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走出了大散關,阿鸾又想起前一個多月,自己獨自星夜離開這裏,直奔長安的事。回憶起那時自己的勇氣,便把現在內心的悲痛減少,刀鞘在鞍旁,碰得銅镫叮叮的響。

阿鸾就忍住淚,一狠心自己催著自己,暗想:快走!到長安見見江小鶴去!我非得殺死他,随後我也死,不然就叫他殺死我。他不肯殺,我都不答應,我會往他的寶劍上去碰。

可是在我死之前我要對他說明,十年的事情,千言萬語都得對他說明!他死,我死,我們都得明白了之後才死!這樣想著,她的眼淚又簌簌地落在馬背上。

紀廣傑在前面回過頭來,噗哧一笑,說:“阿鸾,在早先我還以為你是當代一位女俠,性情剛烈得如男子一樣。現在一看,原來你卻也是十分柔弱,如同別的女兒一般。你們昆侖派都是自己把自己吓怕了,其實江小鶴并不是多麽了不起的人物。你等著看,到長安不幾日,江小鶴必來,那時你看我怎樣服他?”

阿鸾仍在馬上揮淚,并不作答。

紀廣傑又說:“昨天,是咱們兩人大喜的日子,你卻對我那樣無情,若不是我極力忍耐,咱們這一對新夫妻早就成了冤家。但你也須明白點,我并不是怕你,我是愛你。現在咱們一同出來,同行同宿,我盼望你別跟我再犯別拗,不然可要叫路上人笑話。咱們現在沒有別的志願,就是應當像上回在渭水戰李鳳傑似的,應當同心戮力地去敵江小鶴。然後,我還要帶著你回龍門,去見我家裏的人,再闖闖江湖。最後,我還要到北京去,應試武場,我要致力前程,叫你将來作一品夫人。”

阿鸾瞪著眼說:“你別啰嗦!快走!”

紀廣傑卻不禁笑了笑,心裏十分舒服。雖然阿鸾的兩眼瞪得很兇,但他覺得裏面蘊藏著溫柔;尤其阿鸾所說的那個,“你”字,他簡直覺得肩膀都發麻了。于是他高高地揮鞭,縱馬快走,故意表示他那娴熟的騎術。阿鸾也急急地縱馬跟随他。

兩人就在路上并不再說話,一直向東飛奔,當日晚間就來到了興平縣境。依著阿鸾是還要往下走,她要當日就趕到長安。

可是紀廣傑卻說:“不能再往下走了,趕到鹹陽,那渭水裏也沒有船只,咱們亦過不了。即使專尋船只,可是長安的城門亦關了,咱們當日還是不能見著葛師叔。”

阿鸾只好收住了馬,一聲不語的随著紀廣傑走進一家店房裏。

紀廣傑故意找了一個單間,屋裏只有一鋪上炕,連個桌子都沒有的房間。

阿鸾一進屋,她就穿著鞋上炕坐著,昆侖刀就放在她的身畔。

紀廣傑笑著,向店家要了菜飯,并要了酒。

店家見是夫婦二人,自然給拿來了兩個酒盅,紀廣傑自己滿滿斟了一杯,另斟了一杯,就遞向阿鸾,笑著說:“今晚咱們兩人再喝一杯合歡酒吧!你想開了一點吧!”

不料阿鸾“吧”地用手一推,酒杯就落在炕上,灑濕了紀廣傑的綢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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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廣傑不由把臉色一變,問說:“你這是甚麽意思,你不喝可以,為甚麽要推酒杯?從昨天成婚到現在,你除了罵我,就沒跟我說一句話!難道你是看不起我紀廣傑嗎?你不願作我紀廣供的老婆嗎!”

阿鸾立刻瞪眼,伸手去摸刀柄,厲聲問說:“誰是你的老婆?”

紀廣傑笑著說:“你!你就是我的老婆。你昨天跟我拜過堂,現在随我出來,就已是我紀家的人,是我的老婆,是我的妻子,是我的媳婦!”

說時他要表示親愛,卻不料嗆當一聲,阿鸾那口昆侖刀依然出了鞘,紀廣傑趕緊低頭伏身向炕下去躲,鋼刀就從他的頭上削過去。

紀廣傑乘勢跑到院中,阿鸾倒是沒有追趕出來。

這次紀廣傑真是憤怒極了,心裏想:這真是豈有此理!誰家的新媳婦能夠這樣對待丈夫?她既然是不喜歡我,為甚麽又跟我拜堂呢?如此他氣憤了,就要自己去備馬,趕回大散關,或找到洛陽縣山陰谷去問鮑老拳師,叫他來問問他的孫女到底是懷著甚麽心。

可是他走到馬棚下,找著了鞍氈,他把鞍氈放在馬背上了,卻又拿下去,心說:那樣一來,兩家新親可就傷了和氣,夫婦終生亦不能再和好了。天下會武藝的女子或者有,但是哪裏再去找阿鸾這樣的好模樣呢?因此,阿鸾的那俊俏模樣又在他的腦裏一閃,立刻他的氣又消了,又回到窗前,心想:我倒看看現在阿鸾是幹甚麽了。于是把室門輕輕拉了一道縫,卻見阿彎刀放在身旁,她正在那裏垂頭哭泣。

紀廣傑不禁嘆了口氣,就走進屋內,但他不敢近前,只站在遠處,擺手說:“你亦不要傷心,我知道你也許是不喜歡我,但我紀廣傑堂堂的男子漢,我非得博婦人的歡心嗎?再說我幫你家與李鳳傑、江小鶴二人作對,也并非貪圖你的美色。我是因打不平,我不能叫一個江湖後起的小輩,欺負你家那位年老的拳師。我實同你說,在武當我和江小鶴交過手,他的劍法雖不及我,但是他的點穴确實厲害。這次到長安我們見了面還不知誰勝誰敗,誰生誰死。我若死了,那我算為這些昆侖派的朋友捐軀!為老拳師舍了命,死而無怨!假若我将江小鶴殺死,我就一走!永遠也不到關中來。你是改嫁或是守活寡,我也都不管,我在外面也不再娶,我只是闖江湖走風塵,行俠仗義。到老年我或是出家,或是歸隐!”

紀廣傑說這些話時,意态激昂,言辭慷慨,說完了就坐在炕邊吃飯,不再用眼看阿鸾。

只聽阿鸾哭泣說著:“誰叫你殺江小鶴,你不能殺!他是我家的仇人,用不著你殺,你若殺他,我也殺你!”

紀廣傑忍不住又笑了,轉又長嘆了口氣,向阿鸾說:“不要說了,你不是不和我說話嗎?我也不和你說話,咱們倆名為夫妻,其實有如路人。你現在不知我紀廣傑是甚麽人物,将來,你自會知道了!”他也使著氣,吃喝完了,就叫來店夥,把杯盤撤了去。然後關上門,抽出寶劍,他就靠著牆一卧,并且離著阿鸾很遠,手提著寶劍,沉沉睡去。

半夜裏,他睜眼一看,見燈還沒有滅,可是油已都快幹了。

阿鸾也是和衣靠牆坐著睡覺,鋼刀就橫放在她的腿旁。藉著半明不減的燈光去看,就見阿鸾微合著秀目,睡态嬌慵,新梳的頭髻,額前垂下了兩絡秀發,微微地作出來鼾聲。尤其是她那身紅襖褲,繡花鞋,簡直勾引得紀廣傑魂鞘,刺激得他的一顆心不住地怦怦跳動。慢慢地伸手,要把阿鸾的刀拿過來,然後就要憑著自己的劍把阿鸾制服,可是手還沒伸過去,阿鸾卻又睜大了眼睛。

紀廣傑又就勢一倒,就躺在炕上,伸著一只手,又呼嚕呼嚕地裝睡。他的頭便靠近阿鸾的繡花鞋,手就捱著那口刀,阿鸾将身子挨遠了一些,把刀亦挨開,吹滅了燈。

紀廣傑卻又裝著說夢話,狠狠地把炕一捶,罵道:“江小鶴!”待了一會,他又真睡去了。

次日天明起來他看了阿鸾一眼,卻不對阿鸾說話,阿鸾在靠窗處,支起來一只随身攜帶的小鏡子梳妝。紀廣傑自己草草打了辮子,坐在炕上用早飯,并時時撩起眼來看阿鸾的背影。

少時,阿鸾就用了點早飯,紀廣傑就吩咐店家備馬。他付畢店賬,就帶著阿鸾出門,騎上馬一同往東走去。不多時,就又到了鹹陽渭水之濱,乘船過河,飛馬南去,傍午時便到了長安。

在路上紀廣傑并未與他的新娘談過一句話,可是他的兩眼卻時時瞧著阿鸾,心裏尋思用甚麽方法才可以使新娘心服,使她愛慕自己。

兩匹馬追到長安城,到了利順镖店門首。那在門前的幾個镖頭,一見紀廣傑獨自偕著阿鸾前來,齊都不勝驚異;又見阿鸾已流著雲髻,穿著一身新娘的衣飾,就都更直了眼。

紀廣傑下了馬,将馬交給別人,他就向衆人拱手,帶著阿鸾進到镖店裏。只見葛志強、袁志俠、陳志俊、楊志瑾、趙志龍、金志勇,那些人全都在櫃房中談話,似乎正在談論甚麽緊要事情,他們一見紀廣傑和阿鸾來到,就齊都迎出門來。

葛志強就說:“怎麽,紀姑爺和鸾姑娘你們的喜事都辦好了?”

阿鸾臉上微微一紅,和衆人進到屋內。趙志龍又向紀廣傑問說:“蔣志耀和劉志遠他們怎麽沒有回來?”紀廣傑喘了喘氣,并不說話。坐了一會,他才先把日前由鮑老拳師作主,他與阿鸾成婚的事說了。及後又說他如何到湖北武當山與江小鶴見面争鬥過了,還是照著他那套話,說江小鶴曾敗在他的手中。

又說到劉志遠與蔣志耀,他就說那兩人是與他分途走了,大概他們知道江小鶴将來長安,他們未必就敢回來,或許故意躲在遠處觀風。他又把劉志遠抱怨了一番。後來由腰中取出老拳師托帶給葛志強那封信,卻沒把致江小鶴的那封拿出。

葛志強接過信來,就見信封裏,除了一張信紙之外,還有一封未黏好的信,那下面卻是寫著「江小鶴臺收”五個字。葛志強把信交給趙志龍念讀,趙志龍就高聲朗誦,并加以講解。大意是:給葛志強的那封,就是說他在大散關已令紀廣傑與孫女阿鸾成了親。事出倉促,就為的是他們結為夫婦之後,那末一同行路就都方便了。自己将往他處暫避,并非畏懼,實是聽魯志中及孫女之勸。

附著那給江小鶴的信,趙志龍亦就抽出來讀閱了,信中言辭極為凄婉。就是說:“十年以前的事,自己在作過了之後,便已後悔。但江志升誘民妻,亦實有取死之道。現在江小鶴來,知能了解此情,捐棄前仇,我兩家仍可為友,不提既往之事。若汝仍然抱定志願,必定報仇,那亦易辦,請你言明,不傷我門徒絲毫,那時我即交出頭,将一條老命交付與你!”

衆門徒聽了,有的驚訝變色,有的凄然飲泣,有的還憤憤地說:“這封信決不可交給江小鶴,咱們見了江小鶴就殺,就得拼命。”

阿鸾卻在旁邊又掏出手絹來拭淚,紀廣傑卻按劍微笑,不發一語。

葛志強收起信來,就向衆人說:“我看事情現在還好辦,江小鶴如若來到,咱們不可貿然就與他動武。”旁邊楊志瑾說:“那難道叫老師父出頭,把性命交給他嗎?”

葛志強搖頭說:“那當然不能,咱們都死了,亦不能叫師父出頭!”

楊志瑾說:“那麽依著你怎麽辦,把信給他?”

葛志強點頭說:“信是必須給他,因為既是師父如此吩咐,我們就必須遵辦。只要江小鶴來了,我們便把他請至镖店裏,把師父的信拿出來給他看看。并請陳師弟一說當年他父親江志升所作的壞事,以及我們昆侖派的戒條,由咱們師父率領龍家兄弟追到山中殺死他父親的詳情。我想江小鶴亦在江湖中闖了些日,不至于大不講理。”

陳志俊卻瞪著眼睛說:“那孩子會能講理?他要講理,他早先就應當想一想。雖然他的爹是叫咱們給殺的,可是他也在師父家裏住了那些日子,師父待他并不錯!”

阿鸾在旁邊急急地說:“江小鶴來到時,你們都不要去見,只叫我先出頭。我不但要跟他講理,還要有許多話問他,看他怎麽回答我!”說著,又痛哭起來,紀廣傑把他妻子向後拉了一下,阿鸾又急躁地向紀廣傑一瞪眼,但因當著許多師叔之而,她也不好發作。

葛志強連連向衆人擺手說:“這件事我們暫且不要擔心,并沒有甚麽難辦。現在聽說江小鶴已進了潼關,我在這裏都預備好了,各處的朋友我都打了知會,巡撫衙門、将軍衙門、藩臺兩司、西安府、長安縣,我已托好了人情。江小鶴不來便罷,如來,那他是自投羅網!”

阿鸾在旁著急說:“咱們何必要仗著官府的勢力捉拿呀!”

葛志強說:“我們并不捉拿他,我們還是先見面跟他講理,如若他真是不講理時,那可就說不得了。我葛志強本來是個漢子,生平不願以官府的勢力壓人,但現在找到頭上欺壓我們昆侖派的江小鶴,我對他可不能講甚麽客氣了。我要使出小小的手段,就把他押在監牢裏,不問便斬立決,或者判個永遠監禁!”

說時,他那雄偉的軀幹昂然挺立,瞪著兩只大眼,仿佛他這次對于江小鶴倒不似上次對李鳳傑那樣感覺得紮手,那樣的畏懼。随後又高聲說:“旁的話休提,今天我們先給紀姑爺和鸾姑娘小夫婦倆賀喜!咱們昆侖派二十年來還沒有過這樣的喜事,管他甚麽烏江小鶴。”

于是,大家又都轉為笑顏,高聲呼著,圍著紀廣傑夫婦道喜。這些師叔們把阿鸾那淚跡未幹的雙頰逗得飛紅,她趕緊跑到裏院去見葛志強的妻子徐氏婆媳去了。

紀廣傑這時十分高興,但是他心裏卻是挂記著甚麽事。他與昆侖派的人談說了一會,又去看了著葛志強之子少剛的傷勢。随後他就說,要到他舅父趙保福那錢莊裏去看看,其實并沒有去,他出了利順镖店,卻在東西兩條大街上去徘徊,走了半天,才找著一家鐵鋪。

這鐵鋪是專賣兵刃武器,專供給長安镖行武師之用。鋪子挂著許多明晃晃的大刀,牆上挂著鋼刀寶劍,并挂著甚麽虎頭鈎和方天畫戰,還堆著許多白蠟杆子。

紀廣傑走進去,就問:“掌櫃的,有飛镖沒有?”

那掌櫃的說:“飛镖得定打。”

紀廣傑說:“那就算了,我是急著要用。”

掌櫃的問說:“你是哪家镖店裏的?”

紀廣傑說:“我是大南街利順镖店的。”

那掌櫃的翻著眼睛瞧著,似乎他還不大信,因為他沒瞧見過利順镖店有這麽一個镖頭。及至紀廣傑自己稱道出姓名,他才驚訝著說:“啊呀!原來是紀大爺呀!你老人家不是出潼關捉甚麽江小鶴去了嗎?”

紀廣傑說:“我回來了,現在你別說廢話,你這裏要是沒有镖,我就到別家買去了。”

那掌櫃的連說:“有,有。”随著說,随到櫃裏面,待了一會,就托出一個木匣子來,裏面放著幾只槍頭子似的飛镖。

紀廣傑看了看,覺得都非常笨重。那掌櫃的見紀廣傑是不大中意的樣子,他就說:“這還是前幾年打成的呢。後來,因為漢中府的小昆侖鮑大镖頭和本地的活魔王孫豹,都被秦嶺的銀镖胡立給打傷,有人疑惑銀镖胡上用的镖是從西安府買的,所以本地官私兩面都囑咐了鐵鋪,不許我們再打镖賣了。若查出來我們得受罰,今天若不是紀大爺,無論如何我們也不敢拿出來。”

紀廣傑說:“我若不是急著用,我也不到你這裏來買,我的祖父是龍門俠,大概你也聽說過,他老人家不但是寶劍無對手,飛镖也從不虛發。可是我們紀家所使的镖,卻不像你們打得這樣笨,可惜我由家中出來時因為沒想用,就沒有帶來。”

那掌櫃的說:“不要緊,紀大爺你可以畫出個樣子,我們定給你打,打出來包管跟你那樣子一模一樣。”

紀廣傑點頭說:“好。”

掌櫃的連忙把紙筆給他,紀廣傑就畫了個镖樣子,并把尺寸也注明。确是比一般的镖輕巧銳利,訂打二十只,講明了價錢,付了訂錢。

紀廣傑又問那掌櫃的姓名,那掌櫃的自己說:“我姓費,你回去向葛大爺問西大街德福鐵鋪的費大,他就知道。他是我們的老主顧了。利順镖店那些他所使的昆侖刀,全都是我這裏打的。”

紀廣傑點了點頭,先把他這裏的成镖,送了五只,以備急用。出了鐵鋪,又找著一家椅墊鋪,訂做了一只镖囊,随後往回走去。

走到利順镖店的附近,看見那牆角豎著一座石碑,上刻著「泰山石敢當”五個字,那“當”字的下截都陷在土裏,成了“泰山石敢尚”了。

紀廣傑忽然半彎腰,由地下揀起兩個碎石,退後十幾步,心想著:我要打中那個“泰”手底下的那個小鈎。說時一石頭飛出,同時睜眼直直的看著,正打中在那一筆,他不禁笑了。

又用第二塊石頭,心裏說:我要打那個“山”字,打那個山尖。一揚手石又飛去,他跑過去一看,那“山”手的頭上果然打了個白色痕跡。旁邊站著許多人看著,都希望他再打,但紀廣傑得意地走回利順镖店去了。

少時,镖店衆人就在一起吃午飯,他與阿鸾并坐在首席,葛志強等人都擎杯為他們夫婦獻酒賀喜。

紀廣傑偷眼去看阿鸾,就見阿鸾依然不喝酒,不吃菜,似說是她羞澀,可又像憂郁。

這卻真使紀廣傑的心裏不痛快。旁邊又有人談起江小鶴來,紀廣傑也跟著談了起來,他現在手中預備著幾只飛镖,就決不再怕江小鶴那神出鬼沒的武藝。

于是,他又昂著頭,高談起來,談到使他最氣憤最驕傲之時,他就用拳頭擊打桌子。此時阿鸾離席出屋去了。這間房對面的那東屋,就是葛志強命人收拾出來,請他夫婦居住的。

阿鸾到這屋裏,坐在床上,她就發愁,眼淚就不禁點點落下。忽然屋門一開紀廣傑又追到屋裏,紀廣傑就沒對阿鸾說話,可是他又一笑,這種笑是表示夫妻恩愛的意思。阿鸾卻連頭也不擡,立刻起身出屋到裏院去了。

裏院葛志強之妻徐氏,現在生著病,雖然有兩個仆婦,可是還須要她兒媳伺候。她的兒媳婦程玉娥,這兩個月來就沒有一刻的閑暇,沒有一時心裏舒展。她的丈夫自從那次在大雁塔被李鳳傑所傷,幾乎死了,到現在傷勢才稍微見輕。可是她的婆母又病了,以至她面容憔悴,精神極為悲苦。

如今一見阿鸾已經出嫁了,梳著美人髻,戴著金首飾,穿著豔麗的衣褲,尤其是那雙繡花鞋,她真是極為羨慕。

她就挽著阿鸾的手兒到了外屋,就悄聲說:“妹妹你請坐,怎麽作了新娘子倒比上回來的時候客氣啦?”阿鸾臉上紅了紅,勉強笑了笑就坐下。

程玉娥就又靠近一些,低聲問說:“新郎對你怎麽樣?你們倆一定是頂恩愛,可是你得想法摸住他的脾氣,先把他拿下馬去。不然你那位新郎是不好制的,他有本事,又有名,人物又好,以後一定要背著你作出荒唐的事。那時你多麽生氣呀?”

阿鸾被她說得臉更緋紅,但又有些氣惱,就正色說:“嫂嫂你別跟我鬧,我爺爺給我們辦這件事,我是沒法子……”說到這裏,又十分傷心。

她強忍著了眼淚,又接著說:“就為的是一同出來對付江小鶴,好有許多方便!”

程玉娥笑著,又像嫉妒,又像嘻笑似的,拍著阿鸾的肩膀說:“現在倒是有點方便,可是慢慢的也就不方便了。咱們女人的身子總是有不方便的時候,不如他們男子,永遠能在江湖上闖。”

阿鸾沒有聽明白她這句話,只覺得心裏十分不耐煩,本想要離開這屋回到前院,可是又覺得那屋中有紀廣傑,那更是讨厭。忽然一陣傷心的事襲上她的心頭,她竟忍不住眼淚滴滴地滾下。

程玉娥十分驚訝,變了色,驚慌著問說:“妹妹你是怎麽啦?我惱了你啦,咳!剛才我是跟你說湊趣的話呢!”阿鸾一面拭淚,一面擺手。

這時忽有個仆婦追到屋裏來,說:“鮑大姑娘!紀姑爺這就要到鹽店街看舅老爺去了,問你去不去,車可都套好了。”

阿鸾還沒答應,程玉娥在旁就說:“自然是去呀!新外甥媳婦那有不見見舅父的道理?”

阿鸾就拭淚,點了點頭,随同著仆婦走出外院。

此時紀廣傑的辮子打得又黑又亮,面也刮得十分幹淨,換了一件藏青洋绉的長衫,粉底快靴,手中持著一把絨扇,真似一位風流闊少。

阿鸾亦進到屋裏,重施了些脂粉,紀廣傑在旁看著他的妻子打扮,就順勢拍下她的柔肩一下,低聲笑著說:“本來我已對你說過,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可是現在我也得告訴你,在長安我只有這一家親戚,是我的親舅父。你既作了我紀家的兒媳,無論你是看得起我,看不起我,但你也須随我拜見拜見舅父。咱們倆暗地裏是如同路人,可是在表面上還得作出恩愛的樣子。不然就容易叫人疑惑,把話要傳到老爺子那裏,他老人家一定很是難過!”

阿鸾聽了這些話,心中又不由得一陣悲痛,甚麽話也沒說,就修飾完畢,随著紀廣傑出門上車,往鹽店街去了。

在車上,紀廣傑是跨著車轅,他還不禁張目四望,仿佛在人叢中尋找甚麽。他的車上,還放著那口寶劍。少時到了鹽店街廣益福錢莊,夫婦二人拜見了舅父,便又回來。

回到镖店他們的屋中,阿鸾仍然是悶悶地坐著,眉頭還是緊鎖著,永遠也不用正眼瞧她的丈夫。

紀廣傑不由十分煩惱,便也不在屋中,就到外面去打聽江小鶴。

在外面走了一天,酒店茶肆他都去遍了,也沒看見江小鶴的蹤影。

回來時,見镖店門外停著一輛大鞍車,他進到櫃房裏,就見有兩位穿官衣的人,正跟葛志強稱兄喚弟在談閑話,經葛志強引見,紀廣傑才知道這兩位都是府臺衙門的,一位是刑房先生柳二爺,一位是大班頭神拿鄧二爺。這兩人一聽說紀廣傑就是龍門俠的孫子、鮑昆侖的孫婿,就齊道久仰,很親熱他跟他談起話來。

少時葛志強又命人擺設筵席,請這兩位官人吃飯,由紀廣傑等人作陪。席間當然又談了江小鶴。

葛志強就說江小鶴是個賊人,在鎮巴、川北都犯過重案,如若他來到,務請府臺衙門拿辦他。

兩位官人全都滿應滿許,并說他們現在已派了捕役往各處訪拿去了。

紀廣傑在旁卻不說一句話,他對于葛志強運動官人捉拿江小鶴的事,不大贊成。

因為江小鶴的本領他領教過,不用說區區西安府的幾個班頭捕役,就是人再多些,也休想捉拿江小鶴的蹤影。他現在唯一希望的就是他手中的那幾只飛镖,如果江小鶴能遲幾天來,等那訂做的飛镖打好了再來,那更好!他相信他的飛镖是不能虛發的,而且江小鶴必不能防備。

過了些時,屋中點上了燈燭,外面的天色也黑了。

葛志強就絕口不再談說江小鶴,遇有別人談到了之時,他還不住用眼去瞪,他的神色也極為不安。

飲宴畢,兩位官人就告辭走了。

葛志強吩咐衆人今晚要警戒著,比往日還得留些心,昆侖刀都要預備在手,都不要睡熟。遇著甚麽驚異的事情發生,就彼此招呼,同時就打鑼,鑼聲一起,街上巡更的人一聽見也就去叫官人。這是他跟西安府那兩位官人商量好的辦法。

紀廣傑卻在旁冷笑,他想不到葛志強是這麽愚笨的一個人。他進到自己的屋內,就見桌上點著兩支蠟燭,見阿鸾打開頭發,對鏡重新理妝。

紀廣傑就覺得詫異,又不敢問她,就站在旁邊,看她到底是甚麽主意。就見阿鸾那萬縷烏絲,被燭光照得發亮,紀廣傑又不禁一陣心醉,心說:這麽好的新娘,如今又已然到了我的手中,可是她卻不能順手,連一句話都不對我說,這滋味有多麽令人難受呀!

又想:都因為江小鶴這件事,攪得她心煩,否則她一定能與我和好。因此,就暗暗咬牙,痛恨江小鶴,恨不得他立刻就來到,自己就揚手一镖,把他肚子打穿。此時阿鸾的頭髻理好了,把那新娘的頭髻,又改了一條處女的辮發,仿佛她是沒結過婚一樣。

紀廣傑真忍不住心中的怒氣,立刻瞪起眼來,問說:“你這是甚麽意思?你為甚麽改變頭發,莫非你是不願意作新媳婦嗎?”

阿鸾竟像沒聽見似的,氣忿忿地起身轉過來。她現在穿的是一件綠紗短衫,裏面襯著一條紅胸衣,綠裏隐著紅,再被兩盞紅燈一照,這顏色簡直使紀廣傑銷魂。

紀廣傑就改怒為笑,說:“其實一改成辮子,可是比梳頭好看得多了。晚間可以改成辮子,但到明天早晨還是應改過頭來,不然可叫人笑話。”

又見阿鸾脖領敞著,露出粉膩白潤的抹胸黑金鎖鏈,紀廣傑忍不住要伸手去摸,笑著問道:“這是赤金的嗎?哪兒打的,鎮巴城不能有這樣好手藝吧?”

阿鸾卻又用手一推,紀廣傑趕緊反手握住了她的腕子,笑著說:“到底為甚麽事,你不跟我和好?”

阿鸾卻緊咬著嘴唇,一聲不語,奪過手去,就由壁上摘刀。紀廣傑恐怕她又用刀來砍自己,便趕緊回身取劍。卻見阿鸾把她那口昆侖刀摘下來,坐在炕上,抽出刀來,用一塊紅綢手帕拂拭。

紀廣傑不由一笑,也把寶劍放下。他本想走近前,再說幾句溫存的話,他又想那是白碰釘子,于是發了一會怔,就傲然地說道:“今夜,江小鶴未必來,如來了,那可真好!我現在正預備著對付他。我要不容他看見我,我就将他制于死命!然後……”

紀廣傑又要說他替昆侖派鏟除對頭冤家之後,他就飄然而去,他也不稀罕阿鸾再對他好。可是阿鸾卻用眼瞪了一下,抄起刀就出屋去了。

紀廣傑也趕緊追出屋去,卻見阿鸾飛身上了房,紀廣傑微笑,“嗖”的一聲也蹿上房去。

這時照壁後邊藏著個夥計,他一見房上有人,就吓得大叫一聲:“有賊呀!”順手當的一聲敲起鑼來。

紀廣傑飛身跳下,向夥計就是一腳,那夥計連銅鑼都滾在一邊,紀廣傑就罵道:“笨蛋!莫非你沒看見我那屋子還點著燈,我是才從屋裏出來嗎?”

這時人聲雜亂,葛志強、趙志龍、陳志俊、楊志瑾、袁志俠全都拿著兵刃跑出來。

夥計也點起燈籠來,并有個人拿起銅盆就亂敲,紀廣傑卻掄著寶劍急喊說:“沒有事!沒有事!是我跟我妻子,我們上房查看去了。這個笨蛋他沒看清楚就敲鑼!”

把那才爬起來的夥計又一腳踹倒,并過去把那睡眼蒙眬地敲著銅盆的夥計打了兩個耳光。

葛志強一聽是場虛驚,他就不由得又生氣又慚愧,就連連擺手說:“不要吵嚷了!叫外人知道真要笑話,咱們還保镖呢?……咳!”他提著昆侖刀咳聲嘆氣地壓住了衆人,可是這時外面又咕咚咕咚的亂捶門。

原來是剛才敲鑼時,已被街上巡更的人聽見,報告了官廳,那神拿鄧二就帶著許多官人來了。

這些官人進來,全都拿著鈎竿子、鐵尺,鄧二高舉腰刀,高聲問道:“賊人在哪裏?”

葛志強倒不禁面紅過耳,只得說:“賊人跑了,剛才有人聽見房上有響動,可是我們出來一看,賊人就沒有蹤影了。”

神拿鄧二說:“這一定是個飛賊,大概也跑不遠,不定是在哪兒藏著了。”

于是他命人搬梯子,親自上房去檢查。但是,真如葛志強所說,房上和各處都沒有賊人的蹤影。

然後鄧二下了房,就向葛志強說:“葛六爺你別發愁,今夜我們留幾個人在這裏保護好了。”

葛志強說:“那倒不必。我們這兒倒有人防夜,人也不算少,只要把賊人圍住,我們一鳴鑼,二哥帶著衆位再來幫幫我們就是了。”

神拿鄧二想了一想,就說:“那麽就這麽辦,我們回去啦!還是聽你們這邊的鑼,我想那個飛賊大概也不敢再來了。”說著,他又帶著那許多官人走去。

亂了這一陣,現在才算消停。氣得紀廣傑早回到房裏,少時阿鸾也進來,紀廣傑就忿忿地說:“你看這些人多不中用,我真不知道這些年他們是怎麽保的镖。這麽些個無能的人,怎麽會作買賣走江湖?早先我聽說葛八爺是有名的好漢,現在一看,他這金刀銀鞭鐵霸王,原來也不過如此。要沒有這些人在裏面攪,我早就将江小鶴擒獲了!”

阿鸾由著他說,自己卻一聲不答,臉色氣得煞白,把刀向桌子一摔,就在靠桌的那把椅子坐下,一只胳臂放在桌上,支著頭。

紀廣傑心裏又另外滋生一種憤恨,心說:豈有此理!我幫助他們昆侖派這些人,圖的是甚麽?鮑老頭子的孫女嫁給我,簡直跟沒嫁一樣。這是看不起我姓紀的。我姓紀的耽誤了自己的前程,得罪了許多江湖朋友,還在這裏受氣,我算甚麽男子漢大丈夫?

于是他也把寶劍猛力地向床上一摔,心說:我不管了!明天我就走開關中,江小鶴随他來,由他鬧,我不管!

可是又一想,這不行!這樣一來分明是我被江小鶴給逼走,連妻子都顧不得要了,那又有多麽丢人!又偷眼看著阿鸾在燈旁的側影,梳著那條辮子,更是美麗。雖然她對自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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