚別了祖父和叔父嬸母,她就出村上馬,随著蔣志耀起程往北去了。
蔣志耀穿的是一身青布褲褂,騎著白馬,馬鞍後行李卷內插著鋼刀,他馬在前,不快不慢地走著。
阿鸾姑娘的馬是榴紅色的,矮小矯健,真正的小川馬,新鞍亮镫,辔頭疆繩都很講究。但姑娘穿的衣裳并不太鮮豔,只是藍綢子的褲襖青鞋,鞋頭上只紮著幾朵小小的海棠花,頭上是一塊藍綢子罩著,辮子藏在衣裳裏頭,鞍後一個被卷,露出白鋼的刀柄。姑娘搖動皮鞭,策馬跟随,一面揚起兩只靈活的眼睛,看那道旁的山水、麥田稻地和村舍人家。走過了北山就算離了鎮巴縣,由此該往西去了。
蔣志耀就在馬上扭著身子向姑娘笑了笑說:“鸾姑娘,咱們現在可離開家了。咱們這程子可不近,至少得走二三千裏,在路上不定要遇見其麽人出甚麽事。鸾姑娘你雖武藝高強,可是你沒出過遠門,我雖走了多年江湖,但也沒到外省去過。咱們到外面得時時謹慎,處處小心,無論對甚麽人也要謙恭客氣,好話說在前頭,山賊也得讓路。咱們雖然都帶著家夥,可是不能随便就亮出來使,武藝也不能輕露,要不然……”
阿鸾聽他說到這裏,便睜起眼睛來說:“得啦!你就別廢話啦!”
蔣志耀擠著兩只不一樣的眼睛,一笑說:“不是廢話,這是實話,無論有多大本領的人,沒有橫沖直闖見誰打誰的。”
阿鸾生著氣說:“蔣師叔你要說這廢話,我可就一人走了,你不願跟著我你回去吧!”
蔣志耀說:“得啦!得啦!我不說啦!我勸姑娘就記住了兩個字!謹慎!”
阿鸾幹脆地答道:“我知道!”
蔣志耀揚起鞭子笑著說:“知道就好了。”于是兩匹馬踏踏地向西緊行,當日就到了漢中府。
在昆侖镖店裏阿鸾見了她的父親鮑志雲及幾位師叔。鮑志雲聽說女兒要走遠路,闖江湖去,他就非常的不放心,可是因為是自己父親叫她出來的,自己又無法再送她回去。本想再派兩三個人随他們前去,可是,一來自己镖店裏現在所有的人還不敷用,而且別人都不願出這趟遠門;二來是女兒的脾氣驕傲,她決不願再有別人跟随她;所以鮑志雲就寫了一封信交給蔣志耀,讓他們到西安店時給葛志強,叫葛志強設法派人沿途保護阿鸾。
阿鸾在這裹住了一宵,次日清晨,她就辭別了父親,又同著蔣志耀動身。由漢中行了一日便到留灞縣,宿在師叔鄭志彪的镖店裏。
次日再往下走,中午時就過了蒼翠巍峨的秦嶺,所幸天氣晴朗,山裏的行商客人很多,并沒遇見強盜。晚間來到大散關,這裏也有一家昆侖镖店,是三年前才開設的,大镖頭魯志中。
魯志中一見阿鸾姑娘前來,不勝驚異,蔣志耀又把老師父所說的行程都告了魯志中。魯志中的臉色都變了,說:“姑娘千萬不可再往下走了,到趟西安玩玩還可以,不能再往下去。現在了不得,河南省中出了幾位武藝高強的少年好漢,最有名的是龍門俠紀君翊之孫,名叫紀廣傑,今年才不過二十歲,武藝高強!連開封府的高慶貴都敗在他手裏,聽說這人往西邊來了,他要會會華州李振俠,碰巧還要到鎮巴找我老師比比武。這人本領在我們昆侖派之上。姑娘,你若遇他,他若知道你是鮑昆侖的孫女,你就非得受他的欺辱不可!”
蔣志耀一聽當年被人稱為南北二絕的龍門俠,現在他的嫡孫竟已出世,他就吓得直瞪著那只獨眼變色說:“這可惹不了,龍門派可比咱們昆侖派又高得多了!老師早就勸咱們學了武藝不可自滿,就常說譬如龍門俠、蜀中龍,人家是不收徒弟,倘若他們傳出來徒弟,一個就可敵咱百個。”
魯志中說:“還有一件事我還沒去禀告師父,就是聽由東來的人說,江南一帶新近出來一位少年俠客,劍法高強,行跡詭秘,有人疑他就是江小鶴學成武藝又出世了!”
蔣志耀吓得斜著眼睛瞧阿鸾,剛要說現在可真得商量商量了,也別顧了闖江湖,得想法看家,不然江小鶴要找到鎮巴去可怎麽好?
卻不料鮑阿鸾把她那雙明麗的眼睛一瞪,說:“魯師叔跟蔣師叔你們全都不要管,我非得迎頭會、會那龍門俠的孫子不可。江小鶴他若真到外面來了,那更好!他在江南我找到江南,在海北我就找到海北,只愁我找不著他,并不怕他來找我!”
說時一手叉腰,雙眉直豎,簡直不似個閨閣的少女,卻像個橫打江湖的霸王。
蔣志耀還要說話,卻被魯志中用眼色阻攔住。少時在這裏用畢晚飯,魯志中就特別抽出一間幹淨房屋來,請阿鸾姑娘去安寝,他卻與蔣志耀一同商量到明天如何勸阻阿鸾的辦法,兩人雖都知道阿鸾性傲,但想她畢竟是女人,明天勸一勸,再過甚其辭地說點利害關系,她可就回去弋了,并沒想到旁的事,更沒料出鮑阿鸾竟于當夜內抛下了蔣志耀,匹馬單身往北走去。
這大散關是秦嶺山陰的一座要隘,有一座城,數十家鋪戶,白天是商賈往來,車馬絡繹,晚間卻是冷冷清清,只有山峰上的明月,照著下面的一座荒城一條驿道。
魯志中的镖店本設在城外,很方便,鮑阿鸾趁著店中的人熟睡之際,她暗暗地收拾好了行李和馬匹,出門上了馬就往北去。她恐魯志中發覺追來,又将勸她回去,就急急地揮鞭,在月色下山風裏,往北跑去。
這驿路直達西安府,鮑阿鸾走了六七十裏路,天色就漸漸發曉,又走些時,路上就有稀稀的行人了。行人都注意他這孤身女客,但她卻似目無旁人,一直地策馬前進。傍午時找了鎮店用畢午飯,打聽出路徑,仍往下走去。直走到黃昏時分來到一座縣治外,她因身體疲倦便投店住了。向店家一打聽,才知道這裏是興平縣,還有兩站便是西安府。
這店房內住的客人很多,院子裏擠滿了馬車,客房裏都點著燈,有各種口音的人在高聲談話,鮑阿鸾來到這裏倒沒有甚麽人注意她。
店夥給她端進飯來,看見她摘去了首帕,露出大紅辮根來,就問說:“姑娘,你就是一個人嗎?從哪來呀?是到西安府去嗎?”
鮑阿鸾點了點頭,并不說話。她用完了飯,叫店夥泡一壺茶,自己把門掩上,随就躺在炕上歇息。心裏卻想著明天到西安府去應當怎樣,是否要去見師叔葛志強?想了半天才決定還是不見他們,不單不找他們,連西安府都不必進,只繞城過去,向東直出函谷關。只要一離開關中,那就沒有昆侖派的人了,也就沒有人再攔阻自己了。
她又想:“不知那個龍門俠的孫子姓紀的人,到底武藝怎樣,難道他的武藝真比我還強嗎?我可不信。”又一想:“魯志中聽人說江小鶴現在又出世了,他在江南頗有名聲,這我倒要找他去,看看十年以來是誰的武藝學得好?雖然我爺爺說他那個師父武藝是如何高強,簡直跟神人一樣,他學出來的武藝一定也不錯,但我也不信,我倒要跟他比一比。無論他的武藝是比我強,或是比我弱,我也得想法殺死他,決不能叫他生在人間。”一想到這裏,不知為甚麽,她又有點傷心,咬咬牙,用被蒙頭睡去。
次日清晨起來,梳洗畢,她叫店家準備好了馬匹,她付清店賬,就牽馬出門。一離開熱鬧的街道,她就上馬馳往東去,走下三四十裏太陽才高升起來,竟已到了鹹陽城外。一條汪洋的大河橫在面前,有一個很熱鬧的渡口,十幾只大船正在往來渡人。
阿鸾下了馬,就向旁邊的一個人問說:“請問,往西安府去要過這道河嗎?”
這人像是個買賣人的樣子,身旁有一輛驢車,他眼睛直直看著河面上的船只,并不轉頭來瞧阿鸾,只點頭說:“船不是這就來了?人太多,濟不上不去。”
阿鸾吃一驚,扭頭一看原來是師叔劉志遠。這劉志遠現在是在西安利順镖店葛志強的手下當镖頭,已有二年沒回鎮巴縣去了。如今貿然叫了一聲,不想果然是阿鸾,他就牽馬走過來,說:“鸾姑娘你怎麽到這兒來啦?”
言時臉上顯出詫異之色。鮑阿鸾一看又見熟人,她就不由有點掃興,叫聲師叔,施過禮,然後就說:“是我爺爺的主意,叫我到外面來闖練闖練,并派我蔣叔跟著我,我爹也很順意。可是到了大散關見著魯志中師叔,忽然他們又要勸我回去,我已然都出來了,回去豈不叫人笑話?所以我半夜裏就一個人走下來,現在打算先到西安府,然後再往東去,出函谷關奔河南。我爺爺他還叫我到襄陽,到阆中呢!”
劉志這一聽,吓得他的頭上直流汗,但他是在鎮巴看著阿鸾姑娘長大的,深知姑娘的驕傲脾氣,随著假意地笑了笑,說:“魯志中簡直跟老師一樣了,武藝越高了年歲越老了,膽子反倒更小了!憑姑娘的這身武藝別說走河南、襄陽、阆中,就是走到兩廣雲貴,哪個不要命的人又敢欺負你?姑娘別忙,先跟我到西安府,在镖店歇一歇,玩一天,然後我可以跟葛師兄告假,我送你出關,我還想到外省去見見世面呢。”
阿鸾一聽,十分的高興,就點了點頭,又問:“我去見了葛師叔,他會攔我嗎?”
劉志遠笑著說:“誰能攔你?是老師父叫你出來的,別人能把你攔得回去嗎?除非魯志中,那個人簡直像個老媽媽,一點事他都怕,他都小心謹慎!”
少時,船只來到了,船上的人一面下來;這岸上的人、車、馬一面往上去擁擠。
劉志遠牽著他自己的一匹黑馬,并牽著阿鸾那匹紅馬,就一同擠上了船。
船的面積很大,能容三輛車、四五匹馬,還能站上十幾個人。
船夫一共五個人,都光著膀子,手拿著一丈多長、頭上包著鐵的長篙,點著水,使著力地吆喝。這只船漂在渾濁浩蕩的水面上向前行進,但行進得非常之慢,走了半天,還像沒有走似地。
這時太陽已升得很高,照得水面黃中透紫,并冒著閃閃的金星,背後的一座鹹陽城可漸漸離得遠了。
鮑阿鸾就在船上問劉志這說:“我魯師叔說是甚麽江小鶴又出世了?”
劉志遠卻暗中向阿鸾擺了擺手,他并沒回答。阿鸾有點驚異,但又像不服氣似地,自言自語地說:“江小鶴學成武藝了,我倒看看他的武藝學得怎樣。他爹雖是被我爺爺派人殺死的,可是我爺爺收養了他那些日子,也沒錯待了他。他就那麽沒良心,那回勾來個阆中俠招我爺爺生氣,這回又找了個師父學武藝,我連他那師父都要會會,還有甚麽龍門俠的孫子,我也非會不可!”
劉志遠在旁著急得頭上直流汗,他說:“姑娘你看渭河的水是濁的泾河的水是清的,怪不怪?姑娘你再看,天上的鸮子!”他随便拉扯,打算用這些話把阿鸾的話岔開,可是船上的人沒有一個不注意阿鸾的。
過了河,劉志遠上馬随姑娘向南走去,他就唉聲嘆氣地說:“姑娘你怎麽一點走江湖的閱歷都沒有,那些話豈能随便在外邊說?說不定在那只船上就有龍門俠的孫子紀廣傑!”說完了又回頭去看,仿佛惟恐有人追下來似地。
阿鸾卻冷笑著,說:“遇見他更好,我出來就是為找對頭來。”
劉志遠把馬趕過了阿鸾的馬匹,回首又勸說:“姑娘,你別性躁!就是找對頭,也得先斟酌斟酌,對方的武藝如何,咱們是否準能獲勝,然後才能去跟他們鬥,還得有幾個幫手才行。姑娘,你雖然武藝高強,可是,到底你是個……”
劉志遠的話還未說完,阿鸾就怒氣沖沖地說:“劉師叔你就別說啦!你要再說,我連長安也不去,我就要一直往東找江小鶴、紀廣傑去啦!”
劉志這點頭,笑著說:“我不說啦!可是,我還得勸姑娘幾句話。那江小鶴确實跟咱們有仇,就拿那回他勾來阆中俠在咱們鎮巴紫陽大鬧的事,那個仇兒就一萬年也解不開。無論他學會了多大的武藝,只要他一到漢中去,咱們非要跟他鬥一鬥不可。可是那紀廣傑與咱們無冤無恨,那個人是這二年才出來的,闖的地面也很小,還沒到過關中來。不過聽說開封府的高慶貴都敗在他的手裏,可見這個人武藝高強,并且一定會點穴。他既是龍門俠的孫子,大概不能不說理,只要他不來找咱們,咱們就不必去找他。”
阿鸾嘿嘿冷笑著不語。
兩匹馬順著大道往南走去,在偏午時候使到了西安府。阿鸾一來到這繁華地方,她真是目不暇給。這整千整萬的人,她想,假若江小鶴、紀廣傑來到此地,摻在這人群之中,自己也是無法把他們找出來。劉志遠把馬趕在前面,回首對阿鸾說:“姑娘,你看這裏熱鬧吧,比咱們鎮巴熱鬧多了吧!咱們先去見見葛師叔,他在這裏是頭等的镖頭,又是有數兒的財主!”
當下劉志遠就帶著阿鸾進了南門,在南大街利順镖店門首下馬。
這镖店的氣派真不小,門前有四五個夥計一見劉志這,全都迎過來。
劉志遠一指姑娘,說明這就是鮑老拳師父的孫女,現在一人由鎮巴前來,衆人聽了全都覺得十分驚異,都直著眼瞧著姑娘,向姑娘行禮。馬匹早有人接過去了,劉志遠就帶著姑娘往裏走,迎頭正遇著葛志強的兒子葛少剛。
這葛少剛頗有父風,身材雄偉,力大性猛,如今已二十多歲,作了少掌櫃子,保過幾回遠路的镖車。因為在五年前見了一面,他就趕過來打躬,說:“阿鸾妹妹,你怎麽跟劉師叔來啦?我師爺爺他老人家好呀?妹妹你快請進,叫我娘看看你吧。”當下就由他帶著阿鸾進到裏院,這就是葛志強的私宅。
葛志強的太太徐氏,也是個四十多歲的人;兒媳名叫程玉娥,是本城鳳山镖店長槍程鳳山之女,她會些武藝。葛少剛給引見說:“這是我娘,這是我媳婦。”引見完了,他瞧瞧阿鸾,又瞧瞧他的媳婦,心裏覺得兩人長得相差太遠。
阿鸾簡直是天仙,他媳婦連地仙都算不了。他又出去請他父親去了,這裏阿鸾就與徐氏婆媳閑談。
徐氏婆媳雖然是镖行人的眷屬,但都是張口不離家務事的女人。
阿鸾卻聽不下去那些瑣碎的事情,她只說明了此次出來的目的,以及在路上的經過,便不說了。
程玉娥給她送了茶來,她仿佛也不會說一句客氣話,徐氏就表示出有點笑話的意思。
待了半天,葛志強方才來,阿鸾趕緊起身行禮,又笑著說:“葛師叔你怎麽留了胡子啦?”
葛志強笑著說:“我也快算老人了!姑娘的事我剛才地聽劉志遠說過了,既然是老師父和師哥派遺姑娘出來的,我們自然不能攔阻。不過也得請姑娘暫留此數日,我們商量商量,總還得出一個路徑熟悉的人陪同姑娘前去。”
阿鸾搖頭說:“我不叫別人陪我,我自己會認得路。我自己帶著盤纏,我有刀保護我!”
葛志強笑著說:“姑娘不要意氣用事,你不是要會會甚麽江小鶴和紀廣傑嗎?據我聽說江南倒是出來個有本領的人,但此人姓李,是直隸省人,并不是江小鶴,這人我們且不管他。至于紀廣傑現在開封府,我已派人請他去了,大概十天半月之內,他必可來到此地。”
阿鸾一聽,十分歡喜,就點頭說:“好!那我就在這兒等候十天半月,我先會會紀廣傑,只要我把他打敗了,他就決不敢再到漢中找我爺爺去啦!然後我再去找江小鶴,見了江小鶴我可不能便宜他,無論他是學成了武藝沒有,我也得殺死他,因為我真恨他!”說到這裏,阿鸾竟掉下淚來,葛志強勸了姑娘幾句話,他就皺著眉到外邊。原來阿鸾姑娘與劉志遠前腳來到這裏,後腳魯志中就趕來了。
魯志中焦急萬分,他抱怨老師父辦事糊塗,不該叫姑娘出來,他說:“江小鶴且不必提,還許這幾年他已死了,只是龍門俠的孫子,咱們如何能惹他。所以,我現在追上姑娘來,無論如何不能叫姑娘再走了。我請将志耀回漢中去了,請志雲大哥自己來接她!”
葛志強說:“不要緊,暫時她是不能走的,因為我已假說是我派人請紀廣傑去了。現在她已答應在這裏等候紀廣傑了。我打算天天叫她出去游玩,游玩個十天半月,她覺這地方熱鬧,她自然不著急走了。”
魯志中點了點頭,說:“不過,還得把志雲大哥請來,常叫她在這兒住著一定得出事。我知道,這姑娘的脾氣很不好!”于是魯志中也就住在這裏,不敢回大散關去了,并且不敢跟姑娘見面。
阿鸾姑娘是整天騎著馬到街上去玩,一回來便問葛志強,說:“紀廣傑還沒來嗎?”
天天是這樣,一連過了八九日,這天是由葛少剛出的主意,要帶他媳婦到城南十六裏之外大雁塔去燒香游玩,問姑娘去不去。阿鸾姑娘就說:“大雁塔可有甚麽好玩?”
葛少剛把黑胖挺圓的腦袋向前一探,咧牙笑著說:“有甚麽好玩?嘿!姑娘你去了一看就知道了。那是唐朝的塔,魯班爺監的工,孫悟空的師父唐三藏就埋在那塔底下,離城不遠,姑娘你跟我們去玩一玩吧!”于是就催著他媳婦快些打扮,他出去叫人套車,少時他媳婦程玉娥同著阿鸾由裏院出來了。
阿鸾今天也換了一件粉紅的衣裳,水綠綢褲,頰間也擦了胭脂,與程玉娥一比,簡直更美麗了。
一到前院就命人備馬,葛少剛翻眼盯著阿鸾,問說:“鸾姑娘,不用備馬啦,你跟你嫂子坐車吧?我跨車轅。”
阿鸾搖頭說:“不,我頂不願坐車。”
葛少剛笑著說:“那麽我也騎馬,鸾姑娘,回頭咱們倒要賽賽,看誰的馬快,我這匹馬跑過北山。”
于是就有夥計把兩匹馬備上,阿鸾先牽著她那匹榴紅色的小馬走出,一個仆婦跟著程玉娥上了車。
葛少剛跑到裏院又換了一身青洋绉的褲褂,穿上一雙抓地虎的快靴才出來,夥計給他牽出馬車。
他這匹馬是黑色的,渾身沒有一點雜毛,鞍氈也全是新的,在鞍下并挂著一口鐵鞘的鋼刀,刀柄上系著綢子。葛少剛洋洋得意,由夥計手中接過皮鞭,正要扳鞍上馬,忽聽身後有人叫道:“你要上哪兒去?”
阿鸾在馬上說:“我們逛大雁塔,劉師叔你不去嗎?”
劉志遠搖頭說:“我不去,”随後就悄聲囑咐葛少剛說:“你可好好跟著姑娘,別惹事!”
葛少剛點點頭,随就上了馬。車在前,兩匹馬在後,就出了南門一直往大雁塔去了。
走不遠就看見前面有一座聳入雲霄的石塔,看著雖像在眼前,可是一時卻不能走到。
兩旁都是麥田,碧浪無邊,道上往來的人倒不甚多。葛少剛就策馬趕到車前,回首向阿鸾叫著說:“鸾姑娘,咱們賽馬呀?”
阿鸾只笑了笑并不理他,葛少剛卻更得意了,催馬向前飛跑,跑出一裏多地又跑回來。
他的媳婦程玉娥生了氣,在車中罵道:“你瘋啦!”
葛少剛惡狠狠地瞪了他媳婦一眼,又瞟瞟阿鸾,立刻他臉上現出一種煩惱之色,眉頭也緊皺起來,喘著氣,不再一個人跑馬了。
少時到了大雁塔,阿鸾一看,這座廟還不小,塔就建築在廟中,共七層,四面都有窗子,在最高的那窗子裏都有人向下看。
阿鸾就用鞭子向上指著:“這座塔原來可以上去呀?”
葛少剛笑著說:“可不是,咱們來就是為的是上去玩嘛!”
今天因為不是廟會的日子,所以沒有多少人到這裏來,門前只停著兩三輛車,拴著幾匹驢馬,稀稀約約有幾個人出入。葛少剛已将馬系好,并把阿鸾的馬匹也接過來,系在樁子上。
此時程玉娥已由仆婦攙下車來,便走進廟裏,先到正殿燒香拜佛,然後轉往殿後就走進塔去。這塔裏有盤轉的樓梯可以登到最高級。葛少剛在前,他妻子和仆婦跟著阿鸾在後面。走進第二層,程玉娥就因為腳小,不能再往上走了,阿鸾卻非要到頂處去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