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葛志強和神拿鄧二一聽,全都不勝驚訝,紀廣傑便又說:“江小鶴那身飛賊的功夫确實高妙,要想追拿搜捕,确實不容易,只有設計拿他,或是用暗器傷他。我現在手中有幾只鋼镖,可惜是買現成的,不是定打的,不大可用,但也能将就著用。倘若江小鶴跟我走過對面,我只要一揚手,便準能将他打傷。我們龍門派所傳的镖法,雖然我向不輕于使用,可是只要一使用起來,便是百發百中。剛才江小鶴在我室中留下的那張字柬……”
他才說到這裏,那神拿鄧二就趕緊問:“字帖在哪裏了?”
紀廣傑說:“已被我一怒給扯碎,上面也沒寫著幾個字,只是說明天清晨,叫我們到灞橋與他見面比武。”
葛志強一聽這話,他就不由吓得面如土色,因為有上次他們與李鳳傑比武的教訓。李鳳傑他們尚且敵不住,捉不著,明天跟江小鶴鬥起來,那更是非輸不可了。
紀廣傑的飛镖也未必能怎麽靠得住。明天灞橋之約若不去,那一定為人所笑,而且江小鶴還得找來。若是去呢?可說不定又得死幾個人。若再栽那麽一個跟鬥,昆侖派不必叫人去殺,也得自己羞愧死了。
此時就聽那神拿鄧二正與紀廣傑低聲說話,葛志強便也趕過去聽。那神拿鄧二跟紀廣傑談話明日怎樣捕捉江小鶴之事。鄧二的武藝雖然不高,可是他的辦案手段真是漂亮,他只略略說出了一個辦法,就使紀廣傑和葛志強齊都十分傾服。
于是葛志強也不發愁了,他就悄聲向鄧二說:“好了,明天我們就都仰賴著鄧二爺了;這個辦法可千萬別再跟人說了。不怕別人傳給江小鶴,卻怕江小鶴他偷聽了去。”
紀廣傑擺手說:“葛師叔你也不要太過慮,我看江小鶴的能為也不過如此,不會有甚麽神出鬼沒的本領了。現在先請鄧二爺回去,我們這裏再留下幾個人防夜,明天到灞橋再見,一定能活捉住江小鶴!”
神拿鄧二爺說:“不過就是一樣,擒住江小鶴可也問不了甚麽大罪名,沒法問他的死罪。”
紀廣傑說:“咱們也不必要置他于死,只要把他捉住,以飛賊的罪名把他押在獄裏,囚他個四五年,把他那身武藝消磨完了,然後他再出獄,咱們也就不怕他了。”
葛志強說:“只要把他在獄中押四五年就行,練功夫的人禁不住蹲上四五年不動。他出獄再練也不行了,因為那時他的骨頭就都僵硬了。”又談了些話,神拿鄧二就帶著官人走了。
葛志強、紀廣傑等人到了院中,就見那塊大石頭已被夥計們給擡走,仍然放還在原處。
葛志強就不由心中又是一陣憂慮,暗想:江小鶴這樣大的力氣,有這樣神出鬼沒的本領,就是明天能夠将他捉住,恐怕在監獄中也囚不住他,他若越獄出來一定更要報仇,那時恐怕誰也活不了,因此眉頭又皺在一起。他就叫趙志龍、楊志瑾等人,小心防守這後半夜。他回到裏院,把他睡覺的那房子關嚴了,并且鎖上,還頂上桌子凳子,然後他才去睡覺。可是因為驚吓過甚,而且惦記著明天灞橋比武之事,他竟無法再入夢了。
這時外院的紀廣傑又在房上各處巡視一遍,他就也回到室中。卻見燈火還在微明著,阿鸾和衣握刀躺在床上,像是熟睡了。
紀廣傑持著燈到阿鸾的面前照了照,阿鸾那美麗的面貌實在令他銷魂,可是對此佳人卻不能一親芳澤,這實使他心裏又痛又癢,說不出是一種甚麽滋味。他又不敢把燈放在阿鸾面前的時間過長了,恐怕阿鸾醒來又掄刀來砍他,他就将燈放在桌子上,只站著發了一會怔。心說:自己若是極力巴結她,恐怕她還會更厭煩我。不如等明天把江小鶴拴住之後,自己便向她表示要走。只要一表示,阿鸾或許把自己攔住,或許她跟我親愛起來。順手把門關閉好,吹滅了燈,他就也上床去睡,寶劍也放在身邊,并且他故意躺在阿鸾很遠的地方,但是很希望阿鸾來問他。
睡了不多時候,天光就亮了,開了室門,一看院中卻混沌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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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陰得很沉,雨像牛毛一般的,繁密微細地落著。紀廣傑就趕緊叫夥計們備馬,他跑進裏院去叫。
葛志強正在洗臉,紀廣傑就催促著說:“何必還洗臉?就趕緊去吧,倘若遲了,咱們所布置的機關一定要洩漏,江小鶴就逃跑了!”
葛志強在室中急急地答應著說:“快,紀廣傑你先命令他們備馬,在外院等我一會兒。”
當下紀廣傑又到外院,就見趙志龍、袁志俠、楊志瑾、陳志俊、金志勇,全都紮束利便,預備停當。
紀廣傑又回到室內換了一身青綢褲褂,暗帶飛镖,持著寶劍出室。
這時葛志強已提著昆侖刀從裏院走出,他仰面看著天,仿佛老天也正在對他發愁。又一狠心,便說:“諸位,今天咱們到灞橋與江小鶴争鬥,這可跟上回鬥李鳳傑又不同了。鬥李鳳傑那不過是為給我這利順镖店淨面子,現在卻是為咱們昆侖派敵擋仇人,給咱們師父剪除這個冤家。今天同去的也沒外人,全是鮑老師父的門徒和孫女婿,咱們見了江小鶴都要豁出命了。或者叫他死傷,或者把他生擒,就是千萬別放他逃走!”
紀廣傑在旁說:“葛師叔你不必多說了,趕快走吧!”
當時許多夥計将七八匹馬全都牽到門外,葛志強等人都出門去了。紀廣傑卻又回到他的室裏,就見阿鸾側身躺在床上,睡得正酣,鋼刀仍在她的身旁放著。
紀廣傑就拉了一領被蓋在她的身上,随後他又戴上了一頂大草帽,便又走出室去。到了門外,就見葛志強等人都已上了馬,反而催他說:“快著!快著!”紀廣傑又命夥計将镖店的大門關上。然後他便飛身上馬,連連揮鞭,催馬趕到最前面,由他領頭,葛志強等人跟著他。
馬蹄踏踏地響,就如同七八條飛龍,沖開了人煙稠密的市街。走出了城,就在這清晨微茫的煙雨之下,直奔灞橋。到了灞橋,幾匹馬全都停住,個個人全都心情緊張,個個抽出來兵刃。
紀廣傑并且用手去摸他那幾只鋼镖,可是縱目四看,只見楊柳含煙,河面上飄浮著一層迷蒙的雨氣,灞橋上除了一兩個打著雨傘提著籃子的人往來行走之外,卻別無所見。
葛志強就說:“咱們來得太早了!”
陳志俊卻說:“別是江小鶴把咱們騙了吧!”
紀廣傑卻在馬上四下張望,連柳樹上的葉裏他都細細的察看了,惟恐江小鶴藏在了甚麽地方。
金志勇說:“咱們找個地方先歇一歇吧。”橋東邊有茶館,于是幾匹馬就過了橋。
在橋的東頭就有兩家茶飯館,都支搭著席棚,在棚下用磚砌成高矮不同的臺子,那便算是座位。這雖是清晨,雖然落著雨,可是這兩個茶館買賣不錯,有許多挑瓜的、賣菜的、帶著行李趕路的,都在這席棚喝茶吃飯。有的還彼此扳談,講閑話。但紀廣傑卻明白,這多半是西安府的捕役化裝而成,是專為捉捕江小鶴的。葛志強恐怕露出形跡來,便向楊志瑾等人說:“咱們到鎮上去吧,這裏的人太多。”
幾個人将要到鎮街上去找茶館,卻見由東邊又來了一人,一手打著傘,一手提著畫眉籠子,似是個鋪子裏的掌櫃。走到了臨近,葛志強才看出來,原來正是神拿鄧二。
鄧二假意向葛志強等人招呼一下,然後走到葛志強的馬前,他便悄聲訊:“網都撒好了,并已探出江小鶴是住在東邊福源店,可是他昨夜竟沒回店,想他回頭一定來。現在五裏地的大小村莊,全部布下了咱們的人,除非他會飛,不然他決跑不了!你們在這兒歇著吧,我也在這兒。江小鶴如來,請你們給我使個眼色,我們便下手!”
紀廣傑也在旁把這些話都聽了,他使說:“江小鶴要來,大家也不要慌忙。先叫一兩個人把他攔住,不用跟他動手;只跟他說些廢話,然後我們再從四下包圍,立時叫他……”
正自說話,忽聽一陣鈴铛的響聲,只見由東邊街道上馳來了一匹黑馬,馬上一個穿青衣戴草帽的高身少年,正是江小鶴。
陳志俊雖隔十年未見著小鶴,但是他還認得,立刻他便拉了葛志強一把,驚慌地說:“江小鶴來了!這便是他!”
當時神拿鄧二趕快躲到一旁,許多人的眼光全都注視在那黑馬上的人身上。
只見江小鶴從容微笑,金鈴聲和鐵劍響,聲音清越驚人。他竟掠過了紀廣傑、葛志強等人的馬匹向西,走上了橋頭,然後他又在馬上回身,向紀廣傑點點手,微笑著叫道:“到這裏來!”
紀廣傑手中摸著他的飛镖,一見江小鶴的态度竟是這樣從容不迫,他又不敢将暗器取出來了。随先囑咐葛志強等人說:“你們千萬要仔細些,不可輕舉妄動,也不可叫官人等驀然上手。江小鶴他水性精通,他若由馬上跳到河裏,我們可便無法捉獲了!”囑咐完了,他已撥馬上了橋頭,向江小鶴說:“朋友,勝敗存亡,今天我們便要分個清楚。你先說明,今天我們要怎樣争戰,是馬戰還是步戰?”
江小鶴卻似乎有點莫名其妙,他便問道:“誰約的,叫你們來到這裏跟我争鬥?”
紀廣傑忿怒道:“你約的,昨夜你将字條黏在我的房內!”
江小鶴微笑道:“那我并沒有約你,我來到關中是為尋報舊仇,除了姓鮑的姓龍的之外,我誰也不找。”
紀廣傑手按著劍柄,氣憤地道:“昨夜,那張字條是你寫的不是?約我們清晨來此與你比武,是你寫的不是?”
江小鶴傲然點頭道:“不錯,字條是我寫的,話也是我說的,可是我并沒約你們。”
紀廣傑瞪眼問道:“你約的是誰?”
江小鶴把臉色一繃,道:“我約的卻是鮑振飛的孫女鮑阿鸾,與你們這群不值得一門的小輩無幹!”
他這話尚未說完,只見紀廣傑锵地将劍抽了出來,怒向江小鶴的前胸便刺。
江小鶴稍微将馬一撥便躲開了,紀廣傑的第二劍又急著刺來,江小鶴也抽出劍來,将對方的劍架住。
此時葛志強一手提著鋼鞭,一手握著昆侖刀,後面帶著趙志龍、楊志瑾、袁志俊,都奔上了橋頭,齊掄兵刃向江小鶴道近。
江小鶴正要與這些人厮殺,忽見由西邊又來了一匹馬,也馳上了橋頭。江小鶴一看,正是鮑阿鸾,他便橫劍護身,說:“先別動手!我約的是她,如今她來了。我們先說幾向話,然後我們再較量!”
于是他将馬靠近了橋攔,一手橫劍,雙目向阿鸾去望。只見阿驚出落得真是一位大姑娘了,她并沒改成婦女妝束,只是把兒時的兩條小辮改為一條長長的發辮,模樣仿佛比幼小時更美麗,可是沒有那麽天真了。她也沒擦脂粉,只穿著一身雪青色的綢褲褂,杏色繡花鞋,她騎的是紅馬,鞍旁帶著刀,已不是馬家鐵鋪給他打的那口尺寸短份量輕的鋼刀了,卻是一口昆侖刀。
江小鶴兩只眼睛向阿鸾的身子來回的繞,他便不禁苦笑一聲,道:“鮑姑娘!十年未見面,你還認得我嗎?”
阿鸾這時的面色慘白,瞪著兩只眼,眼裏浸滿了淚水,但是淚卻流不下來,話也說不出,她的渾身都像發抖。這時的雨似乎又大了,淋著她的頭,淋著她的身子,她那雪青色的衣服已被雨淋濕,頭發挂著雨珠,直向臉上流,淚也仿佛便随著雨水由臉上流下。
這時葛志強等人已将江小鶴包圍,但是他們一見江小鶴鮑阿鸾這種情形,他們仿佛都怔住了。
紀廣傑卻又趁江小鶴不備,猛的一劍刺去,但聽當的一聲,立時又被江小鶴用劍擋住。
紀廣傑反手又要去刺,阿鸾将劍一欄,同時抽出刀來,向紀廣傑等人說:“你們誰也不許動手,只叫我殺他!我問他!”
江小鶴也說:“對!我們江鮑兩家之事,與別人無幹!”
紀廣傑卻憤憤地冷笑道:“你可曉得,她已是我的妻子,我們已經拜堂成親,你若侮辱了她,我劍下立時叫你喪命!”
江小鶴又一聲苦笑,又眼望著阿鸾說:“咱們兩人得找個地方說去,十年來的話太多了,須要詳細說。說過之後我能報仇便報仇,不能報仇,我叫你們殺了決不後悔!”
阿鸾哭著點頭道:“我也正要找你細談一遍呢!把話都得說明了,走,咱們過橋往東邊去!”
江小鶴也點頭道:“好,我們往東邊去。”又向葛志強等人拱手道:“請衆位少待,我同鮑姑娘到東面去談幾句話。”
楊志瑾還說:“鮑姑娘不要同他去,他沒懷著好意!”
葛志強也要帶著衆人跟随了去,以免阿鸾一人吃虧。
紀廣傑卻把衆人攔住,說:“不要管他們,讓他們去談吧!”一面再向衆人使眼色。
此時阿鸾撥馬向東去走,葛志強等人讓開了路,江小鶴便也跟了鮑阿鸾往東。
才下了橋,行走不到十數步,便聽耳後一聲風響,他在馬上趕緊伏身,就覺得一只鋼镖從他的頭上飛過。紀廣傑站在橋頭揚手,第二只镖又打來,江小鶴一伸左手二指,就将飛镖捏住。
紀廣傑催馬近前幾步,第三只镖又很準确地打來;江小鶴卻用手中得到的镖一磕,叮的一聲,那只飛镖又被磕落在地。他專心等著飛镖,笑向紀廣傑問道:“還有嗎?”
這時卻見十幾支鈎竿子都遞上來,三支鈎在馬腳上,一支就鈎在江小鶴的右臂上。
江小鶴趕緊伸左手将鈎竿奪過來,鋼镖又嗖嗖的打來了兩只,但都被他躲過去了。同時馬匹已被鈎下,葛志強等人都催馬掄刀奔過來。
江小鶴此時已然萬分危急,但他手腳伶俐,馬雖跌下,他卻沒有摔下。只是抛開鈎竿子時,他的右臂袖撕下兩條肉去。他仍忍著疼痛,奮勇揮劍,就與葛志強、紀廣傑、趙志龍、金志勇、袁志俠、楊志瑾,及神拿鄧二所率領的一幹官人,争鬥起來。
一霎時,這灞水的橋東人馬翻騰,一陣大亂。
此時因為阿鸾的馬在前,她已将走入了鎮街;她的心中十分悲痛,正思量應當向江小鶴說怎樣的話,所以沒料到紀廣傑和神拿鄧二正在暗算江小鶴。忽聽身後一陣大亂,就見江小鶴的馬已栽下,并且他已受了傷,右臂流著鮮血;阿鸾就不禁大驚,趕緊撥馬回去。
此時江小鶴奮勇厮殺,已被他刺倒了袁志俠和楊志瑾,他又跑上橋去。
紀廣傑催馬追将過去,一在馬忙,一在馬下,兩口劍交戰到四五回合,江小鶴就一劍将紀廣傑搠下馬去。
江小鶴搶了馬匹,過橋跑到西岸,阿鸾趕緊追過去,她在馬上慘凄凄地叫道:“小鶴!小鶴!”
江小鶴這時的臉色氣得又紅又紫,他認為剛才是阿鸾與紀廣傑等人合謀暗算自己。他使忿忿地用劍砍下了一條柳枝,在煙雨中望著阿鸾,發出一種冷笑,說:“好,你們真高明,真毒辣!阿鸾,你這賤婦,你忘了當初你曾答應過給我作妻,十年來我……”說到這裏他心中襲上了一陣悲痛,這種痛比臂上的傷還要疼。
此時西邊又有一大隊騎著馬的官人趕來,橋東的葛志強及神拿二等人也都追奔過來;江小鶴就将手中的柳枝向阿鸾打去,随後他撥馬順著河岸往南跑去了。
阿鸾将柳枝躲過,又催馬去追,口中并叫著:“小鶴!小鶴!你回來!”
江小鶴卻連頭也不回,忿忿地縱馬而去。
阿鸾追下有一裏地,就見江小鶴騎著紀廣傑的那匹馬已經走遠;她只得收住了馬,氣喘籲籲地,雙淚就似這越落越緊的雨絲,滴滴流個不止。
少時葛志強和神拿鄧二已帶著官人趕到,那一隊騎馬的捕役也來了,鄧二就也上了一匹馬,率領官人去追。阿鸾還跺腳哭喊著:“就別追啦,江小鶴已受了傷!”
葛志強說:“這是衙門的公事,咱們可不能攔著。現在紀姑爺他們都受了傷,咱們趕緊把他們擡回城裏治療去吧!”
阿鸾才懶懶拭著面上的雨水和眼淚,她馳著馬又跟著葛志強走到灞橋,就見那裏的幾個官人已雇好了兩輛車,把受傷的楊志瑾、袁志俠、紀廣傑都擡到車上。
其中以袁志俠的傷最重,紀廣傑的傷最輕。那兩個受傷的人全都躺著呻吟,紀廣傑卻在車上坐不住,他還要跳下。雖然他的左胯之處流著血,将衣服都已染紅,但他還暴跳如雷,還向旁人要馬匹,要寶劍,他要再去追江小鶴。
阿鸾一來到,紀廣傑就冷笑著說:“家裏的,你看!我紀廣傑替你們昆侖派受了傷了。這血是紅的,是跟咱們倆拜堂時你那條裙子一個顏色。”又拍著胸脯說:“別看今天你丈夫受了傷,但你丈夫是英雄!早晚我要照樣給江小鶴一劍,叫他那傷比我這還得重!”
葛志強一面嘆息著,一面勸說:“算了,算了。紀姑爺你也不要再生氣,先回到城裏歇一會。現在鄧二節率領十多名騎著馬的班頭追下去了,他們一定能把江小鶴捉住。江小鶴現在受的傷也很重,他必然也跑不了多遠!”
阿鸾此時仍然不住垂淚,并且因見紀廣傑負傷,她反倒覺得紀廣傑很是可憐,而且自己又太對不起他。于是她就收了刀,牽著馬走到紀廣傑的車前,她就含羞垂淚勸說:“你也不必再生氣了!先回到城裏去吧,你為我們的事吃了苦,我的心裏很難過!”
阿鸾這樣一說,紀廣傑反倒覺得心裏十分痛快,周身都是舒服的,連那處傷仿佛都不痛了。他幾乎要笑出來,可又忍不住,便微笑了笑說:“這不算甚麽。別說傷,就是将來我為你,為老爺子,為昆侖派的衆朋友被江小鶴所殺,那也沒有甚麽,那也不愧我是龍門俠的子孫!”
阿鸾又抹抹眼淚。
葛志強就吩咐說:“走吧!”
當下兩輛車,和萬志強、鮑阿鸾、金志勇、陳志俊、趙志龍等幾匹馬,官人七八名,有的騎馬,有的步行,就一齊回到長安城去了。
這時雨落得仍緊,四下的山林廬舍都已為兩氣所彌漫,遠望長安城仿佛在煙霧之中。這次雖然也是大敗而歸,但葛志強還不及上次鬥李鳳傑那樣掃興、慚愧,因為這次是江小鶴也受了傷,而且仰賴著官人們,回頭也許能将江小鶴捉住。只是,倘若捉不住他,那可就糟了!今天看江小鶴的劍法和他單手接镖時敏捷的手法,不但比李鳳傑高得多,即紀廣傑到他手中也再算不得是英雄好漢了。
因此倒非常欽佩自己的師父,覺得師父過去十年來,時時恐懼這件事會來臨,連自己有時都以為他老人家是過慮,如今一看,實在值得憂心。鮑師父現在雖然是老當益壯,可是他老人家的武藝要比江小鶴也是差得太遠,只是鸾姑娘……
葛志強在馬上就回想著剛才阿鸾初見江小鶴時的情景,以及江小鶴用柳枝擲她,她哭泣著喊叫著別追的情形。
葛志強就不由心中發生疑惑,暗想:這是怎麽一回事?江小鶴小的時候,可在師父家裏收養過些日子,莫非他跟阿鸾在那時候就有甚麽暧昧之事發生?那可真奇怪了!因為猜想此事,他倒把別的事情全都忘了。
少時進了城,回到利順镖店,先把受傷的三人都分別著擡到屋內。随後趙志龍等人又忙著給受傷的敷上刀劍藥,派夥計去請專治跌打損傷的醫生。又有許多本城的镖行和拳師們,以及葛志強所認識的官私兩方面的朋友,全都來慰問和打聽事情。
葛志強又勉強打著精神,應酬了一番;好容易才盼得那些人走了,葛志強這才喘了喘氣。又去看了著袁志俠和楊志瑾,見他們都還不至有生命危險。最後他去看紀廣傑,就見紀廣傑躺在床上跟阿鸾說話。
阿鸾還是那麽愁眉不展,兩眼還是淚瑩瑩的。
葛志強就問紀廣傑的傷勢現在覺得如何,紀廣傑立刻坐起來用右手拍拍他那傷處,笑著說:“這算甚麽?江小鶴若此時再來,我照樣與他拼命!”雖然說這樣的橫話,可是他的面色發白,汗珠子像黃豆那麽大從腦門子上滾下來。
葛志強就說:“你就不必再生氣了,據我想此時那些官人一定已把江小鶴捉住了。就是他還能夠逃跑,有了今天這事,以後他也成了罪人了,早晚是得就捕。你就好好養傷吧!傷愈之後,咱們再商量辦法。”
說時,他又向阿鸾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看紀廣傑的傷勢也不算輕,你應該好生服侍他,不可使他太興奮了。
此時阿鸾的容貌越發愁苦悲傷,葛志強也看出今後的事情難辦,不禁十分發愁。出了這屋子,他就回到房中,與趙志龍、陳志俊等人用午飯。
正在吃著午飯,那神拿鄧二就來了,他喘籲籲地,似乎是才由很遠之處來到,才下馬。葛志強連忙問說:“把江小鶴捕獲了沒有?”
神拿鄧二擺手說:“不行,不行,那家夥真叫兇!我辦案二十多年,擒過草上飛,提過雲裏豹,還沒見過這樣滑手的賊人。紀爺的那匹馬本來不算多麽快,可是一到了他的手裏就像飛了似的。我們趕下他三十多裏,過了幾片樹林,過了兩道河,後來也不知怎麽回事,就連他的人帶馬全都沒有影兒啦!那家夥是從外省來的,難道他的地理比我們還要熟?”
葛志強一聽,心中更加憂慮,發了半天怔,然後說:“這一逃走,可真是後患無窮。”
鄧二說:“今天晚上他要來那可好極了,我要再放他走了,衙門這差使我就不當了。我先回去歇歇,葛八爺你放心,晚上我帶著人來給你防夜。”
葛志強又向鄧二吩咐了一陣,鄧二就走了。
這裏,幾個人把飯用完,葛志強就特地把他師弟陳志俊請到院裏自己的屋內,二人秘密談話,葛志強就皺著眉說:“師弟,你看見鸾姑娘今天在灞橋見著江小鶴時那種情形了沒有?平常咱們提起江小鶴來,姑娘必要變臉,必要咬牙流淚。按理說,今天他們見了面應當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可是江小鶴只是笑著,她也只向江小鶴哭,并不立刻抽刀拼命,還要同著江小鶴往橋東,背著咱們去說甚麽話。這都不說,後來鄧二帶著官人追江小鶴之時,姑娘還哭著要攔,并說甚麽:江小鶴已受傷了,就別追了!這件事我真有些疑惑,莫非是鸾姑娘的脾氣改了,再不然就是她并非真恨江小鶴,她跟江小鶴早先有甚麽私情?可是不像呀!”
陳志俊也怔著想了半天,就說:“這些事我可不敢說,今天我看他們的情形也有點兒怪。江小鶴跟阿鸾年幼的時候,倒是常在一塊兒玩。可是,那時小鶴才十四歲,阿鸾才十二歲。”
葛志強一聽,就更是疑惑,并且嘆息著說:“一個十四,一個十二,可是,可也不能說是甚麽事都不懂了!”
陳志俊搖頭說:“我想不至有甚麽事,師父看得嚴。再說江小鶴在師父家裏并沒住了多日子,後來他将龍大師哥刺傷他就跑了。及至後來江小鶴把阆中俠勾到鎮已去,我親眼見阿鸾咬牙憤恨,天天罵江小鶴無能。阿鸾與江小鶴決無甚麽私情,現在我瞧跟紀廣傑小夫婦倆倒是很恩愛的!”
葛志強聽了,心中還是不能怎樣釋開。又商量了今晚應當怎樣嚴加防備,陳志俊便回到院外去了。
下午,雨住了,天可還沒晴。這一天葛志強始終是愁眉不展,天越晚,他的變眉便皺得更緊。漸漸天色黑了,就仿佛有甚麽魔王将要降臨似的,大家全都抖擻著精神,心裏卻都懷著恐懼。只要聽見哪裏有一點響聲,就有好幾個人握著刀去搜找。
晚飯後,葛志強還命廚房做了幾樣菜,在屋裏擺上,預備下酒,是為防夜的人用的。他急盼著神拿鄧二帶著那些官人快來,可是直等到二更以後,才有個姓張的捕頭,帶著十幾個官人來到。說是鄧二爺今天有點傷風,不能來了,叫我們來這兒幫著大爺防備防備。官廳裏我們還預備著人,只要聽到這裏的鑼聲一響,立時就能趕到。
葛志強說:“來幾位就行了,今天夜間也未必有事,江小鶴受的傷也不輕,再說他也人困馬乏,大概不能再來了。”
那姓張的人說:“若只是江小鶴一個人,并沒有甚麽難辦,他要把先前那個李鳳傑一勾上,那倒是不好辦了。”
葛志強也笑了,說:“江湖也大了,會武藝的人多,李鳳傑與江小鶴他們必不相識。”
陳志俊在旁就說:“這兩個人的武藝都很好,可是他們全都受了傷,也沒算被他們占去了甚麽便宜,咱們昆侖派不丢人。”
葛志強就連忙用話說開,不讓陳志俊仍往下再說。
當時就請那姓張的班頭同十幾個官人都在這屋裏,由陳志俊、金志勇陪著飲酒談話。葛志強并暗中囑咐廚房別多給他們酒喝,至多了叫十幾個人喝二斤。因為怕的是他們都醉了,到時倘或出了事,他們便連爬起來也不能,一群醉鬼還怎麽能捉得住江小鶴?
此時,已然到了三更時分,西邊屋裏是燈燭輝煌。雖然人多酒少,幾樣菜吃淨了,可是大家談話倒很熱鬧,并且有位官人從懷裏掏出一個寶盒子來,大家壓起單雙來。
院中挑著兩只大燈籠,用三角架子支著,這種燈籠能開能折,外號叫“氣死風”,無論有多麽大的風,也不能把燈吹滅。燈籠旁邊有兩條板凳,坐著四個夥計,支著一面大銅鑼,三個夥計都打磕睡。那個握著鑼槌子的夥計,兩只眼永遠東張西望,并且時時往腦後的房上去瞧,仿佛惟恐有人從房上再扔下來一塊石碑,打碎了他的腦袋似的。
對著櫃房的屋子,就是紀廣傑和阿鸾居住。紀廣傑這時因為心裏提防著江小鶴,總是不能睡著,而且左跨上的那塊創傷,十分疼痛。當著妻子,他又不願呻吟出來,他只咬著牙,忍著痛,來回翻身。
阿鸾是靠牆坐著,她沒睡,但是一聲不語,心中悲思宛轉,在暗中哭泣了好幾回。這時她房中的燈光雖是熄滅了,可是由窗外映進房裏的燈光還是很明亮。
她看著躺在床上的紀廣傑,覺得這人十分可憐,為自己的祖父,為昆侖派,實在是不容易。又想在遠處的江小鶴,今天未容自己向他把話說明,他就遭了暗算,若不是他的武藝高強,立時就會在灞橋邊喪了命,或已被擒。他右臂上的鈎傷著來似不太重,然而他的心是多麽怨恨我呀?他折了柳枝向我擲打,那不就是他內心怨恨的表示嗎?又想起今天他在灞橋上勒馬橫劍,苦笑著對自己說的那幾句話:“十年來的話太多了,須要詳細說。”可見這十年來他是沒忘了我,他決沒有想到我會嫁給紀廣傑吧?他更不能原諒我嫁紀廣傑是出于一種不得已吧?更不能知道我跟紀廣傑雖有夫婦之名,但無夫婦之實……
正想到這裏,忽聽窗外有人緊問道:“紀姑爺睡了嗎?”
阿鸾的悲思被這句話打斷,她就聽出是葛志強的語聲,便答道:“他已然睡了,葛師叔有事嗎?”
葛志強左窗外說:“沒有甚麽事,我是叫他放下心去,好好歇息。現在櫃房裏有十幾位官人防夜,足可無憂,江小鶴他必不敢再來了。”
阿鸾剛答應一聲,只聽得紀廣傑卻哈哈大笑,但才笑了兩聲,胯上的傷痛得他又不住地吸氣,然後他又說:“我并沒睡,我料定江小鶴他今晚準得還來,我正在等著他見面決一死戰呢!”
窗外的葛志強聽了這話,他卻不禁從心裏打了一個冷戰。本來他是疲倦極了,想去睡覺,可是一聽了這話,他卻不敢睡了,就勉強笑著說:“你就放下心吧!今夜決不至有甚麽事。”
說畢,他退後幾步,又往房上去看。然後進到裏院,裏院也有一只“氣死風”的燈,有趙志龍帶著一個夥計在此看守。妻子房中和兒子兒媳的房中都還有燈光,可見她們現在都很害怕,都睡不著。
葛志強又向各處的房上看了看,又仰臉看看天,卻覺得有點水星兒掉在面上,心想:還要下雨,其實雨越大越好,好叫江小鶴不能來。接著又連氣打了兩個呵欠,便向趙志龍說:“我可真倦啦,我要睡會兒去,少時我就醒,醒來再跟你換班。”
葛志強開門進了他住的東房,見房中雖無燈燭,但被外面的燈光照得很亮,随手關上房門;又打了個呵欠,便坐到床頭脫鞋。才脫下來一只鞋,忽見床底下伸出來一只手,手中拿著明晃晃的劍,葛志強不由吓得“啊呀”了一聲,要開門去